音乐家细致巧妙的剧场性
古典音乐的演奏者,仍然是舞台上的“表演者”,
除了音乐以外,他们还会附加许多挑动观众心弦的剧场效果。
好的音乐家,都会把和他所演奏的音乐密切关联的剧场效果,
添加在演奏中。
钢琴家齐默尔曼(Krystian Zimerman)弹奏莫扎特的《第十号钢琴奏鸣曲》,全曲结束前,他刻意拖延了最后三个终止和弦出现前的空当,将手高高悬止在键盘上,半秒、一秒、两秒,啊,有一位观众误以为乐曲结束了,抢先冒出掌声来,齐默尔曼露出顽皮的表情,似乎在说:“啊!你上当了!”随着弹出最后三个音来,全场观众一边热烈鼓掌,一边冒出会心的笑声来。
还有一次,在波士顿的演出中,同样这首奏鸣曲,第一乐章演奏完,席间有观众用力大声咳嗽;第二乐章演奏完,显然是同一位观众又用力大声咳嗽,本来准备开始弹奏第三乐章的齐默尔曼突然侧过脸,对着咳嗽声的来处,认真严肃、满脸关心神情地说:“God bless you!”当然,满场观众又是一阵乐笑。
来台北演出时,莱昂斯卡娅(Elisabeth Leonskaja)弹奏勃拉姆斯的小品集,最后一段深沉且哀伤的音乐渐弱渐慢结尾,莱昂斯卡娅整个人几乎要趴到琴键上,缓缓地,她的右手先从琴键上滑落下来,长长垂着,接着她的上身倚侧,仿佛精神力气一点点从她体内流失,终至让她瘫倒在椅子上。那种带着绝望意味甚至死亡意味的瘫痪姿势,感染了全场情绪,当然也给了她弹奏的勃拉姆斯乐曲,再强烈不过的表现。过了至少五秒,她才慢慢从椅子上直起身来,接受观众感动、激动的掌声。
瓦萨里(Tamás Vásáry)在台北演出时,下半场弹奏了难度极高、费力耗心的李斯特《b小调钢琴奏鸣曲》,年过七十的他弹起此曲竟然还是一派应付自如,令人惊讶。更令人惊讶的还在后头。瓦萨里一口气连续弹了六首德彪西当安可曲。一首比一首节奏快,他的演奏风格也一首比一首激动。到第六首的结尾,他从椅子上弹跳起来,以身体力量协助制造最后的强音,可是强音音尚未落,瓦萨里的身体却没有掉回椅子上,而是顺势起来,快速地绕过椅子,好像要飞出去一般,转了半圈,他站直面对观众,一群无论如何再也忘不了那一个激动尾音的观众。
当全场观众都预期演奏会到此时,瓦萨里竟然又在钢琴前坐下来,手指摁下,琴音丰满流出,再有风度、再有修养的听众,都忍不住发出惊讶、倒抽冷气的声音,并快速与邻座低语,因为瓦萨里弹奏的,是大家都辨认得出来的贝多芬的《月光奏鸣曲》!而且不是颇长的第一乐章,瓦萨里完全按照贝多芬乐谱标记,第一乐章演奏完,毫不犹豫立刻弹奏第二乐章,第二乐章弹完,没有半点休止,马上又来了狂风暴雨般的第三乐章!他竟然演奏了整首奏鸣曲当安可曲!而且是前面已经给了六首德彪西之后的额外加赠!《月光奏鸣曲》弹完,音乐厅里已经没有任何一个还留在座位上的听众,全场起立疯狂鼓掌,感谢瓦萨里给的这样一个疯狂夜晚。
西方古典音乐有很多礼数、很多约束,但我们不能只看礼数、约束,而忽略了礼数、约束下仍然保留着的表演空间。古典音乐的演奏者,仍然是舞台上的“表演者”,除了音乐以外,他们还会附加许多挑动观众心弦的剧场效果(theatrics)。或者更精确地说,好的音乐家,都会把和他所演奏的音乐密切关联的剧场效果,添加在演奏中。
古典音乐舞台有严格规矩,拒绝与音乐本身无关的噱头花招。音乐家不能在台上插科打诨,更不能耍宝耍赖来博取听众笑声掌声。那样的笑声掌声,会使听众分神,失去对音乐的专注。然而音乐家可以,也应该以其细腻的肢体动作,巧妙的表情制造可以暗示音乐表现,帮助听众更深度进入音乐的剧场效果。进音乐厅,在现场听音乐家演奏,跟在家里放CD听,有什么不同?其中一项重要不同,就在音乐家细致巧妙的剧场性。
我们看着音乐家的肢体动作、表情变化,而能更清楚掌握音乐家对这些音乐的感受,以及试图要以音乐表达、感染的情绪,因而听见了光是耳朵不见得听得见的丰富声音。换句话说,以视觉的暗示协助,而建构更厚实、更具逻辑性的听觉理解。毕竟,在大部分人的生活里,视觉拥有比听觉更强烈、更霸道的感官冲击,我们比较容易借视觉专注、专心看一样东西,常让我们忘掉听到的声音,相对地,我们却不太会因为专心听,而忽略遗忘眼前看到的。
音乐会使我们可以在一个封闭的空间中,心无旁骛地听音乐,不,听音乐并看音乐。进而,我们会从音乐家给的视觉暗示协助,对乐曲有了新的领会,也学习到更多的领会感受方式,下次再在家里听CD时,就能从记忆与想象里叫唤出演奏的仿真影像,从而听到本来听不到的。
现实生活环境里,音乐受到太多分神干扰,不只是外界其他声音的干扰,更重要还有其他感官,尤其是视觉的干扰。混乱错杂的感官讯号,使我们无法专注、耐心挖掘藏在音乐当中的复杂内容。而古典音乐与其他形式音乐最大的不同,正就在于其复杂性。多重的旋律、声部、和弦叠在一起涌现,而且没有歌词来约束、简化其意义,于是听古典音乐时,一个人愿意多用心、多努力,往往就能够从中听到多少东西。
同样的音乐,不同的人却会听到不同的内容,有的丰厚,有的贫薄。这是古典音乐与流行音乐的巨大差异所在。当然扩大来看,也是文学经典与通俗流行小说,美术经典与炫目招牌的差异所在。音乐会用外在的形式条件,协助并强迫我们专注。专注当中得来的聆听内容,进而引诱我们寻找其间的方法,并以这种方法来聆听其他音乐,甚至其他声音。音乐会不只带来音乐的体验,还会带来潜移默化能力的训练,一种享受更密切视觉、听觉互动的能力,一种享受从音乐及其剧场效果中得到更高满足的能力。简言之,一种增加生活乐趣领受的宝贵能力。在那么容易分神、分心的环境里,我们更需要进到音乐厅,试着去体会“专注”。
开发自己的专注可能性,试验自己的专注界线,必定会在生活与工作上,带来无法预期更难限量的变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