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章
负责接待我的人十分仔细地带我参观了这座城市,依旧是黑色、潮湿、阴冷的街景,这跟我几小时前看到的并没什么两样;然而在城中心,我们不带任何预兆、没有任何关联地走到一条能跟西方都市里的步行街相媲美的商业街,如此奢华的街区照明,更加强调了这座正逐渐浸入黄昏晦暗之中的城市的“黄昏之晦暗”。我们去了托马斯教堂(Thomaskirche)和奥尔巴赫地窖(Auerbachs Keller),甚至还去了火车站,去了那个很快就会像法兰克福、慕尼黑和其他火车站那样挤搡的、人流注满的、被笼罩在朦胧之中的、沉闷、空旷无人的车站大厅。真的起风了,夜风冰冷刺骨,接待员知道了我想在读书会开始前休息半个小时,于是建议我叫一辆出租车。他叫来一辆出租车,我听到他告诉了出租司机我住所的地名:守卫大街(Wächterstraße)几号几号。我下了车,他将继续赶路,我们约好了时间,他过一会儿将回来接我去读书会会场。我向他挥手道别,在漆黑的街巷里摸索着钥匙,终于将一把钥匙插进了院门的锁眼,但是没有打开。我又试了其他的钥匙——但都无济于事。我看到了门铃,于是按了一下。从装在门口的对话机里传出了一个声音,我说:“我开不开门。”“什么门?”那个声音问。“院门。”我应道。“你为什么要开院门呢?”“我想进去,”我说,“我也住在这里。”“这里?哪儿?”那声音听上去让人感到不舒服。“我住在市政府招待所。”我说。“你可能是住那儿,可这是美国会馆。”那个声音已经变得很不友好,对话机随后“啪”地响了一声,对话结束了。我站在街上,四周漆黑,暴雨瓢泼,风也越来越大,越来越冷,我不知道到底发生了什么,看来出租车将我放错了地方。我站在街角,但找不到路牌,没有电话亭,也没有咖啡屋、商店或饭馆,至少我在这里折腾了十分钟,到处张望,四下寻找,但没有见到一辆能把我拉回住所的出租车——我在心里一遍又一遍地默念着住所的地址。路很宽,空旷无人,街灯昏暗,在我所站的一侧的花园深处,有几幢别墅哑然躺着;街对面,是一道漆黑坚实、令人生畏的公共建筑后墙,这道墙也许是博物馆或大学的,也许是监狱的,只有楼上的一个窗口透出了一道灯光,看上去好像是在嘲笑,而且使我感到自己在这个阴郁、隐藏着敌意的城市里受到了排斥,它使我感到一种威胁,就像一头饥饿、冷漠的野兽,突然咬住自己,将自己吞噬。终于,一个行色匆匆的年轻人出现了,他的后脑勺塞在短外套的风帽里。我问他:守卫大街怎么走?他不知道。我问他:这条街的街名叫什么?他也不知道。我说:这怎么可能?想来他现在正沿着这条街走呢。他回答说:他每天都沿着这条街走,但还是不知道这条街叫什么。他耸了耸肩膀,匆匆地走了。我又手足无措地熬过了几分钟。黑暗中,又一位妇人撑着雨伞朝这边蹒跚走来。她说,我们所站的就是守卫大街,不过我要找的房子不在我正找的这边,而是在我身后。我掉头穿过一个街口,果然,市政府招待所就在眼前!——离我刚才所站的地方仅有三十米远,我只须沿着正确的方向寻找就行。门锁转动,我长舒了口气,仿佛回到自己家似的、小心翼翼地踏过一条条木板,传达室黑着灯,整栋楼漆黑一片。我走进楼,按了一下开关,点亮电灯,见不到一个人影。我匆匆上楼,回到自己的房间,脱掉身上的衣服,一头倒在了床上。好吧,现在我得睡一觉——就在这时,我听到了一阵喧哗,随后是一声魔鬼似的嚎叫。毫无疑问,这个声音是从楼里传来的,是令人毛骨悚然的男声,而且说的是德语,听起来是在威胁谁,或是在要求什么,也许二者皆有,吼叫声持续不断。我重感孤独,管理员不在,虽然有电话,但我不知道警察局的号码,既没有电话簿,也没有其他的信息。不管怎么样,我将房门锁好。那个吼声变得越来越恐怖,我想了一下,踮着脚尖踅出房门。从走廊可以看到餐厅,但光线昏暗,大厅空荡荡的,声音是从另一个方向传来,我踮着脚尖迈出几步,走到护栏前边,从这里朝楼层的深处望去,我看到了底层的台阶和房子的入口大门。在底层台阶与入口大门之间那个巴掌大的前厅里,有一个秃顶、矮粗、穿着背心的男人,他就是这个恐惧声音的发源地。我仿佛看到了一个震怒的疯子,从他的喉咙里不停地喷出无尽的咒骂;他大概听到了我的脚步声,于是转过身来。这时,他扬起那张戴着眼镜的脸循声寻找,就像一位在强光中失明了的复调作曲家,满怀痛楚的愤怒大声地咆哮:“Komm, komm! Komm runter, du Gauner, komm mal, los, komm!”(来,来,下来!你这个家伙,来呀,快点过来吧!)我惊恐地跑回自己房间。这到底是怎么回事?他到底是谁?我该怎么办?马上会有人来接我去参加读书会,不管怎么说,我得换一下衣服了。几分钟后,我不再听到那个声音。我又等了一会儿,随后决定从房间里走出。楼内漆黑寂静,我继续朝楼下走,走到入口的门前——什么也没有。接下来是最危险的一刻,我的无助感上升到极点:我的身后毫无防卫,我拼命跟那扇紧闭着的、必须从里面打开的大门较量,后背始终对着空旷的大厅。终于,我走出楼外,吸了口气。外面雨暂时停了,但暴风呼啸,木板上的雨水已经结成了冰。我安全地走到了院门口,就在这一刻,街上有一辆汽车停在了门前:他们来接我。我如释重负地钻进车里,坐在接待员和他的妻子旁边,出于紧张,我用自己最差的德语水平向他们讲述了自己的历险,不时需要回答对方提出的几个追问;但是,我觉察到——比较含蓄地说——他们认为我说的事情过于夸张。我们到达了一个规模不大、梦境一般的庄园——古丽舍庄园(Gohliser Schlößchen),我将在这里朗读我的作品,一位气质卓然的女士接待了我,他们十分诚恳地、用高雅而庄重的语调礼貌地告诉我:在读书会正式开始之前,将有一场很短的音乐演出,另外,他们本来预计会有更多的听众参加,但是遗憾的是,今晚M教授也将举办一场人们期待已久了的演讲,这位著名的大学教授当年正是在这座城市被从大学讲台上赶走,失去了大学里的职位,并从这里流亡到西方;现在,他又从那里凯旋而归,自然所有的人都希望亲眼看到他,亲耳听到他。随后,节目按照安排的程序进行,一位年轻女士演奏大提琴,一位先生演奏钢琴,我朗读了自己的作品,回答与之有关的问题,我接过一束鲜花,随后到附近一家意大利餐馆用晚餐。这时,外面的暴风雨越下越大,并且刮起了冰冷的夜风。我不再将自己的经历强加于人,但我坚持请我的接待员们在晚饭后不仅将我送到住所,而且还要陪我一起进入房中,因为我实在不知道那里可能会发生什么。楼里灯火通明,我们走上楼梯,在走廊里遇到了一位刻意打扮、满面堆笑、有点发福的中年女士,我的接待员们像同事或朋友似的跟她打了招呼。我这才知道,这位女士是M教授的随员,他们现在刚在演讲结束后回来。演讲十分成功,人们长时间地向M教授热烈道贺。不管怎么说,我非常高兴,这样一来我用不着一个人在这个闹鬼的房子里过夜了。答话中,我提到自己去参加读书会前遇到的怪事。这位陌生女士忽然笑了起来,她向我俯身,压低嗓音告诉我,我在楼梯底层看到、听到的那个大喊大叫的疯子,正是M教授本人。她的话一下子将我的梦魇暴露在现实、明朗的光线之中。M教授患有糖尿病,性情有些歇斯底里,而且几乎全盲。下午,他觉得来接他去大学演讲的人该到了,于是磕磕绊绊地摸下楼,到了前厅,但是那里并没有人等他(当然不会有人,因为这比他们说好的时间早了半个小时),加上大门锁着,钥匙又不管用(因为他插错了锁孔)。他在过去岁月里——当他在这个城市总被人监视的时候,当他被禁止上讲台、并被放逐之前——养成的条件反射突然复苏了:他突然感觉到,自己不应该回到这里,恐惧将他捕获,他认为自己被诱入了陷阱。他认为自己在今后的命运遭人裁决之前,被囚禁在了这栋房子里,他突然陷入了恐慌,开始大声叫喊,在前来接他的人未到之前,他无法镇静下来。更令人不可思议的是,即使在这样的焦虑之后,他仍能进行如此成功的讲演。我也放了心,想来,下午发生的事情虽然潜在地、令人惊惧地震慑了我,但终归得到了合理的解答;另外,尽管我怀有一种应有的尊敬,但是,我们还是对可怜的M教授心灵的创痕抱以怜悯的微笑。早晨,我起得很早,出租车将我送到机场。出租车是他们昨晚为我订好的,到达的时间分秒不差。这是一个美丽的清晨,天空晴朗,阳光灿烂,但是昨天的风非但没有减弱,似乎还有所增强。在抑郁的风景里,我们竭力朝城外驰去,将所谓的“德意志民主共和国”远远地甩到了身后的废墟之中。出了城郊,我们彻底离开了城市,迎接我们的是摇摇欲坠的畜棚、变黑了的谷仓和只有部分耕耘过的农田。经过几句短短的寒暄,长着稻草颜色的头发、留着胡须、体格健壮的出租汽车司机一听我说“匈牙利”,就马上知道了我是从哪里来,是哪族人,他立即关上了计价器。“税很高。”他说,他完全相信我的理解力,当然,我自然并不缺少这种理解力与信任。忽然我捕捉到一个闪念,打个比方,假如我是一位英国乘客的话,这位出租汽车司机肯定会毫无怨言地交纳因我而产生的增值税;我究竟可能是个什么人,人家仅仅通过我来自的国家,通过我的出生就可以立即将我视为那些违法者的天然帮凶,而无需再征求我的意见,无需询问与我的观点、性情、生活态度,以及我独具的、与众不同的本质有关的任何问题。我胸中也涌动出“抗议”的冲动,但是,我放弃了这个念头,因为我意识到,即使抗议,也只能以德意志国家的名义进行抗议,而这个——用比较含蓄的话说——实在显得滑稽可笑。正像我所提到的那样,在灿烂的阳光下,在呼啸的狂风中,我到达了莱比锡机场,顶着大雾弥漫的暴风雪回到了慕尼黑。尽管天气恼人,但我还是搭快铁在马里恩广场下车。尽管邀我出访的神秘主人从未露面,我也从未弄清他到底是谁,但他还是在莱比锡招待我享用了一顿丰盛的早餐(而且我在飞机上已经吃了些东西);然而在这里,在慕尼黑,我立即坐进了一家餐馆,享受自己付账的感觉。我在一家商店里买了些零碎,漫无目标地徜徉于货架之间,让自己尽情享受慕尼黑富裕的资本主义制度和城市的美丽。我就像一个经过很长很长的旅途、终于回到家的人,透视到了——至少可以从表面透视到——与之相关的制度。我该在这几页上写几句这样的话:慕尼黑不美吗?慕尼黑非常美……
向菲尔达芬致意。湖水。群山。湖畔的林荫道。朋友们。莫妮卡带着我绕着斯坦贝尔格湖散步,并邀我到他们的别墅用午茶。苏珊为我在图书馆组织读书会。芭芭拉为瓦尔德贝尔塔别墅的艺术家嘉宾们摄影。奥尔碧娜穿着黄色的外套坐在高高的、朝向湖水的阳台上,借着落日余晖阅读《船夫日记》。
初冬的寒冷。我们不久就要回家了。
冬季布达佩斯的感受,好像我的意识在缓慢地患病。
你一旦知道了自己也不能幸免于死,那你还惧怕什么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