碰巧的杰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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致中国读者

迈克尔·基默尔曼 [Michael Kimmelman]

我最近在巴黎看到了一幅照片,拍的是法国飞行先驱休伯特·莱瑟姆。照片出自一位不知名的业余摄影爱好者,拍摄时间是1909年7月。当时,莱瑟姆驾驶着“安托瓦内特”号单翼机,试图从法国的加莱飞越英吉利海峡。拍下照片的那一刻,飞机刚刚坠毁,距英国多佛尔的悬崖峭壁只差一英里左右的路程。当飞机的引擎突然熄火时,莱瑟姆离英国的海岸已经近得可以听到水边欢迎他的人们吹的哨子声和拖船的汽笛声。

照片里,坠毁的飞机漂浮在水中央,而莱瑟姆则孤独地站在飞机上,默默地抽着一支烟,思量着他刚刚遭遇的失败。法国人特有的那股酷劲儿(对这么一个能在残损的燃料箱旁平静地抽着烟的人,也只能如此形容了),为照片平添了一份略带忧伤的魅力,同时也给一般人心目中胆大的飞行高手的浪漫形象增加了一点喜剧色彩。

在这张照片中,莱瑟姆的英雄气概像“安托瓦内特”号一样,带着一丝打动人心的脆弱之感。即使你不知道照片出自何人之手,对莱瑟姆也一无所知,这样的照片还是能让你浮想联翩。

想什么呢?不说别的,像漂在水中央的莱瑟姆那样,独自一人陷入沉思本身就有一份美感。你的眼睛看着这幅照片,你的思想却可以自由翱翔在想象的空间里,想象着这件事可能有的不同结局,以及未来会发生的种种。这正是这张照片的艺术性之所在,虽然拍照的人很显然并没有丝毫端起架子搞艺术的想法。

近来,艺术市场火爆异常,而大家都说中国会是下一个热点。报纸和网上充斥着关于艺术作品买卖的报道,描述亿万富翁们在拍卖会上怎样的挥金如土,收罗差不多任何自称为艺术的东西。公众对此自然是越来越持怀疑态度。然而如今的艺术品市场却在训练普罗大众以金钱和名气来衡量艺术的价值。市场总有一天是会大跌的。当那天到来的时候,人们会像对待狂泻的对冲基金或股票那样对待市场红火时被买来卖去的艺术品。这样的局面无异于一场文化上的骗局,最终只有怀揣大笔闲钱的富有的收藏者还敢涉足其中。

这样的情形在几个层面上都是一场灾难。对艺术家来说(现在中国的艺术家可是不少),他们应该有足够的智慧,意识到市场就像一个朝秦暮楚、不讲感情的轻佻女子,注意点会迅速转移。如今商业化的艺术界像时装行业一样:一茬接一茬的艺术家不断地被推上前台,以满足市场追新求异的要求,这些艺术家中绝大多数又会被市场抛弃,好给下一批新面孔腾出位置。很多人的艺术生涯只可以持续四十八个月,而不是四十八年。

疯狂的市场对于不是艺术家的我们来说也是一场灾难,在价格和价值之间存在着巨大的差别。而我们往往会把两者混淆,这对我们有害无益。艺术品的价格也许会变,但艺术在精神和哲学上的价值却应该是恒久不变的。人们有时将艺术高高在上地摆着,好像只有社会精英才能接触,或者反过来,一旦市场崩溃,则幸灾乐祸地看着艺术像被摒弃的偶像那样摔成碎片。这两种态度都是对艺术真正价值的浪费。艺术应该被看成这样一种东西——它可以让我们每天的生活变得更加开阔,并且能教会我们更敏锐地感受生活。艺术并非全然地无所秉持或无所顾忌,好的艺术能使我们的境界得到提升。

生活的节奏似乎是越变越快,我想在中国尤其如此。人们面临的问题是如何去体验这个世界,而不只是被变化的世界裹挟着随波逐流。在这本书里,我讲了一个关于美国艺术家杰伊·德费奥的故事。德费奥来自旧金山,1958年在她的事业开始有起色的时候,这位意志坚定的年轻女子开始创作她命名为《玫瑰》的一幅画。为了这幅画,她放弃了许多有助于事业发展的机会,并越来越与世隔绝。十一年后,她终于完成了那幅画。一层层堆积的颜料使这幅画到最后变得有几千磅重,而她那时也几乎被人遗忘了。她不停地去画那幅画,因为她别无选择:艺术对她来说不是一份工作,不是争名逐利的手段,而是一份必需品。她必须不断地画她的《玫瑰》,直到完成为止,全然不顾是否有人注意或关心。这幅画完成后就进了储藏室,画上的颜料也开始分崩离析。将近三十年后才有人将它挽救出来。可德费奥没有等到这一天,她患了癌症,已经离开人世。但是艺术自有它本身的生命,它活在看到过它、记得它的人们的心中。如今,《玫瑰》属于纽约的惠特尼美国艺术博物馆,它像一座纪念碑那样,诠释着一个普遍的原则:在生活中永远不要放弃,要倾尽全力,奉出你的所能。

我希望这本书里充满了像德费奥那样的以及其他类型的故事——怪异的故事、惊人的故事,还有普通的故事。总之,这本书只是碰巧以艺术为话题,但不管你对艺术是否感兴趣,你都可以读。从前,作家们,尤其是伟大的作家们——托尔斯泰、左拉、波德莱尔、狄德罗、普鲁斯特——特别爱写关于艺术的文章,因为艺术领域里充满了各种人物和故事,通过它们可以道出关于这个世界的真理。和很多题材一样,艺术写作如今变成了专家的领域。它们大多是写给其他热衷于艺术的读者看的,使用的语言在旁人读来常常晦涩难懂,有时甚至有意让人退避三舍。当然专门的艺术作家里也有一些是很棒的,但在我看来,艺术实在是生活中至关重要的一部分,而且是非常有趣的一部分,不应该让它成为专家的专利。

这些年来,我走遍了世界各地,有一次甚至险些丢了性命。在这个过程中,我听到或者亲身经历了一些故事,它们在某种程度上改变了我的生活或是我看待生活的方式,这些故事决定了我多样的艺术趣味。它们使我相信,对于现代艺术要有开放的心态;就艺术品位而言,既不要太低俗,也不要过于矫饰。出现在这些故事中的有专业的艺术家,也有业余人士,或是像那位给莱瑟姆拍照的无名的艺术实践者,还包括像弗兰克·赫利那样的冒险家。赫利是澳大利亚人,他跟随欧内斯特·沙克尔顿去了南极洲,他们在南极的探险可能是现代史上最艰苦卓绝的一次经历。

他们中还包括菲利普·珀尔斯坦,一位年逾八十的画家。半个多世纪以来,他每天都在他位于曼哈顿西区的画室里做着差不多同样的事情——画他的裸体人物和小摆设。赫利、德费奥或莱瑟姆自然可以通过他们异乎寻常的英雄事迹和献身精神取得建树,可珀尔斯坦日复一日做的事情可以告诉我们,虽然我们每天例行公事,做着不得不做的事情,我们还是可以最大限度地从中有所得。

我看着莱瑟姆的照片,看着他在一个夏日的午后漂浮在海上。他的失败带来了一件碰巧的杰作,也就是这幅照片,莱瑟姆的磨难成就了这张照片。艺术的本质决定了它在这一方面颇为慷慨。艺术是一段旅程,它能开启出乎你意料的各式各样的新天地。在路上遇到的困难同时也可以给你带来启发,并让你弥补过往的缺憾。我猜想,当莱瑟姆站在那小飞机的残骸上,一口一口地吸着烟的时候,他也许已经开始预想下一次从头来过时如何能够成功。一段旅程引向另一段旅程。

中国是一个庞大的国家,有着丰富的文化积淀和不断呈现于世人面前的广阔前景。我希望中国的读者们能喜欢这本书,并在书中找到自己的某种旅程。


2007年3月 纽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