伟大的电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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体热
Body Heat, 1981

黑色电影在现代电影人的心头始终挥之不去,像一个不停吸引着他们的海市蜃楼。这类电影充满了黑夜、暴力、负罪感和非法的激情,没有哪个类型比它更诱人了。但最好的黑色电影出现在四十和五十年代,那时候的导演们并没有明确意识到自己在做什么(罗伯特·米彻姆[Robert Mitchum]说,“我们管它们叫B级片”)。一旦法国人给这一类型命了名,一旦整整一代影人都是在资料馆而非廉价影院中接触它,黑色电影就不再那么纯真了。对于像《绕道》这样伟大的黑色电影,观看它的一大乐趣就是你能感觉到拍片的人完全把故事当真。而现在的黑色电影对自己所属的类型有太过明确的意识。宝琳·凯尔在一篇严厉抨击《体热》的影评中说,这些电影所面临的危险之一,在于像凯瑟琳·特纳(Kathleen Turner)这样的女演员“就好像在追随着前一辈女星们的脚印东施效颦”。

但如果糟糕的现代黑色电影是一种拙劣的模仿,那么好的那些仍然具有诱惑观众的力量。没错,劳伦斯·卡斯丹(Lawrence Kasdan)的《体热》明确地意识到自己处于哪些影片的影响之下——特别是比利·怀尔德的《双重赔偿》。但它有力量超越前辈投下的阴影。它通过发掘演员们的个人风格来逐步迂回地展开自己。凯尔对特纳的评价有失公允。在她的首个角色中,特纳饰演了一位极为性感而自信的女人,以至于我们能够相信她的情人(威廉·赫特[William Hurt]饰)会被迷得晕头转向而愿意为她做任何事情。从我们相信的那一刻起,电影就不再是一场练习,而开始奏效了。(我认为这一刻就发生在她抓着赫特的手引导他的时候,那种姿态能融化任何一个男人与她争吵的冲动。)

在电影里,女人通常不会显得既大胆又狡诈,大部分导演是男人,他们把女人视为目标、战利品、敌人、爱人和朋友,但很少是主角。特纳在《体热》中的出场公开宣布了她才是电影魔力的中心。那是一个闷热潮湿的佛罗里达夏夜。自大而懒惰的律师奈德·拉辛(赫特饰)漫步于码头之上,一个疲惫不堪的乐团在一旁无精打采地演奏着。他站在一排排坐定的观众后面,我们可以通过中间的过道一路看向舞台。四下一片黑暗,到处是红色和橙色。突然之间,一个身穿白衣的女人站起来,转身一直向他走来。这就是麦蒂·沃克。看见了她就会对她充满渴望。

特纳的第一个电影角色是个迷人而特别的女人。她身材苗条,长发披肩,有几分芭芭拉·斯坦威克(Barbara Stanwyck)和劳伦·巴考尔(Lauren Bacall)的气质。但她略带拉丁腔的声音非常诱人。影评人大卫·汤森认为她有一双“生气的眼睛”。上牙轻微的外突让她挑逗性的对话显得有些顽皮(“你脑子不太灵,对吧?”她在碰到赫特不久之后说,“我喜欢一个男人有这种特点。”)。

在拍《体热》之前,赫特只参演了一部电影(肯·罗素[Ken Russell]1980年的《变形博士》[Altered States])。观众对他还不熟悉:一个高大的、已经略有些秃顶的男人,有种没精打采的英俊相貌,说话的语气傲慢而懒散,似乎被自己的聪明才智给逗乐了。《体热》讲的是一个女人怎样使一个男人去为自己杀人。这里重要的是,这个男人不能太笨,必须有足够的智商来独自想出一个计划。卡斯丹剧本的一大妙处在于他让奈德·拉辛以为自己才是麦蒂·沃克那些计划的始作俑者。

电影在传达天气的感觉方面出类拔萃,鲜有能出其右者。热量——身体的热量——是色情片的一个惯例,演员们例行公事地嚷着自己热得不行(就好像做爱能让他们凉快下来,而不是火上浇油)。尽管在1981年的佛罗里达空调并非稀罕之物,角色们还是持续处于高温之中。有一场戏是奈德回家后脱掉衬衫站在开着门的冰箱前。电影的开头就是远处一间酒吧着火的情景(“某个家伙烧了它,把地方腾出来了,”奈德说,“可能是我的某个客户干的。”),除此之外,片中还有其他几场大火以及对红色的运用。我们能感觉到高温燃烧着欲望,并催生了疯狂。

在高温中,麦蒂看上去很冷静。电影开始没多久有一场著名(并且名副其实)的戏,麦蒂把奈德从一个酒吧带回家,照他说的那样听风铃的叮当声,然后要他走。他离开了,随即又折回来,透过前门旁边的窗玻璃向内看。麦蒂站在房子里,身着一袭红衣,平静地用双眼回报他的凝视。他抓起一把椅子砸碎了窗户,在下一个镜头中两人拥抱在一起。当我们知道麦蒂的真面目之后,可以再看一遍她回望奈德的表情。她看起来像个充满自信、全神贯注的小孩,刚刚按下手柄上的按钮等待着游戏机的反应。

卡斯丹生于1949年,去好莱坞写剧本之前曾给广告代理商工作。他更加个人化的作品都被遗忘在办公桌抽屉里了,但他最初参与编剧的两部电影却属于有史以来规模最大的大片之列:《星球大战2:帝国反击战》(The Empire Strikes Back,1980)和《夺宝奇兵》(Raiders of the Lost Ark,1981)。乔治·卢卡斯担任了他导演处女作的监制以保证电影能及时发行,给华纳兄弟公司吃了颗定心丸。电影如期上映了,大卫·楚特(David Chute)在《电影评论》(Film Comment)中写到,它“可能是最惊人的处女作了”(这一说法的问题是它似乎没有考虑《公民凯恩》,但我们还是别管这么多了)。卡斯丹随后的职业生涯游走于两个方向之间:一是为别人写的动作戏(如《星球大战3:杰迪归来》[Return of the Jedi,1983]和《保镖》[The Bodyguard,1992]的某些部分);另外就是他自己导演的奇特而聪明的影片(如《意外的旅客》[The Accidental Tourist,1988]、《我真的爱死你》[I Love You to Death,1990]、尽管优秀却遭忽视的《大峡谷》[Grand Canyon,1991]和受到不公平冷遇的《冒牌医生》[Mumford, 1999])。

在《体热》的剧本原稿中,卡斯丹让主角身边围绕着出色的配角,配角们的表现都写得很漂亮。他创造了一个真实的世界,有警察局、小餐馆、律师办公室和饭店,麦蒂引诱着奈德离开这个世界,进入由她一手策划的一系列扭曲的情节中。影片里最好的配角是奈德的一个朋友,也是专业的纵火犯,由米基·洛克(Mickey Rourke)扮演,这是他突破性的角色。理查德·克莱纳(Richard Crenna)扮演麦蒂的丈夫。在麦蒂对奈德的描述中,他“个子小,性格卑劣,软弱无能”,但我们看到他时却发现他既不矮小也不软弱。泰德·丹森(Ted Danson)和J. A.普莱斯顿(J. A. Preston)分别扮演公诉律师和警察,都是奈德的朋友。他们不情愿地被迫去怀疑奈德与谋杀案有关(在一场发生在夜晚的戏中,丹森基本上向朋友奈德透露了他涉案的全部有关信息,其时间掌控和对微妙之处的把握近乎完美)。

“卡斯丹让他的现代角色嘴里说出来的话显得很假,就好像为了拍片先去学习了钱德勒的小说,”凯尔写到,“而且看起来他并不清楚自己究竟是不是想引得观众发笑。”可是说话有些拿腔拿调不正是黑色电影角色的核心所在吗?难道我们无法微笑着赏识这一点吗?在两人第一次做爱的那晚,奈德告诉麦蒂:“可能你不应该穿成那样。”麦蒂说:“就是一件上衣和一件裙子而已,我不明白你在说什么。”奈德回答:“你不应该穿着这样一个身体。”这是钱德勒风格?没错。在影片里见效吗?是的。

而且有段对话毫不含糊地呈现了奈德和麦蒂尚在考虑中的罪行是多么穷凶极恶。在许多电影里,杀人犯都试图通过自我开脱或是编造理由来劝服自己去谋杀。但在《体热》中有一场令人不寒而栗的戏,奈德直白地告诉麦蒂:“那个男人会死,没有别的什么原因,除了……我们想要他死之外。”

电影的情节和其中的背叛毫无疑问是观影乐趣的一部分,尽管昨晚重看的时候,由于已经知道了秘密,我觉得结尾抖出来的包袱要逊于那个恶魔般的计划。最后的几个场景只是为了履行义务(那个沙滩场景拍得浮皮潦草,没什么说服力)。最后一场有戏剧效果的戏是奈德建议麦蒂去船屋拿眼镜的那段,她在草地上驻足片刻,告诉他:“奈德,不管你怎么想——我的的确确是爱你的。”

她真的爱他吗?这就是电影如此迷人之处。他也一样爱她吗?抑或他仅仅是被自己性欲的迷醉冲昏了头脑——仅仅是体热?你可以先从奈德的视角看第一遍,第二遍换到麦蒂的视角去。每场戏都以两种方式上演。《体热》已经足够优秀,让我们可以再度用纯真之眼来看这部黑色电影,似乎前辈们的阴影并不存在。

(周博群 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