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01:太空漫游
2001: A Space Odyssey, 1968
《2001:太空漫游》的天才之处不在于其丰富,而在于其简洁:没有一个镜头是仅仅为了抓住观众的注意力而拍摄的,只有对自己的才华怀有无限信心的艺术家才敢于创作这样精炼的作品。导演斯坦利·库布里克将每一个场景简化到极致,只留下精华;每一个场景驻留在银幕上的时间都足以令我们充分思考,并被永远纳入我们的想象之中。科幻影片中很少有像《2001》那样,不求令我们惊悚,而是要激起我们的惊叹。
该片的惊人效果有相当一部分要归功于配乐。库布里克起初聘请了阿历克斯·诺思(Alex North)为电影创作配乐,但在影片剪辑过程中他用一批古典乐录音作为临时音轨,竟取得了出人意料的良好效果,于是他最终决定采用这批录音。这一决定具有重大的意义。尽管诺思的作品(收录在一张单碟中)不失为一部优秀的电影配乐,但并不适合《2001》这部影片,因为它犯了一切配乐的通病,即试图强调影片的情节,给予观众情感暗示。库布里克所选择的古典音乐则独立于情节而存在,这些乐曲本身就是绝世之作,它们给视觉影像带来一种庄严肃穆、超凡脱俗的氛围,从而提升了整部影片的层次。
以下面两段音乐为例:当宇宙飞船和空间站对接时,响起了约翰·施特劳斯的华尔兹舞曲《蓝色多瑙河》。音乐演奏得极为缓慢,而银幕上的动作也极为缓慢。显然,空间对接这一过程需要极度的谨慎,如今我们已经通过现实中的经验认识到了这一点。其他导演可能会认为这种“太空芭蕾”节奏太慢,因此采用激昂的背景音乐来加快节奏,但那样便无法达到应有的效果。而库布里克的作品将我们带到茫茫太空之中,让我们近距离注视空间对接的过程。我们对背景音乐很熟悉,知道旋律必将如此这般展开,因此会感到宇宙飞船仿佛特意放慢了动作来配合华尔兹舞曲的节拍。此外,背景音乐所创造的崇高氛围也让我们进一步感受到对接过程的伟大意义。
再来看库布里克对理查德·施特劳斯的交响诗《查拉图斯特拉如是说》的经典运用。该曲的灵感来自尼采的作品,风格庄严冷静、令人敬畏,开篇五个大胆的音符表现了人类升入众神领域的情景。在电影中,这首乐曲和人类意志对宇宙的初次探索结合在一起;而影片结尾的星孩标志着人类的探索进入了一个新阶段,此时《查拉图斯特拉如是说》的旋律再次响起。古典音乐一旦和通俗娱乐形式相结合,往往会失去其严肃性,例如我们一听到《威廉·退尔》序曲就会想到《游侠传奇》,但在库布里克的电影中,古典乐曲和影像结合之后却得到了提升,这种情况实属罕见。
我有幸参与了《2001:太空漫游》1968年在洛杉矶潘太及斯剧院举行的首映式。当时观众们都对这部影片怀有极大的期待,现场气氛难以描述。大家都知道,库布里克为这部影片默默工作了好几年,与他合作的包括小说原作者阿瑟·C.克拉克(Arthur C. Clarke)、电影特效专家道格拉斯·特朗布尔(Douglas Trumbull)以及其他专业顾问,他们针对片中未来世界的具体细节为他提供建议,上至太空站的设计下至公司的商业标志,无不经过精心设计。由于库布里克害怕乘坐飞机,而截止日期又迫在眉睫,他从英国搭乘伊丽莎白皇后号邮轮渡海,在船上剪辑影片,随后又乘火车横跨了大半个美国,同时继续进行剪辑。如今这部影片终于姗姗而来,怎能不令人激动?
我不能说《2001》的首映是一场灾难,因为许多坚持到影片结尾的观众都意识到他们观看了有史以来最伟大的电影之一。然而,不是每一位观众都坚持到了最后。洛克·赫德森一边沿着过道往外走一边抱怨:“谁能告诉我这片子到底在讲什么?”中途离场的不止他一个,此外还有许多人对这部影片的慢节奏很不耐烦(首映之后库布里克立刻剪掉了17分钟左右,包括一个分离舱内的镜头,因为这个镜头与另一个镜头基本相同)。这部电影的叙事方式清晰明了,也不提供简单而富有娱乐性的暗示,尽管这是多数观众所期待的。在片尾的一组镜头中,太空飞行员莫名其妙地出现在木星附近的一间卧室中,令人百思不得其解。好莱坞立刻做出了这样的评价:库布里克这回玩过了头,他对特效和场景过于执迷,拍出来的根本就不是一部电影。
库布里克实际上是通过影像从哲学的层面上宣告了人类在宇宙中的地位,在他之前已有许多人通过文字、音乐或祷文作出了同样的宣告。一部优秀的传统科幻小说或许会让我们通过娱乐的方式间接体验到其哲学内涵,但库布里克的作品唤起我们的主动思考,他要求我们像哲学家一样与现实拉开距离,再加以思索。
《2001》可以分为几个乐章。在第一乐章中,史前猿人在神秘的黑色巨石面前学会了如何将骨头当做武器,从而发明了最早的工具。黑色巨石显然出自智能生物之手,在我看来,是它那人为的光滑表面和笔直的棱角激发了猿人的灵感,让它意识到自然之物可以通过智慧加以塑造。
骨头被抛向空中,变成了一艘太空船,有人将这个镜头称为电影史上最大的闪前(flash-forward)。随后,我们看到威廉·西尔维斯特(William Sylvester)饰演的海伍德·弗洛伊德博士赶赴月球和空间站。这一部分故意违反叙事原则,库布里克不用令人喘不过气的大段对话来向我们表明博士的任务,反而着力展示航行中的细枝末节,例如船舱的设计、具体的舱内服务、无重力状态等。
随后便出现了太空对接的一幕,在华尔兹的伴奏下,连那些不耐烦的观众也安静了下来,估计是因为视觉效果实在令人震撼。在空间站内,我们看到了熟悉的商品品牌,看到了来自不同国家的科学家参与的神秘会议,也看到了可视电话、无重力厕所等噱头。
月球上的场景与一年之后人类首次登月的实况录像同样逼真。这一幕呼应影片开头:正如史前人猿一样,人类遇到了一块神秘巨石,并得出了相似的结论——这块巨石一定是人工的产物。第一块巨石促使猿人发明了最初的工具,第二块巨石则促使人类采用了有史以来最复杂的工具,即“发现号”太空船。人类与船载电脑“哈尔9000”共同驾驶太空船驶向宇宙深处。
“发现号”上的生活显得漫长而平静,宇航员们每天的例行公事便是锻炼身体、检查航行状态、和“哈尔”下象棋。直到他们开始怀疑哈尔的程序出了错,我们才渐渐感到一丝悬念。哈尔的程序设定使它坚信“这个任务事关重大,不能容许你们破坏”,而宇航员所面临的困难就是如何避开哈尔的注意力,由此产生了本片的经典镜头之一:人类宇航员躲进一个分离舱内进行密谈,但哈尔根据他们嘴唇的动作“读”出了谈话的内容。这一幕的高明之处就在于库布里克把握住了分寸,既表明了哈尔已经洞悉人类的计划,又不过分强调。他相信观众的智力足以理解他所要表达的意思。
著名的“星门”(star gate)出现在影片后半段,在这一幕中,宇航员戴夫·鲍曼(凯尔·达利[Keir Dullea]饰)经历了一场声与光的旅行。根据现在的知识,我们不妨认为他穿越了一个“虫洞”,抵达了另一地点或另一维度。这一神秘终点在片中并未得到解释,我们只看到戴夫在一间舒适的卧室里安静地用餐、打盹、渐渐老去,想来动物园里的动物在人类为它打造的熟悉环境里过的就是这种日子。随后便出现了“星孩”(Star Child)。
巨石、星门和神秘卧室必然是另一种智能生命所留下的,但影片从头到尾都没有指明这一种族的来龙去脉。《2001》的研究者们认为库布里克和克拉克尝试过创造外星人的形象,由于无法令人信服最终放弃了。这一论点是否属实无关紧要,重要的是外星种族以“留白”的形式出现远比实际登场更为有效。与一切看得见摸得着的表现形式相比,这种无形的存在更能激起我们的强烈反应。
《2001:太空漫游》在许多方面接近于默片。绝大多数对白都可以用字幕卡来处理,许多对话仅仅是为了表现人们说话的动作而安排的,其内容并不重要(例如空间站内的会议)。讽刺的是,片中最富有感情的对话场景恰恰是哈尔乞求戴夫饶了它的“性命”并唱起“雏菊”的一幕。
《2001》的效果主要来自影像和音乐。这是一部充满哲思的影片,它并不迎合我们,而是尽力启发我们、拓展我们的视野。《2001》诞生以来已经过了三十年,片中所有重要的细节却毫不过时。尽管电脑时代的特效更加五光十色,但特朗布尔的设计仍能令观众完全信服,与一些新片中的复杂特效相比,《2001》的特效甚至更逼真,更像纪录片的片段而不是虚构故事中的元素。
只有少数电影能达到崇高的境界,并像音乐、祷文或壮丽的风景一样震撼我们的头脑、激发我们的想象力,令我们茫然自失。大多数电影仅仅讲述片中人物如何克服惊天动地或滑稽可笑的困难从而实现自己的目标,而《2001:太空漫游》所讲述的并不是一个目标,而是一种探索,一种需求。它既不用特定的情节转折点(plot point)来引人注目,也不求我们与戴夫·鲍曼或其他角色产生共鸣。这部电影告诉我们:当我们学会思考时,我们才成了真正的人。我们的头脑赋予我们工具,让我们有能力理解自身及自身所处的环境。现在,我们应当进一步认识到我们并非生活在一颗孤独的星球上,而是居住在群星之间,我们并非无知肉块,而是智慧的生物。
(殷宴 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