味道之人民公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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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章 吃的逻辑与禁忌(4)

我没遇过不喜欢马来西亚食物的香港人;但是更准确地讲,其实我们喜欢的是马来西亚华人的食物。至于信奉伊斯兰教的马来人怎么吃,一般就不甚了了。就拿我自己来说吧,虽然每年起码要去大马两次,可迄今为止,我连一个马来人朋友都还没交到,自然就不晓得那猪油以外的世界了。

最近一次,正好碰上伊斯兰的斋月。按照规定,在这个月里头,每天由日出到日落,所有穆斯林都必须严守禁食的传统,不止不吃东西,就连水也不能喝。于是中午时分,街上就难免显得比平日清静。可我依然被朋友领着,废寝忘餐地吃;心里偶尔会闪过一丝内疚,毕竟这是斋月呀。

伊斯兰历法的9月(Ramadan)是个神奇的月份。在这个月里,安拉首次把《可兰经》赐给人类;也是这一个月,穆斯林相信安拉还先后赐下了《摩西五经》和《新约圣经》。很多人都把这个月的禁食叫做“Ramadan”,这是不精确的,真正指称禁食的阿拉伯文是Siyam,本意休息。

对肚满肠肥的富裕现代人来说,每年禁食一个月,确实是很不错的休息,让吃累了的身体喘一口气,就像最肥沃的田土也需要休耕一样,是种符合自然规律的行动。然而,如果只把斋月看成是调剂肠胃、清理肥油的良机,那就太过侮辱斋月的真义了。

穆斯林在斋月里头不止禁食,还要禁绝吸烟、性爱,乃至一切容易引人堕落的肉体需要。牺牲生理的满足,是为了磨炼出自律而坚忍的情怀。禁食根本是一种灵魂上的行为,外在的行为只是信徒转向内心的表现。所以伊斯兰的“苏菲”派甚至主张最严苛的“禁食”;他们认为一个穆斯林应该尽量清除杂念,在这个月里只想着唯一的真主,不诅咒、不中伤,心中不存恶意,甚至远离一切口出妄言的人。所以奉行这种禁食的人在斋月之中是沉默的。

我在机场候机的时候,正对着特设的祈祷室,眼看一位位穆斯林鱼贯进入,脱鞋净身,神情肃穆,就不禁感动起来。穆斯林的虔敬真是不可思议,他们一日五次的祈祷在这段时间里格外神圣,每一个人都比平常更专注更严谨。“天堂有道门叫‘拉样’(Rayyan)。唯禁食者能从那道门进入天堂。”

有一个朋友是新科议员,他使我和我所不认识的那些马来人拉上了间接的关系。那晚我们一群人约好吃河鱼大餐,唯他一人晚到,因为这阵子他天天都要为了打好群关系而应邀参加马来人的“开斋”。日落之后,“昏礼”(Maghrib)之前,穆斯林就可以准备吃他们一天中最重要的一顿饭了。这位朋友先和他们一起参加“开斋”的仪式,然后才能赶来我们的盛宴。那么,“开斋”要怎么开呢?

先知说得很清楚:“如果发现椰枣,应以椰枣开斋;如果没有椰枣,就以水开斋。因为水确实是纯净的。”所以他们就在用餐之前,喝几口清水,然后口含枣子,慢慢咀嚼,让那股天赐的香甜与清鲜的净水缓缓唤醒沉睡了一整天的脏腑。这该是个庄重的历程,不应狼吞虎咽,显示出急切的饥渴。你看大自然里的动物都不用节食,只有人类才会暴饮暴食;禁食提醒我们欲望的诱惑可以多么强大而可怕。

我们的晚饭以有名的“福建面”结尾,色浓味重。一个刚刚和一群穆斯林开过斋的朋友就坐在我身旁,我不能不感到一点沉沦过后的内疚。

2009.9.19

吃斋

酷暑之中,自然想起吃斋。小时候我并不明白为什么素食叫做斋,而很多地方或店铺(如著名的文具商“荣宝斋”)又叫做斋。后来才晓得,古代的王族在祭祖或拜神之前,必须躲进另一座建筑里暂住,“斋戒沐浴”,不能吃肉,不准喝酒,也不得发生性行为,好彻底洁净自己;而这个暂住之处就叫做“斋”了。

后来许多文人也喜欢把自己的书房或者整个住所称作斋,例如什么什么斋,有躲起来私下反省、专心静修的意思。再来呢,斋就变得一点也不斋了;香港驰名的素食馆“普光斋”固然是斋,但以鸭牛肉干著称的“陈意斋”居然也叫做斋。大概为了风雅,或许一个专卖牛扒的地方也可以自称是斋了。老东西老习惯的原始意义,今人未必都明白,而且也不一定要知道。但是偶尔遇上了不解的现象,大家还是得从历史找答案。举个最简单的例子,泰国是香港人最喜欢的旅游目的地之一,而泰国又是个佛教国家,不过我们却很少听人说去泰国的某个佛寺吃斋,这是为什么?再仔细一想,大家就会发现泰国的和尚原来不守斋。早上看他们在街头化缘,有不少百姓会把鱼呀肉呀什么这些又荤又腥的东西也一一交给和尚,而僧侣们谢过之后就收下了,毫无勉强之意。佛教不是戒杀生吗?怎能吃鱼吃肉呢?再把目光放远一点,何止泰国,原来缅甸、斯里兰卡、日本以及西藏等地的许多僧侣也是不守斋的,他们是否全犯了戒?

看看经典吧,佛陀虽不准杀生,但一开始他是不主张彻底素食的。佛陀的堂弟提婆达多才是第一个把素食和不杀生联系起来的人,他力求苦行,觉得出家人应该禁绝一切逸乐,当然也包括吃肉。可是一向不主张过度苦行的佛陀却拒绝了堂弟的建议,他甚至斥责提婆达多,说他愚昧。佛陀解释,说只有三种不净的肉是不能吃的。哪三种呢?一是你亲眼见到某个动物是为了你才被宰的,比方说“生里大鳝”,这种肉不能吃;二是你从可靠的渠道听说有头动物特地为你死,比如酒家经理告诉你,“梁生,知你今晚过来,特意留了只猪仔给你”;三是来路不明的肉,你有理由怀疑它是为了你现宰下来,这也不能吃。

坦白讲,这个态度是有点阿Q;可它真是佛祖自己说的。后来坚持吃素的提婆达多还被驱离僧团,成了异端外道。所以泰国和尚不斋戒是有道理的,反而中国佛教吃斋才是个需要解释的现象。

既然佛陀从没说过僧尼不能吃肉,何以今天我们会觉得出家人吃肉是个大忌呢?原因其实比我们想象的要简单得多。想想看吧,最早的和尚与尼姑都要托钵化缘,遇上慷慨的施主自然有顿吃的;要是化了半天的缘都碰不见半个路人,那么这天的粮食大概就没着落了。在这种情况底下,僧人凭什么去选择自己吃什么不吃什么呢?施主把他家吃剩的东西布施给你,里头就算有鱼有肉,你也不大好意思拒绝吧。

但是当佛教发展了数百年之后,僧团声势渐大,许多佛寺都有了自己的田土,和尚可以自己下田种地,自给自足。到了这地步还要坚持吃肉,大概就有点说不过去了。最最起码,僧人绝对不能自己养猪养鸡宰来吃吧?这可是犯了杀生大戒。

中国佛教的主流是大乘佛教,比起小乘,大乘佛教算是后起的新兴教派。客观地说,为了竞争,他们必须找到一套截然不同的新卖点,好和比较传统的小乘佛教区分开来。而吃素就是他们的重大新标签了。

今天的东南亚小乘当道,所以我们看见泰国的和尚虽不杀生,但也不戒荤腥。可是中国佛教界也不是毫无困难地就接受了大乘教理,全面吃斋。真正的巨变来自一个皇帝,那就是6世纪以崇信佛教著称的南朝梁武帝了。他写了一篇《断酒肉文》,以国家命令严禁全国出家人吃肉。一开始还有些望重全国的高僧大德反对他,因为他们在最早的佛典里找不到完全吃素的理由。然而一来当年许多佛寺已有不少田产,出家人完全能靠耕种养活自己。二来佛寺拥有地产可是项特权,这特权自然是朝廷的恩赐;如今皇帝有令,你能不听他的话吗?情况好比今天的中国佛教要受国家的支持和规管,和尚们总不能倡导出了家的人不必爱国吧?

大乘佛教很有创意地把不杀生戒与素食联系起来,使得原本佛陀并不完全禁止的肉食变成一种杀生的形式,谁吃肉谁就是在杀生。结果彻底改变了中国人的素食观,影响直到今天。

现在素食者越来越多了,你去问他们为何吃素,答案不是想更健康一点,就是不想杀生。可是从前中国人吃素,想的却不是避免杀生,而是要吃苦,那就是“斋”的原始意义了。以前的中国人都觉得肉是种好东西,不只美味可口,而且有益健康。但肉又不是人人吃得起的,即使中国农民有在家里养猪的习惯,也只有逢年过节才舍得吃。可见肉不只是美食,更是一般人难得的美食,因此孝子总是要想尽办法让双亲享受吃肉的乐趣。一个人明明有肉可吃却偏偏不吃,明明能够享受美味却主动约束自己的欲望,这还不算自讨苦吃吗?自讨苦吃,是为了追求更高的精神境界。这种吃斋的态度就像禁断性行为,摒弃饮食男女等人生大欲,好净化自我,专注灵性。

然而现在的素食者并不觉得吃斋是为了吃苦。若真要吃苦,他们就不该在蔬菜豆腐上费尽心思,想办法把这些东西弄成美食。若要吃苦,他们应该用动物吃草的办法来吃素,越是无味越妙。自从受大乘佛教的影响,肉就成了一种根本不能吃的东西,吃斋与否是种道德抉择,和禁欲没有多大关系。

偶尔我也吃斋,不是佛教式的斋,而是传统意义的斋。每回吃到极难入口的食物,我就告诉自己,“吃得苦中苦,方为人上人”,把这餐饭当成节欲的斋菜,死撑硬顶。

2007.6.15

素食

翻看法国史上名厨留下的菜单,你会很惊讶他们上菜的顺序。例如19世纪末那些大师,常把沙拉放在主菜之后,吃过素菜才上奶酪和甜品。直到爱斯克菲的年代也还是如此,有时甚至在冷盘的沙拉后头多加一道热蔬菜。这是什么道理?为什么口味比较清爽的东西反而要排在烤肉和野味这些浓腴的菜肴后头呢?它一点也不符合由淡转浓的上菜法则,而且还坏了食客品味蔬菜之生鲜的感觉,不是吗?

据说这种安排其实是把沙拉当成了调剂口味的缓冲,用它洗刷主菜留下来的强烈感受,好迎接甜品的到来。也就是说,在那一代法国大厨的眼中,沙拉的作用与雪葩无异,没有什么独立欣赏的理由,也不值得大家太过注意。

这让我想起许多中式酒宴也有类近的做法,总是把“时蔬”留在可有可无的位置,先让客人饱尝乳猪、鱼虾及其他各式山珍海味,才用一道煮得不甚用心的素菜,叫你觉得自己至少也吃了点绿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