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各种悲喜交集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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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章 绣花人

老周虽然看不见,但是他得到的讯息,全世界好像比谁都灵通。他常年带着墨镜,我们没法读到他目光的流动,总是有人说起,老周他其实是能够看见的吧?要不然他怎么什么事情都清晰明断、了如指掌呢!所以老周和我们在一起的时候,大家常常疏忽他是一位盲人,酒过三巡,某位姿色尚好的年轻女子脚步轻盈走了进来,老周道风仙骨率先坐直了身子,之后我们才闻到女人香阵阵。

俗话有:秀才不出门,能知天下事。故老周的“全能全知”应该归结于他本质上是个读书人,有着传统文化人的涵养和底蕴。《道德经》里有“不出户,知天下;不窥牖,见天道”,如此也就使人清气满盈,胸有成竹,万物静观皆自得了。

况且老周热爱游荡与行走,所到之处,八方友人齐祝贺,乐音诗篇两相宜。他的足迹已遍布祖国大好河山,又时常飘飘游历到海外,那么“读万卷书行万里路”这么美好而需要毅力的意愿就在老周身上实现了。老周自云他是新世纪的候鸟歌手,冬天去南方演,夏天去北方唱,春天秋季在海上……

真乃流风余韵,一世翩翩也。

一场轰轰烈烈的爱情事件后,哪怕没有近身接触过周云蓬的乐迷大众都知道他是一个非常有趣的人。的确如爱情的女主人公说:“有趣是多么难得。”有趣不是滑稽和搞笑,也不仅仅只是博得众人开怀一笑。有趣是一个思想成熟、阅历丰富、心怀谦逊、心如赤子的人的心灵流露,与有趣的人在一起,你会感觉自然而然,如沐春风,仿佛世间一切都有了凭借,使人情意纷纷也安之若素。即使相对无言,也有万语千言在流淌。

有趣的人,也可能是历经了无数痛苦和磨难的人,然而他并没有因此陷入消极和颓唐,也没有留下阴影与复仇的火焰,只是坦然而沉默地面对一切,天涯海角,拨云见日,他又看见了俗世的温暖和光亮,于是他心如明镜,凡事有了自己独特的判断,更加多情地爱着这个世界,既深刻也随性,既温文尔雅又偶尔令人忍俊不禁,既沧海桑田又童心未泯,不经意间即闪现处事的练达与人性的光辉。

松弛有度,趣味盎然。

好多年前有一天受老周之邀,去宋庄小铺他租住的房子。之前电话里他细心地告诉我坐几路公共汽车然后再倒几路,然后到了小铺商业广场再怎么走怎么走,就到他的院子了。我按照他的指示就出发了,很顺利抵达他的住处。

门口有片菜地,种有蔬菜和向日葵,“风云际会”,一派和谐和清新。大门敞开,我大步迈进去,首先看到他的画家女友,正在翻找画作,她为老周的好友们各画了一幅小头像,要找出我的那副给我看。还没见到老周,但听到一种奇怪的声音,从一个什么空间里传出来,音色干瘪又冷漠、严肃又神秘,好似敌我双方在战斗,发报员在发电报!

接着,一个身材壮实而修长的人身穿浴袍出现在眼前,他一头披肩秀发黑而且直,发根上还滴答着几颗水珠,原来老周刚刚出浴不久,栩栩然也。我喊了一声老周。他说,小钟那么快就到了啊!笑容暖暖,家常也情趣,使人欣然。只是不知道老周又动了什么开关,刚才那个奇怪的声音没有了。

当时我也没有问他究竟是怎么回事,后来猜想,也许是帮助老周学习的一种盲人语音器,通过它,老周能知道所有他想知道的天下之事,而老周连沐浴更衣时都不忘学习,可见他的自觉与勤快也。

另一次,老周搬到朝阳某小区居住了。一日朋友聚会,相约在北新桥某餐厅吃晚饭,老周女友出门忙事情了,我住的相对离老周近一些,于是朋友们就派我去接老周。乘电梯直接上楼,找到门牌号,门是虚掩着的,我喊了一声老周推门而入,眼前的景象又是令我大吃一惊:老周正拿着墩布拖地,什么犄角旮旯也没放过!

我说,老周我来帮你,他说不用,已经干得差不多了。接着我们准备出门,那时天气尚暖,老周问我他身上的睡衣是他的还是女友的,我觉得不太像睡衣,倒像件花衬衣,也分不太出是男是女,就说是他的。

席间,老周女友忙完事情也来了,她还没坐下,就面露疑惑,开口问老周:你怎么穿着我的睡衣出来了!老周惊得“啊”一声,颇有几分尴尬含笑道:小钟说是我的啊。饭桌上众友人大笑不止。

1999某个晴日朗朗的下午,一帮地下歌手和民间诗人聚集在白石桥一个叫“民谣酒吧”的场所读诗弹唱,好像就是那一次与老周初次相识。那天老周和他的诗人朋友们创办了民间诗刊《命与门》,于是他就召集了我们这些在北京漂流的歌者艺人前来庆贺,我们一个个乐此不疲,轮番激情表演。那天老周唱了什么歌想不起来了,记得很清楚的是,一个操着无比浓郁的南方口音的诗人,满怀激情地读了一首老周为海子逝世十周年而作的诗歌。

我一边看着舞台上情绪激昂的朗读者,又收回目光看着台下不动声色稳稳当当的写作者,隐隐感觉到某种俗世的苍凉和暗中的力量。那本《命与门》陪伴了我很长日子,在众多书籍里,它那黑白分明有着强烈宿命感的封皮分外抢眼。

有歌这么唱道:你打开那一扇门,就会看见那样的风景;你爱上那一个人,就会有着那样的命运。

老周自我简介里这么写:1970年,我出生于沈阳。幼年时,因患眼病四处求医。整个童年充满了火车、医院、手术室和酒精棉的味道。九岁时彻底失明。留在视觉里最后的印象是动物园里的大象用鼻子吹口琴。这大概也是我后来弹琴写歌的最初动因……

也许这就是命运,推开一扇门,爱上一个人,诞生一首诗的命运。后来周云蓬在他的经典之作《盲人影院》里,把他辗转起伏、动荡奇幻的经历化为动人的歌声。

命运最合理也最精致。老周在他的音乐与诗歌里一遍遍地梳理、找寻着他的命与门。然而老周又是清风明月、自得逍遥的,他顺水漂流、无心征服,与命运君子之交淡如水,与俗世相逢一笑泯恩仇。

老周写了很多音乐和文学作品,其作品同他的人一样,有入世的,也有出世的。古典当今色彩纷呈,幽默庄重格局不一。他还曾为我的随笔集《像艳遇一样忧伤》友情作序。之前他发短信问我:可写你泡妞吗?我回短信给他,说可以,只不过,您老人家要写得隐喻含蓄一点呵。

过几天老周交稿,我就看他这么写道:

小钟是一棵植物。所以,他显得比我们都年轻。他的歌里,充满了四季的韵律。春华秋实的气味。有时,他看起来马上就老了,可东风一夜,他就又重新年轻起来。

老周有一首歌曲叫《不会说话的爱情》,我相信很多人都已经听过,如诗如梦的语言诉说着红肚带、雪花白、可怜的皇后、屋旁的小白菜,温柔至极又残酷无比,仿佛世间所有的爱恨情仇都融入这首歌里。

不止一位听者跟我说,每次听到这首歌都想死,然而同时又叫人无限迷恋这个悲伤且多情的世界,哎,真叫人不知道怎么才好。

我也喜欢这首歌曲,偶尔也哼唱两句,当出口第一句:绣花绣得累了吗……我不自觉就会想起老周本人,他几十年如一日,一直孜孜不倦地在行走、在创作,宛若在绣花——

不急不慢,游刃有余地穿针引线:是寂寞,是欢愉,是时间,是等待,是爱情,是自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