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就要回家

没想到我们竟得在这样仓皇、悲伤、猝不及防的情绪里,回顾马兆骏的音乐生涯。

照理说,这应该是一件开心的事,应该是我在过完年这阵子,趁马爷还在新专辑的宣传期间,邀他来电台录音室做一回专访的内容。我们会一边播他的歌,一边听他聊聊年轻时的种种得意与失落,听他缕叙那些伤心情歌背后的陈年恋情,听他回忆三十年来躬逢其盛台湾流行音乐的黄金时代、因缘际会参与创造的辉煌历史。当谈到这几年通过信仰寻回平安喜乐,重新找到写歌唱歌的动力,还有刚刚足月的女儿,马爷肯定会用洪亮的声喉,爽朗地大笑起来。

我想,我们会以郑怡唱的《微风往事》开场,以他自己唱的《微风早晨》收尾。当我们播到那些深深烙印在台湾人集体记忆中的歌曲,很多听众都会在收音机那头跟着轻轻唱起来,并且忆起一些青春时期的荒唐事。啊,那会是一集非常好听的节目。

现在,这一集没做成的节目,注定只能怔然想望了。

我跟马爷并不熟,只见过几次面。去年参加一场评审活动,马爷也在场。多少慑于他的传奇地位,我没敢贸然攀谈,倒是他主动问候起家母,打开了话匣子。马爷尽管随和,却也有股稳重而近乎威严的气质,说起话来底气很足,音质厚沉带点沙哑,每每开口发言,总有不同凡响的分量。但他声如洪钟的呵呵大笑,又令我想到“大肚能容,了却人间多少事”的弥勒佛。

回想起来,那时马嫂正怀着三女儿,新专辑应该也快做完了,马爷对未来想必是摩拳擦掌、充满期待的吧。那时候,我对他这些年的起起伏伏,乃至于他的婚姻、信仰与生活种种,完全一无所知。我只知道他这些年参与创作了一千多首歌,制作过数以百计的唱片,当然也记得八〇、九〇年代之交那几张极是耐听的个人专辑。光凭这些,我相信他随手就能从口袋里掏出一个比一个精彩的故事。那时我正想做一些前辈音乐人的深度专访,很想请他来上节目,然而没来得及开口邀约。当下也不甚挂心,以为总有机会,然而谁知道呢。

说来惭愧,在马爷的众多乐迷之中,我是个迟到太久的留级生。他在校园民歌时代写的那些名曲红遍大街小巷的时候,我才十来岁,糊里糊涂,只懂得跟着乱唱一气。他发表第一张个人专辑《我要的不多》那年,我刚上高二,疯狂地迷老摇滚,满脑子都是披头士、平客·弗洛伊德和齐柏林飞船,不大理会台湾歌坛,遂错过了在“第一时间”认识“歌手马兆骏”的机会。

彼时正值解严前后,台湾社会洋溢着放肆的创作力量,热钱滚滚,百无禁忌,什么样的点子都可以拿来试一试。回想起来,那简直是台湾流行音乐最巅峰的黄金岁月。那些才华横溢的音乐人,就像小说里的江湖侠客,个个形象鲜明、各拥绝技。乐迷的耳朵似乎也荤腥不忌,乐于尝鲜,捧红了好些特立独行的“怪脚”:唱歌像念歌的李宗盛、老是走音的陈升、歌词落落长的张洪量和黄舒骏、鬼灵精怪搞电子摇滚的黄韵玲……当然还有自谓“长得像奸商”,歌声却清澈透亮、让人柔肠寸断的马兆骏。当他唱出那一首首平凡男子的生活和梦想之歌,动人的声嗓和他胖墩墩的身材形成巨大对比,却仿佛也让那些作品更有说服力,让那些故事映射在千千万万平凡人的平凡生命里,也让他变成了“不一样的偶像”。

好几年之后,我才从老摇滚唱片的霉味里抬起头来,回头爬梳自己错过了的另一个青春期,重新聆听那些似曾相识的名字。那时马爷已经淡出江湖,我却被《那年我们十九岁》、《会有那么一天》、《就要回家》感动得一塌糊涂,相见恨晚。

那天,我实在应该克服自己的怕羞,好好跟马爷说声谢谢。谢谢他用自己几番起落的生命史,萃取出那些歌,让我们青春记忆的画面更立体、情绪更生动,让我们在得意时可以高歌,失落时获得寄托。

马爷走了,回到他的“天家”去了。那里有他的老朋友薛岳、梁弘志,还有一柄老友洪光达烧给他的木吉他。当年,他们一起用它写下数不清的好歌。马爷的告别式上,当朋友和家人聚在一起,静心俯首,或许我们会听见,云端传来三两声清脆的拨弦,还有那首我们都唱熟了的歌:

 

早晨的微风,我们向远处出发中

往事如烟,不要回首

晨雾弥漫中,音乐在我心里响起

幕已开启,别再忧愁……

二〇〇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