再唱一段《思想起》
有太多厉害的音乐,演出结束便随风而逝,仅仅留在那些有幸亲临的耳朵里。即使真有人在适切时刻按下了REC键,它们还得抵挡岁月流徙、天灾人祸,若没人着意护持,随时会跌进历史的裂缝,尸骨无存。我们现在听到的那些,只能是流光满溢的漫长乐史当中,有幸筛下的零金碎玉。
比如一九七八年深秋某日,恒春老人陈达背着月琴到台北录音室为云门舞集《薪传》录唱《思想起》。那天他先要了米酒和花生米,然后一口气唱了三个钟头,从唐山过台湾一路唱到蒋经国。然而今存录音仅余片段,完整母带多年前被林怀民的朋友搞丢了——但即使它留了下来,是不是还能躲过二〇〇八年二月那场烧光了云门排练场的大火呢?
我的母亲做了一辈子广播,手边积下好几百卷访谈记录、歌手试唱、演出实况的卡带存档。发黄的标签写着录音日期,最老的记录足可回溯到七〇年代初——卡式录音机刚刚普及的时代。就跟大部分这类事物的命运一样,它们被遗忘在一格格抽屉里,缄默了许多年。
大学时代,我曾一时兴起,把每一卷都拿出来放放看。早年的卡带物料颇佳,竟顶住了潮气和霉菌,音质清晰,绝少绞带。我翻翻拣拣,看见一卷带子写着“陈达”,当下心头一震:老人存世录音极少,任何断简残篇都是重要文化财。这将是新出土的记录吗?
颤着手按下PLAY,咦,一个男人在讲航海的事情,讲个没完。整卷听完,哪来的陈达?那是一九七七年远航南极的“海功号”船长访问。我问母亲,“海功号”跟她的热门音乐节目有什么关系?她也不记得了。那陈达呢?大概被这个访问洗掉了吧。
原先录的陈达是什么内容,总该有点印象吧,母亲想了想,摇摇头。也不怪她,毕竟都过这么些年了。那么,就当它只是从唱片转录成卡带的备份吧。这样想,比较不失落。
然后又是十几年过去。回家陪母亲整理旧物,竟翻出另一卷写着“陈达唱歌”的带子。
“陈达与陈廖全在‘稻草人’休息”,张照堂摄,摘自一九七八年《生活笔记》,张照堂主编设计。这卷卡带便是陈达在“稻草人”演唱的实况。
有了上回的经验,这次我手也不抖,放来听听再说。我猜这八成又是船长访谈。即使里面真有陈达,恐怕也是唱片转录的,没什么稀罕——我已经不是那样容易大惊小怪的年纪了。
按下PLAY,月琴一阵紧似一阵,苍劲的老嗓子扬起,狂野而婉转,苦楚而放肆。月琴嘈嘈切切,挥洒出满城风雨飞霜。老人从《五孔小调》转到《思想起》,一气呵成,唱了二十九分钟。
那是陈达未曾收录在任何出版物的实况。母亲一听便认得,这是在“稻草人西餐厅”的演出。
台大对面的“稻草人”是彼时文艺青年出没的民谣咖啡屋。一九七七年年初,陈达来店驻唱,母亲拉着父亲一起去听,这卷带子便是那天录的,证据就在歌里——不知道谁和老人说:“今晚在座,有个很有学问的马老师来看你。”陈达便即兴把父亲编进了他的唱词:“先生姓马文秀才……”
那两年,陈达在“稻草人”唱了总有几十场,前去亲睹的文艺青年络绎不绝,实在很难相信始终没有人在现场按下REC。然而这二十九分钟,确实是我所知道存世仅有的孤本了。
那一夜,在母亲的卡带里封印了三十多年。我把它转成MP3,上传到网络。老人的声音活了起来,化为流窜的数码,重新从四通八达的iPod耳机和电脑喇叭奔腾而出。
而我正等待识得恒春乡音的耳朵从网络彼端捎信来,为我译解老人古奥的唱词。都这么些年了,我很愿意再多等一等的。
二〇〇九
注:吾友Johnson读完拙作,来讯告知:那卷一九七九年陈达为云门录唱的母带后来找到了,也在八里大火后幸存,只是沾了灰又泡了水,修复母带将是艰巨的工程。衷心祝祷这份重要的历史文化财,终能重见天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