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章 父亲之死
雷震进入新式小学堂之前,父亲雷锦贵一天突然病倒,这个家庭陷入一片恐慌之中。
雷震清楚地记得,这是阴历腊月初三晌午之后,父亲赴长兴县城交纳完皇粮国课的“糟米”,突然感到身体不适,踉跄回到家中之后,就一直卧床未起。这一天,雷震与胞兄用邦正在山上抓柴叶,在他家前面不远处的地方,有一个很大的平山,这是雷震童年经常去的地方。母亲陈氏当时以为丈夫雷锦贵马上就要断气了,急忙差人至山上寻找兄弟二人,让他们速归,并再三叮嘱兄弟二人要死守在父亲的病榻之旁,一步也不许离开,以尽子责。
雷锦贵已神志不清,“连自己家人都不认识,满口胡言乱语,有时大呼大叫,时时要起床向外奔跑,好像有人在外面招呼他似的……”[12]附近的本家人闻讯赶来,里里外外挤满了人。屋内烧着一盆炭火,噼啪作响,由于人多闭塞,空气极为燥热,沉闷不堪。众人见雷锦贵呓语不止,于是七嘴八舌,说东说西,最后竟铁口直断,说雷锦贵此次在外肯定是遇上了什么“孤魂野鬼”,要么就是被云游的“妖魔鬼怪”攀附缠身,以致鬼迷心窍,才如此言语失常的。这些人还不停地大声嚷着,让陈氏赶快焚化纸钱,叩头祷告,求神拜符,声称只有这样,才能使附身于雷锦贵体内的“魔鬼”尽快地离去。此时,陈氏早已六神无主,只好照办,遂出门呼天喊地,指名唤鬼,但终无效验。至傍晚时分,雷锦贵的热度更高了,双眼紧闭,呼吸短促,口吐白沫,呓语益甚,延请的“郎中”又迟迟未到,众人惊慌失措,乱作一团,陈氏急得泪如雨下,这时一位亲友说应当预备后事了,以免措手不及。
实际上,雷锦贵在这一天并未离去,而是整整折腾了三个月又十六天,宣统元年(1909年)闰二月十九日黄昏之际才撒手人间,时寿五十三。父亲雷锦贵究竟得的是什么不治之症,至死没有一个人能够说得清楚。母亲陈氏除未请西医前来断病之外,方圆几十里远近闻名的中医,无不一一请到。令少年雷震大惑不解的是,这些郎中大都不能给予确诊,不是说什么“温症着风”之类,就是一些不着边际的话。而且,诊费之昂贵,让人难以置信,仅出诊一趟,非二三十元光洋不可,不仅如此,还要有大鱼大肉供奉。这些人大模大样,架子十足。每当陈氏问及病症时,总是吞吞吐吐,期期艾艾,一副高深莫测的样子。其实,他们是由于不能确诊,才出此“妙策”,免得尽失面子。
这种情况下,陈氏心里已然清楚,丈夫雷锦贵的性命已时日无多,必须做好这个心理准备。雷锦贵在弥留之际,一直在依赖自己魁梧结实的体格维系日见衰败的生命,直至最后一刻,仍未能闯过这一关。
在雷震的记忆中,父亲除患有严重的鼻炎之外,平日里很少生病,像这一次重病卧床不起,从来没有过。三个多月的病疾折磨,几乎耗尽了雷锦贵的所有体能,在清醒的时候,他很想能吃上一碗鸡汤或鱼肉什么的,陈氏却严格遵守那班郎中的医嘱,每天只熬上一些稀饭或是米汤,并苦口婆心地规劝丈夫要能忍耐这一切,待病愈之后再吃;其实,陈氏并不知道这是丈夫在体能上的一种需要,毕竟在封闭的乡下,当时人们医学常识极其匮乏,只能听由郎中的摆布。据雷震后来回忆,“父亲是由于营养不足而渐渐瘦弱下去的”,再加上一次又一次道士、巫祝五花八门的捉妖降魔法术,扰得病中的父亲始终不得安宁,“只要有人建议某某巫祝或某某道士法术高明,捉妖手到擒拿,即刻派人邀请其来家行法如仪。因此,道士和巫祝,此去彼来,很少间断,锣鼓喧天,号角震瓦,好人可能被吵得生病了,何况病人更需要安静休养呢?”[13]母亲陈氏一生笃信佛教,虽然从内心讨厌这些道士、巫祝或三姑六婆,然无奈之中,却又寻思不出更好的办法,只得依众人的建议去做,以免日后遭到族人说三道四。有一次,道士、巫祝将米糠在锅中炒焦后,洒在一个火把上四处驱鬼。炒焦的米糠,在火把上惹得火焰嘶嘶乱蹿,直冲房顶,雷震见了十分害怕,他担心弄不好会把整个房子都给烧了。开始时,雷震对这些术法还颇有点好奇,以为这样就可以将父亲从死亡边缘拉回,可看得久了,老是这一套,父亲的病情没有任何好转的迹象,渐渐地,从心里厌恶起来。
父亲雷锦贵之死,使雷震从此对中医抱有很深的成见。他始终认为父亲之死完全误于那班“胡言乱语”的郎中,“我敢斗胆地说,那些中医没有一个是对症下药的,因为他根本不知是患了什么病,也许中医看病就是用‘不求甚解’的办法……中医遇到病人求诊时,从来没有说过,此病非待专门而拒绝诊治的。他们总是摸脉后开上一个不好不坏的方子,让病人自己去受折磨吧!这并不完全是中医医德之坏,而是中医的治法,根本是一个‘一品锅’、‘大杂烩’的办法啊!”[14]
若干年后,雷震又遇到了一件事,让他再次想起当年患病的父亲,对中医更是没有什么好感了。那是在抗战初期,重庆国医馆馆长、著名中医焦易堂[15]先生有一天突发高烧,口中呓语不止,呼吸困难,其状与雷震父亲当年极为相似。当时重庆所有的名中医主动前来会诊,竟无一人断出真正的病因,这些人只好私下合拟一方,让焦先生吃了再说……幸亏其时监察院院长于右任路过此地,见状后,立即差人将焦先生送至歌乐山中央医院,经验血确诊,不过是患了“恶性疟疾”,打了几针,没过几天,便痊愈如初。此事一直让雷震觉得“中医的理论和治疗的方法,实在是太落伍了……而中国人生病,误于中医者,又岂止我父亲一人而已……”当年父亲的病若不是相信那班“郎中”,而是“试身西医”前往湖州一家教会开办的“福音医院”去就诊,父亲凭藉自身的强壮体魄,很可能不至于如此早逝。只是当年雷震才十二岁,根本无法左右当时的一切,因此,留给他的只是对中医的一种轻蔑和反感。这位浙江豫籍移民之子对父亲的死一直“耿耿于怀”,实际上,暗含强烈的父子情感,少年失怙的不幸际遇,一直刻骨铭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