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章 (9)
五月的一个温和的夜晚,空气柔和而又泛着芳香,这样的夜晚足以使沉重的脚步变轻,使疲倦的思绪得到释然——并且是以一种奇怪的带着悲伤的欢乐的形式。是夜,珍妮和巴兹尔去索霍区一家他们常常光顾的小餐馆里用餐。之后,他们去了音乐厅,但在那个甜蜜的晚上,音乐厅的噪声和刺眼的强光让人觉得无法忍受;黑暗宜人的街头在召唤着他们,很快,巴兹尔便建议说,或许他们可以离开这个沉闷的地方。珍妮欣然应允,因为歌者让她觉得无精打采,并且,一种前所未有的不安宁情绪让她的心因为一些无以名状的渴望而激烈跳动着。他们走进了夜色之中,有那么一会儿,珍妮睁大眼睛就这么盯着巴兹尔,眼神中奇怪地混杂着一些恐惧与人类最原始的野性欲望。
“我们到河堤上去吧,”她轻声对巴兹尔说,“那里很安静。”
他们看着静静流淌着的河流和对岸的大商店,以及杂乱无章地点缀着璀璨明星的夜空。这些孤灯的微光就像是怀着恶意的眼睛,给那成堆的方形肮脏砖块带来神秘感,暗示了一些违法的激情和罪恶的丑恶故事。是时正处于低潮期,石墙之下,长长的一段狭长沙地在闪烁着微光;但有着简易拱门的滑铁卢桥却是异常的整洁,那些黄黄白白的灯光在水面上留下了艳丽的倒影。近处,停靠着三只船舶,靠着船身挂着的红灯笼,它们的轮廓才隐约可见;它们有着不可思议的魔力,因为,即使它们已遭废弃,它们却仍然象征着奋发的生命、激情以及劳役:他居住在日益加宽的河流上的努力、坚强的人们,它们所有的肮脏残酷里都蕴含着浪漫,他们在走着一段永恒的朝圣路,朝向大海,朝向一个广阔无垠的世界。
他们沿着威斯敏斯特桥慢慢地走着,迂回的堤坝上的光被奇怪地反射过来,所以,火红的水面上惊现一片森林,而水中的倒影似乎本应是一座神秘而无形的城市。虽然这是个美好的夜晚,空气中还满布着春日的芬芳,然而短程的行走让他们觉得很累,他们的肢体开始变得如铅般沉重。
“我走不回去了,”珍妮说,“我太累了。”
“那我们叫一辆马车吧。”
巴兹尔叫住了一辆双轮双座马车载他们回家。他给了车夫弗利特街金皇冠酒吧的地址。巴兹尔和珍妮没再说话,然而这沉默仿佛预示了比言语更为重要的东西。最终,珍妮爆出一个似乎不属于自己的声音,就像那话语是生生被拽出来一样,以此打破了让彼此都深感压抑的沉默。
“巴兹尔,为什么在我们出去的第一个晚上之后,你便不再吻我了?”
她并没有看着他,他则装作没有听到,然而珍妮却感到了他四肢的颤抖。她的喉咙开始变得燥热,一阵恐怖的焦虑席卷了她。
“巴兹尔。”她声音嘶哑地叫道,坚持要向对方寻一个答案。
“因为我并不在意这事。”
她现在可以清楚地听见自己胸中的悸动,而车夫也像是一边行车,一边在心里暗暗地下着赌注。他们就这样在漆黑的堤坝上疾驰着。
“但是我希望你那么做。”她狠狠地说。
“珍妮,我们不要自欺欺人了。”
尽管嘴上这么说着,他却被一股更强劲的力量所控制,一边说着,一边去吻珍妮的唇;因为他对这份甜蜜已忍耐多时,这甜蜜便有了双倍的滋味。她则像个野兽一样,伸出双臂紧紧抱住他,她的身体散发出来的暗香驱走了所有的疑虑:于是,他也顾不得道上有没有路人,热切地将她紧紧搂到自己胸前。巴兹尔为珍妮的美丽而疯狂,这顺从美人的屈服反倒使巴兹尔更富有激情,他为那个似乎永无止境的吻而疯狂,在他的整个一生当中,还从未有过如此狂喜。他的心像风中的树叶一样颤抖不止。
“珍妮,你会跟我到我家去吗?”他在珍妮的耳边低语道。
她并未做出回答,却让自己的身体与他靠得更近了。他掀开马车顶上的幕帘,告诉了马车夫他家的地址。
一周以来,甚至是一个月以来,巴兹尔一直因这个女人将爱奉献给了他而感到自豪、陷入狂喜;他开始更加自信地面对这个世界,生命也开始有了新的内容与活力。然而不久,这一浪漫的冒险便演化为有些庸俗的密谋,当回忆起过去那洁白纯净的理想时,他发现自己已放弃了崇高的追求,感到追悔不已。他的这份爱不过是昙花一现的念头,哀伤中透着喜悦,他沮丧地认识到,珍妮已经将心灵和身体都交付给了他:珍妮付出的是不朽的激情,相比而言,自己的感情可说是非常冷淡。他每日都在点燃着珍妮的激情,因此,他已变为珍妮生活中的必需品,如果他由于太忙而没去见他,他便会收到一封充满渴望的来信,这类令人感到同情的来信总是充满了拼写错误,表达也很笨拙,然而目的却只有一个:恳求他去找她。珍妮是很苛求的,因此,尽管对巴兹尔而言,金皇冠酒吧已日渐失去其吸引力,然而他却不得不坚持每日前往。这女孩完全没有受过教育,他们一起度过的傍晚也变得日渐沉重——现在,他们不再去剧院,而是待在巴兹尔的房间里。他发现,谈话往往会非常困难。他意识到,他的手脚都被套上了锁链,更让人无法忍受的是,它们除了带来了令人惧怕的疼痛外,没有带来任何实质上的东西。他是个不太会处理此类事情的人,也常常问自己,这样下去的结果会是什么;有好几次,他下定决心要同珍妮分手,但每每等到实际面对珍妮时,看到她对自己的感情依赖,他便顿时勇气全无。六个月来,在巴兹尔心里,这段关系已降级至一种习惯而维持了下去。
但仅仅是靠着反复地提醒自己现已不是自由之身,巴兹尔才得以抑制住自己对莫里太太的感情,他想到,他对莫里太太的感觉是远异于从前任何感觉的。现在,他迫切地想要斩断使他降格的那段过去,并从此过上一种崭新而有益的生活:尽管可能会付出代价,但他必须要和珍妮一刀两断。他知道莫里太太想要在冬天出国去,而他自己也确实没有不去意大利的理由;这样,他便能偶尔见到她,并在六个月后,光明磊落地向她求婚。
在理清了自己的思绪并下定决心之后,巴兹尔结束了他的独自漫步,开始慢慢地向皮卡迪利大街走去。经过白日的喧嚣后,此刻这里的安静显得极不自然,甚至还有些诡异,似乎让人难以置信;大街则是庄严、空洞又宽广,被安静所横扫,也因平静的河流而放松下来。空气纯净又清澈,却可以激起回响,因此,只是一辆马车便能使整个地方显得喧嚣起来,马匹那咔嗒咔嗒的有力奔跑会在空气中久久回荡。排成一行的电灯因为它们的规则而给人留下深刻的印象,压倒一切而又稳重无比,在各家房顶上闪烁着,冷漠又猛烈;往低处,灯光使得公园笔直的栏杆及近处的树木显出了形状,也突出了远处枝叶茂密的黑暗之地的轮廓。闪烁其间的煤油灯的黄色火焰亮过了一串大小不一的褪色宝石。四周寂静无声,但除了打开着的窗户,其余都为一片白的房屋却有着一种别样的沉默;这些沉睡的房屋都已关好了门窗,闩上了门闩,虽然装点了人行道,然而却没有秩序,也并不庄严,似乎缺少了人类的嘈杂之音与进进出出的熙熙攘攘,它们便失去了所有的意义。
7
接下来的那个周日,巴兹尔·肯特同赫里尔和莱依小姐共进午餐,还碰上了卡斯汀洋夫妇。这位可爱夫人的丈夫是个体格较壮的人,他往往只给人留下肥胖和谈话毫无新意的印象。他的头发已经掉光,肉肉的脸上打理得比较干净,没有多少胡须的痕迹,他的举止中透着双倍的夸耀,因他既是土地所有者,又是下议院议员。上天似乎对他的沉闷进行了一次奇特的惩罚——让他娶了一位始终活泼过人的女士为妻;并且,尽管他总是不吝于公开表示自己对她的仰慕,她对他却满是不耐烦与轻蔑。卡斯汀洋先生不仅是个乏味的人,而且还喜欢废话连篇,现在,当他发现大家因为他的出现而震惊时,便开始抓住机会发表他那长篇大论的看法,这些更适合在蠢人和烦人精最后的庇护所——上议院里表达出来。
然而没过多久,雷吉便像一只毛皮光滑发亮的小猫一般溜了进来,耷拉着脑袋进到了房间里。经过昨日的嬉戏,他的脸色有些苍白,但仍旧是非常英俊。莱依小姐一边起身问候他,一边扫了一眼卡斯汀洋太太,在瞥见她的坏笑之后,确信两人对这场会面早有预谋。发现有幽会发生在自己家里,这一事实逗乐了眼光犀利的莱依小姐,要是那位下议院议员没有让她无趣到脾气暴躁,兴许她也不会听任卡斯汀洋太太进一步地上演其把戏。而艾米丽·巴西特实在是过于夸大了自己对儿子的关爱;艾米丽·巴西特那“没有人能像雷吉那么纯洁”的说法惹恼了莱依小姐。
“保罗,”卡斯汀洋太太说,“巴西特先生听说你明天要在下议院做演讲,表示很想去听上一番……我的丈夫——巴洛-巴西特先生。”
“是真的吗?你是怎么知道我将会发表演讲的呢?”卡斯汀洋先生高兴地问道。
雷吉的一个独特之处在于,他从不着急于撒谎这事。于是,在沉思片刻之后,他直直地盯住了弗兰克,以防止他对自己接下来要说的话进行反驳。
“赫里尔医生告诉我的。”
“你愿意来,我当然很高兴,”我们的演说家接过了雷吉的话,“我会在晚餐前发表讲话。之后你愿意一起用晚餐吗?我怕你可能会不太满意他们提供的晚餐。”
“保罗,他听了你的演讲之后,便不会再介意其他了。”卡斯汀洋太太说。
在这一小伎俩得以成功实施后,一抹淡淡的微笑爬上了夫人的唇。卡斯汀洋先生慢慢地转向莱依小姐,整个身体微微一动,似乎在展示他的雄辩之才。弗兰克和巴兹尔很快起身向莱依小姐告辞;他们一起朝着堤坝走去,有那么一会儿,双方都未开口。
“弗兰克,我要和你谈谈,”巴兹尔最终打破了这沉默,“我在考虑这个冬天可能出国去。”
“你吗?那酒吧的问题怎么办?”
“我不在乎那个。毕竟,我有足够的钱可以这么做,并且,我想尝试一下做些什么来成为一名作家。再加上我也想和珍妮分手,这是我能想到的最好的方式。”
“我认为你确实很聪明。”
“哎,弗兰克,我真希望从未曾进这趟浑水。我不知道该怎么做才好。我怕她对我的爱比我能想象的还要多,我也不想伤害她。每当我想到她将会遭遇的不幸,我都会感到特别难受——但我们又是不可能继续在一起的。”
弗兰克沉默着,紧闭双唇,一脸严肃。巴兹尔意识到了弗兰克这无言的责备,反倒情绪激昂地发泄了出来。
“我知道我不应该这样。你以为我就没有痛苦,没有懊悔吗?我从没想到她会将这一切看得如此重要。并且,我毕竟是个男人。我也会像其他男人一样,会有激情。我觉得大部分男人如果处在我这个位置上,也会做出同样的事情。”
“巴兹尔,我并不想要责怪你。”弗兰克正色道。
“我原来打算对那女孩做些好事,但我却失去了理智。毕竟,如果我们在夜晚时能像白天那么冷静……”
“生活就是一所假日学校。”弗兰克打断说。
这时,他们已接近了威斯敏斯特桥,一辆马车从他们身旁驶过。他们看见里面坐着莫里太太,她一脸沉重地低垂着头。巴兹尔突然间脸红了,并扭头往回看。
“我想她是不是要去莱依小姐那里。”
“你想再回去,以便确认一下吗?”弗兰克冷冷地说。
他用犀利的眼神盯住巴兹尔,看见他又一次涨红了脸,不过却很快抛开了暂时的犹豫。
“不了,”他坚定地回答说,“我们接着往前走吧。”
“你是因为莫里太太才想甩掉珍妮的吗?”
“弗兰克,别把我想得那么坏。我讨厌肮脏丑恶的粗俗密谋。因为我的——因为维扎德夫人,我比任何男人都要渴望一种更干净的生活;但当我和珍妮在一起时,我对自己感到厌恶。即使我从未见过莫里太太,我还是会竭尽全力去结束那段关系。”
“你爱上莫里太太了吗?”
“是的。”经过短暂的沉默之后,巴兹尔回答说。
“你认为她也在乎你吗?”
“不久前的一个晚上,我确信了这点;但现在,我又疑惑了。我希望她会在乎我。我无法自已了,弗兰克,这同我对珍妮的爱是完全不同的;它将我提升,也给了我支持。我也不想被视为一本正经的人,当我想到莫里太太时,仿佛一切都变得无比珍贵。我对此感到自豪,因为我对她的爱几乎都是精神上的。如果她也在乎我,并愿意和我结婚,我可能会为这个世界做些好事。我想,如果我离开六个月,珍妮对我的感情可能便会慢慢变淡——逐渐疏远可能会比立刻残忍地分手要好。”
“这当然会减少你的痛苦。”弗兰克说。
“在我自由之后,我会去找莫里太太,告诉她所有的一切,并向她求婚。”
巴兹尔住在坦普尔一个漂亮的小院里,尽管会有坦普尔的日常生活是否肮脏的争辩,但这古老的红房子以及枝繁叶茂、让人感到清凉无比的法国梧桐却展现了充满安静的魅力。他那位于顶层的房间里布置简单,但却体现了一个热爱美好事物的男人的品味。彼得·莱利[8]先生笔下那些甜甜的且总是带着矫饰般优雅的小姐们从墙上的铜板雕刻中往下看,室内的喜来登家具给这学生的房间一种精致的朴素感。
弗兰克装满了他的烟斗,但他们还没坐下多久,门外便传来了敲门声。
“这到底是谁啊?”巴兹尔说,“周日下午我通常都没有客人。”
他走向窄窄的过道,打开了门。此时,弗兰克听见了珍妮的声音。
“巴兹尔,我可以进去吗?家里还有人吗?”
“就是弗兰克。”他回答着,把她引了进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