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第一印象
我们的新家[1]
“开门去,钥匙侠!”
钥匙在我手里从来都不好使,所以“钥匙侠”就成了我们自家特有的玩笑。不是钥匙不好用,就是钥匙丢了,再不然钥匙甚至断了。因此,在过去的16年里,奈杰尔一直是我的“钥匙侠”。不管我们去哪,不论是待在家、去度假还是去上班,都是他负责开门锁门。做护士那么久,保管着那么一大串钥匙,我都怀疑那些年我是怎么活下来。药柜钥匙、治疗室钥匙、贮藏室钥匙我用着都没问题,唯独我自己的钥匙与我势不两立。
“能有点耐心嘛。你激动的时候比小孩子还疯。”
钥匙看起来好像不匹配。雨下得很大,我们的小宝贝们——澳洲牧牛犬戴夫和巴斯特被关在航空箱里放在我们租来的车后面,狂吠不止,从巴黎到这里的五个小时车程里他俩都没有停止过吠叫。奈杰尔很快发现锁芯上下颠倒了,所以得把钥匙反着插进去,然后逆时针转而不是顺时针转才能打开这扇诡异的法式大门。用“门”这个词来形容我们新家的出入口并不确切。它上面安装着锈迹斑斑的铸铁门闩,形似洞穴或者动物收容所的进出口。小小的磨砂窗玻璃外面罩了层金属网格,和粉刷成灰色的木门还算搭。巨大的橡木门楣上的部分灰泥已脱落,看起来迷糊不清。原本的木头材质微微露出,我们仿佛看到了它在未来富丽堂皇的样子。我们迫不及待要去发掘这座两百岁小屋所隐藏的魅力和特点。
在真正的法兰西风格中,这扇门应该通向“la cave”,也就是地下室,或者指整个屋子里地势低的区域。多年前,这个区域应该是房主人所拥有的动物的居所。从前,人们在自家养动物是很普遍的:山羊、奶牛或者绵羊可以提供奶,鸡可以提供蛋和肉。现在,我们的地下室变成了垃圾场,散落着碎木头、破砖块和破布片。出于不明原因,衣服挂在墙面的长钉上。生活区在二楼,这里的“生活区”我指的也是宽松定义,而不是字面定义。室内一片漆黑。我们竭力调整以使眼睛重新看清一切,长期弥漫在屋子里的湿气散发着难闻的味道,一点点侵入我的鼻腔。这种味道让我想起孩子以前在学校的时光。周末结束时,罗布屋子里发霉的面包边散发出怪味,无视饭盒的阻碍在空气中蔓延。这就是所谓的普鲁斯特现象。普鲁斯特理论是说气味有种特别的力量,能触发自身记忆,迅速把你带回记忆形成时的时间和地点。
紧挨我们左边的门通往楼梯间。门上有张手写的字条。纸张已经污迹斑斑的,字体用的是加粗的黑体。虽然有语言障碍,但是大号、加粗、大写的字体已经明显表示这是一个关于某些东西的警告。
ATTENTION L'ELECTRICITE EST COUPEE ET LES BOITE A FUSIBLE EST DERRIERE VOUS!!
从我俩对望的眼神中可以看出,潜意识里我们承认这种探险方式非常外行。我们不会读也不明白眼前的这个法文标语说的是什么。像以前一样,法英词典派上了用场,最后我们终于弄明白这标语的意思了。
警告!电力已切断!保险丝盒在你后面!!
我发现这里的感叹号令人心惊胆战。它表达的是小心危险、提高警惕还是留心一点?我们看了看保险丝盒,又看了看彼此。自从房主住进养老院,这个房子已经空了好几年。想到这里,我们到底敢不敢合上开关,让电流流过我们新家里那些古老的电线?我知道我们没有选择,现在是九月,一个雨天,下午五点钟,日光已经渐渐暗淡。奈杰尔拿着一截手臂长的木头小心翼翼地推上电闸,接着后退几步,不安地眯着眼。我们屏住呼吸,期盼能看到灯亮起来,或者其他表明电力恢复的标志。期盼变成叹息,因为看起来什么都没有发生。奈杰尔决定在墙上找一找灯的开关。当他朝楼梯间走过去的时候,发现有一丝光亮从那扇造型奇异的门底露了出来。看来这个屋子里唯一的灯泡在楼上。灯泡挂在楼梯间的上面,一张看似已经变形脱线的毛织品上。
橡木材质的楼梯间看起来已经用了好多年了。频繁使用的楼梯板中部由于常年的磨损已经凹斜。有三阶楼梯板显示出粗糙修理过的痕迹。楼梯板上方用钉子加固了新的木板,这样的修理甚至让楼梯更不安全。深棕色扶手上布满黄色的蛀虫洞和灰尘。由于常年的抓握,残留在扶手上的油脂使它看起来闪闪发光。上楼时,我紧跟奈杰尔,试着不碰扶手,但是我很担忧楼梯的牢固度,所以还是紧紧抓住了扶手。没有像样的理由,上楼的时候我十分谨慎,而且还屏住了呼吸。我们来到了生活区,有一扇窗开在整个房子的前部,百叶窗关着。拉开百叶窗,打开窗户,让阴郁的天色中仅存的光亮照进屋子。光亮让橡木梁上的蜘蛛网显露出来。地板上是各种各样的塑料袋,它们被放在那里防止地板被房顶漏水泡坏,但是这种努力并没有成功。
从这个生活区可以到达两个房间:第一间朝向前方的马路,第二间朝向后方的花园。朝向后方的房间没有百叶窗,而且可以一眼从窗户看到我们的新花园。好吧,那时的花园更像是一片荒芜的牧场,草叶疯长,一簇簇黑莓灌木丛通向溪水,溪流伴着绿树,在我们的土地的边界处叮咚流淌。在经历过澳洲洪灾之后,我们真的买了一座在临近花园里带有小溪的房子吗?是的,这就是答案。我们的依据很简单:小溪是经典的法式乡村风格。怀着拥有一所法式田园翻新小屋的浪漫主义情感,我们和以前一样,让感性走在了理性前面。愿望清单里这一个我们期盼了很久的项目现在完成了。我们把狗狗从车上放出来,把包拿进屋里;站在地下室,我和奈杰尔四目对望。两条狗和一个旅行箱,这种不太可能发生的组合就是我们开始这个崭新的人生篇章时的全部家当。刚把孩子们带到花园里让他们活动四肢,我们就意识到现在把他们拴在外面并不安全。至少应该等到我们对这块区域做进一步调查之后再说。现在这儿地上有碎陶片,残破的室外建筑,还有一个瓷质马桶残骸。这些废旧物品散落在原始自然的土地上,形成了一副马赛克画。四处打量一番后,我们把孩子们安置在地下室。遗忘了时间的我们被教堂的钟声刺痛了耳朵。奈杰尔看着表,现在已经晚上7点了。
“哦,太棒了,教堂的钟声会在整点响起。”
当我们四目相视时,奈杰尔嘴角露出了微笑,每次他想到“她又来了”时,他就会这样笑。激动的同时,我们俩谁都没想起之前有听到过教堂钟声在整点响起。钟声继续敲响,响了超过七次而且毫无规律,我们开始好奇这样的敲钟方式有什么意义。然而,现在没有时间研究那个,我们需要好好规划一下怎么应付即将到来的夜晚。在新家度过第一夜是基础。在我们的迷你行李箱里,有两个睡袋,一张双空气层充气床垫和一个枕头。启程时,我们是带着两个枕头的,但是奈杰尔的枕头被意外落在了巴黎的机场旅馆,因为那时我们还没倒好时差,整个人都精疲力竭的。这儿没有脚踏泵给空气床垫充气。虽然我们把空气床垫叠成整齐的方块装在袋子里,但它还是占用了大部分行李重量限额,所以我们不得不把气泵归为二等重要的物品。从巴黎周边到这里的五小时车程已经让我们疲惫不堪,现在还要轮流给床垫吹气。直到一个人吹得头昏不已难以继续,才会交给另一个人吹。这是我们典型的生存办事方法,“接着干就是了”是我们的信念,不考虑后果是什么。
今天与以往不同,吃完从高速公路服务站买来的三明治后,我们早早就上床睡觉了。我们很庆幸在路上买了这些三明治。真的很庆幸,因为附近没有商店我们也没精力,开车去找一家商店既不安全也没人想去。如往常一样,我把自己比作一个书中的人物,这并不是因为疲倦才产生的幻想行为。我坚信自己肯定是把百本书的文字都融入了血液中。在天马行空的想象中,我能成为伊妮德·布莱顿笔下《世界第一少年侦探团》中的一员,开始一段冒险旅程。我们囫囵咽下三明治,喝着家庭装冰茶,强烈的激动之情变成了对新环境的奇妙认知。我们对此时要住的环境没有什么准备,这也没什么可意外的。不过,我们对野营的热爱会让这变得有趣——如果我像这样多说几次,我能让自己信服这种说法。对奈杰尔来说呢,他一点也不感到有趣,因为他意识到我俩必须共用一个枕头,否则他就得用飞行颈枕了。戴夫和巴斯特和我们一起睡在充气床垫上,这样可以让它们舒服些。它俩在狗笼里待的时间够久了,而且它们也能给我们带来亟需的温暖。空荡荡的屋子让人感到冰冷,看起来就像圣玛丽医院的停尸间,我大学三年级的护理课在那里看护过尸体。想到这里,我的想象力飞转。这里死过人吗?这房子最起码要有两百年的历史了!仅仅几分钟,我就疲倦不堪地睡了过去。几小时后,充气床垫瘪了下去,我们躺在了又冷又硬的橡木地板上。我俩太累了,没空去研究气垫的问题,依旧那样躺着,来回翻身,以减轻身体施加在屁股上的重量。黑暗中,一次特别的转身让我们意识到彼此都没睡着。
“将来,我们会觉得今天这一天是多么的好笑,”我调皮地说道,一般来说,奈杰尔都会感到很有趣。我试着用开玩笑的方式缓和所处困境,但是奈后杰尔并不觉得好笑。他正和颈枕做着艰苦斗争,粗暴地把戴夫从胸口上推开,努力寻找一个舒服的睡姿。
我们拉上了百叶窗,好让身体产生的热量整夜留在屋子里。我刚刚睡着,教堂的钟声就粗暴地把我吵醒了。钟声大的就好像置身钟楼里一样。如果钟声把你从睡梦中吵醒,那它是不是听起来会比实际上的声音更响?一瞬间,我有点弄不清置身何处,恐慌在脑海蔓延。我被绑架了吗?我躺在小黑屋里的地板上等人付赎金吗?我摸遍整个床,寻找奈杰尔和孩子们,但是却摸不到他们中的任何一人,最初的恐慌变成了恐惧。突然百叶窗打开了,阳光一拥而入,奈杰尔的轮廓矗立在窗前。我就像人们所说的话唠那样,话语从嘴里一泻而出,刹都刹不住,解释着我最初的不安。奈杰尔就那么看着我,当我说了或者做了他所谓的“无脑”之事时,他就会流露出这样的眼神。当他专心做着一个穴居人保护我的安全时,我知道他不能容忍我天花乱坠的想象和生动形象的故事。他是我的英雄。外面下着雨,家里的屋顶严重漏水,从现实角度上来说,我们迫切需要水桶。但是对我来说,迫切需要咖啡或者其他含咖啡因的东西。我已经16个小时没喝过咖啡了,体内的咖啡因水平已经很低了。是时候购物,吃饭,喝咖啡了,不过也没必要非按这个顺序来。
注释:
[1]原文为法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