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章 朱元璋的统治术(3)
第三只好起用没有做过官的读书人了。读书人当然想做官,可是也有顾忌,顾忌的是失身份:“海岱初云扰,荆蛮遂土崩,王公甘久辱,奴仆尽同升。”[43]和奴仆同升也许还不太要紧,要紧的是这个政权还不太巩固,对内未统一,对外,北边蒙古还保有强大力量。顾忌的是这个政权是淮帮,大官位都被淮人占完了,“两河兵合尽红巾,岂有桃源可避秦?马上短衣多楚客,城中高髻半淮人”[44]。更顾忌的是恐怖的屠杀凌辱,做官一有差池,不是枭示种诛,便是戴斩罪镣足办事,“以鞭笞捶楚为寻常之辱,以屯田工役为必获之罪”[45]。不是不得已,谁敢做官?
第四是任用地主做官,称为“荐举”。有富户、耆民、孝弟力田、税户人才(纳粮最多的大地主)等名目。有一出来便做朝廷和地方的大官的,最多的一次到过三千七百多人。[46]可是,还不够用,而且,这些地主官僚的作风,也不完全适合新朝统治的需要。
旧的人才不够用,只好想法培养新的了。朱元璋决心用自己的方法,新造一个轮子——国子监,来培养大量的新官僚。
国子监的教职员,从祭酒(校长)、司业、博士、助教、学正到监丞,都是朝廷命官,任免都出于吏部,国子监官到监是上任做官,学校是学校官的衙门。政治和教育一体,官僚和师儒一体。祭酒虽然是衙门首长,“严立规矩,表率属官”,但是,并无聘任教员之权,因为一切教职员都是部派的。监丞品位虽低,却参领监事,凡教官怠于师训,生员有戾规矩,课业不精,并从纠举。不但管学生规矩课业,还兼管教员教课成绩。办公处叫绳愆厅,特备有行扑红凳二条,拨有直厅皂隶二名,“扑作教刑”,刑具是竹篾,皂隶是行刑人,红凳是让学生伏着挨打的。照规定,监丞立集愆册一本,各堂生员敢有不遵学规,即便究治。初犯记录(记过),再犯决竹篾五下,三犯决竹篾十下,四犯发遣安置(开除,充军,罚充吏役)。监丞对学生,不但有处罚权,而且有执行刑讯之权,学校、法庭、刑场合而为一。当然,判决和执行都是片面的,学生绝对没有辩解申说和要求上诉的权利。[47]膳夫由朝廷拨死囚充役,如三遍不听使令,即处斩刑,学校又变作死囚的苦工场了。[48]
学校的教职员全是官,学生呢?来源有两类:一类是官生,一类是民生。官生又分两等:一等是品官子弟,一等是外夷子弟(包括日本、琉球、暹罗和西南土司子弟)。官生是由皇帝指派分发的,民生是由各地地方官保送府、州、县学的生员。[49]原来立学的目的,是为了训练官生如何去执行统治,名额是一百名,民生只占五十名。[50]可是,后来官生入学的日少,民生依法保送的日多,以洪武二十六年(1393)的在学人数为例,总数八干一百二十四名,其中官生只有四名,国子监已经失去原来的用意,成为广泛训练民生做官的机构了。
功课内容分《御制大诰》、《大明律令》、四书、五经、刘向《说苑》等书[51],最重要的是《大诰》。《大诰》是朱元璋自己写的,有《续编》《三编》《大诰武臣》,一共四册。主要内容是列举所杀官民罪状,使官民知所警戒和教人民守本分,纳田租,出夫役,老老实实替朝廷当差的训话。洪武十九年以《大诰》颁赐监生,二十四年令“今后科举岁贡生员,俱以《大诰》出题试之”。礼部行文国子监正官,严督诸生熟读讲解,以资录用,有不遵者,以违制论。[52]违制是违抗圣旨的法律术语,这罪名非同小可。至于《大明律令》,因为学生的出路是做官,当然是必读书。四书、五经是儒家的经典,治国平天下的大道理都在里面,孔子的思想是没有问题的,尊王正名,君君臣臣父父子子这一大套,最合帝王的脾胃,所以朱元璋面谕国子博士:“一以孔子所定经书诲诸生。”[53]可是,《孟子》就不同了,洪武三年,他开始读这本书,读到好些对君上不客气的地方,大发脾气,对人说:“这老头要是活到今天,非严办不可!”随即下令国子监撤去孔庙中的孟子牌位,把孟子逐出孔庙。后来虽然迫于舆论,恢复孟子配享,对于这部书朱元璋还是认为有反动毒素,得经过严密检查。洪武二十七年(1394)特别敕命组织一个《孟子》审查委员会,执行检删职务的,是当时的老儒刘三吾,把《尽心篇》的“民为贵,社稷次之,君为轻”,《梁惠王篇》“国人皆曰贤,国人皆曰可杀”一章,“时日曷丧,予及汝偕亡!”和《离娄篇》“桀纣之失天下也,失其民也。失其民者,失其心也”一章,《万章篇》“天与贤则与贤”一章,“天视自我民视,天听自我民听”“君有大过则谏,反复之而不听,则易位”,以及类似的“闻诛一夫纣矣,未闻弑君也”“君之视臣如草芥,则臣视君如寇仇”,一共八十五条,以为这些话,不合“名教”,太尖锐了,全给删减掉了,只剩下一百七十几条,刻板颁行全国学校。这部经过凌迟碎割的书,叫作《孟子节文》。所删掉的一部分,有“课士不以命题,科举不以取士”[54]。至于《说苑》,是因为“多载前言往行,善善恶恶,昭然于方册之间,深有劝戒”,是作为修身或公民课本被指定的。此外,也消极地指定一些不许诵读的书,例如“苏秦、张仪,由战国尚诈,故得行其术,宜戒勿读”[55]。由此可见学校功课的项目,内容的去取,必读书和禁读书,学校教官是无权说话的,一切都由皇帝御定。有时高兴,他还出题目“圣制策问”来考问学生呢!
学生日课,规定每日写字一幅,每三日背《大诰》一百字,本经一百字,四书一百字,每月作文六篇,违者都是痛决(打)。低年级生只通四书的,入正义、崇志、广业三堂,中等文理条畅的升入修道、诚心二堂,在学满七百天,经史兼通的入率性堂,率性堂生一年内考试满八分的与出身(做官)。[56]
监生的制服叫“裥衫”,也是御定的。膳食全公费,閤校会馔。有家眷的特许带家眷入学,每月支食粮六斗。监生和教员请假或回家,都要经皇帝特许。[57]
管制学校的监规,是钦定的,极为严厉。前后增订一共有五十六款,学生对课业有疑问,必须跪听,绝对禁止对人对事的批评和团结组织,甚至班与班之间也禁止来往,以及不许议论饮食美恶,不许穿常人衣服。有事先于本堂教官处通知,毋得径行烦紊。凡遇出入,务要有出恭入敬牌,和无病称病,出外游荡,会食喧哗,点闸(名)不到,号房(宿舍)私借他人住坐,酣歌夜饮等二十七款,下文都是违者痛决。最严重的一款是“敢有毁辱师长,及主事告讦者,即系干名犯义,有伤风化,定将犯人杖一百,发云南地面充军”[58]。朱元璋寄托培养官僚的全部责任于国子监,这一条的法意就是授权监官,用刑法清除所有不服从和敢于抗议的监生。毁辱师长的含义是非常广泛的,无论是语言、文字、行动、思想上的不同意,以至批评,都可任意解释。至于生事告讦,更可随便应用,凡是不遵从监规的,不满意现状的,要求对教学及生活有所改进的,都可以援用这条款片面判决之,执行之。国子监第一任祭酒宋讷是这条监规的起草人,极意严酷。在他任内,监生走投无路,经常有人被强制饿死,被迫缢死,祭酒连尸首也不肯放过,一定要当面验明,才许收殓。[59]后来他的儿子宋复祖当司业,也学父亲的办法,“诫诸生守讷学规,违者罪至死”[60]。学录金文征反对宋讷的过分残暴,想法子救学生,向皇帝控诉说:“祭酒办学太严,监生饿死了不少人。”朱元璋不理会,说是祭酒只管大纲,监生饿死,罪坐亲教之间,文征又设法和同乡吏部尚书余熂商量,由吏部出文书令宋讷以年老退休,这年宋讷七十五岁,照规定是该告老的,不料宋讷在辞别皇帝时,说出并非真心要辞官,朱元璋大怒,追问缘由,立刻把余熂、金文征和一些关联的教官都杀了,还把罪状榜示在监前,也写在《大诰》里头。这次反迫害的学潮,在一场屠杀后被压平。[61]
洪武二十七年第二次学潮又起,监生赵麟受不了虐待,出壁报提出抗议,照监规是杖一百充军,为了杀一儆百,朱元璋法外用刑,把赵麟杀了,并且在监前立一长竿,枭首示众(这在朱元璋的口语叫枭令,比处死重一等)。二十八年又颁行赵麟诽谤册和惊愚辅教二录于国子监,到三十年七月二十三日,又召集祭酒和本监教官监生一千八百二十六名,在奉天门当面训话整顿学风,他说:
恁学生每听着:先前那宋讷做祭酒呵,学规好生严肃,秀才每循规蹈矩,都肯向学,所以教出来的个个中用,朝廷好生得人,后来他善终了,以礼送他回乡安葬,沿路上著有司官祭他。
近年著那老秀才每做祭酒呵,他每都怀着异心,不肯教诲,把宋讷的学规都改坏了,所以生徒全不务学,用著他呵,好生坏事。
如今著那年纪小的秀才官人每来署著学事,他定的学规,恁每当依着行。敢有抗拒不服,撒泼皮,违犯学规的,若祭酒来奏着恁呵,都不饶,全家发向武烟瘴地面去,或充军,或充吏,或做首领官。
今后学规严紧,若无籍之徒,敢有似前贴没头帖子诽谤师长的,许诸人出首,或绑缚将来,赏大银两个。若先前贴了票子,有知道的,或出首,或绑缚将来呵,也一般赏他大银两个。将那犯人凌迟了,枭令在监前,全家抄没,人口迁发烟瘴地面。钦此![62]
和统制监生一样,国子监的教官也是在严刑重罚的约束之下的。以祭酒为例,三十多年来的历任祭酒,只有以残酷著名的宋讷是善终在任上,死后的恩礼也特别隆重,可以说是例外,其他的不是得罪放逐,便是被杀。[63]
痛决、充军、罚充吏役、枷镣终身、饿死、自缢死、枭首示众、凌迟,一大串刑罚名词,明初的国子监与其说是学校,不如更合式地说是监狱、是刑场。不只是学生,也包括教官在内,在受死亡所威胁的训练,造成绝对服从的、无思想的、奴性的官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