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章 盐津的蜂蜜
于坚
云南与别的省不同,其他省,从日出走到日落,都是一样的单调。唯有云南,可以说云南北方、云南南方、滇西、滇东北。昆明如果往西南飞上五十分钟,那就是亚热带风景,男人女人都穿着笼裙,清秀玲珑。这里的诗人不用汉语写诗,而是口头说唱,《召树屯》什么的,诗人叫作“赞哈”。往东北方向飞五十分钟,进入昭通,你就得用宽厚、雄浑、高亢、深沉、荒蛮……这样的字眼。这边的汉族居多,赞哈用汉语写诗,叫作诗人。如果在云南中部的彝族地方,诗人就是部落里面的大巫师,叫作毕莫。昭通这边,一排排峡谷风生水起,就像永远拉不完的大幕。壮丽伟大,河流就是歌手,有些将来要兴风作浪,滔滔不绝,此时此地只是一些细线,清唱着。大峡谷就像一个个父亲,高原就像母亲们肥厚舒缓的乳头,化育着。有许多尚未命名的地方。有个地方叫鸡公山,我去看过,魂飞魄散,豪气苍茫,完全是一头头雄狮卧在远古,土黄色的峡谷鬃毛般的从苍天上垂下来。我命名它为雄狮大峡谷。有些人吓坏了,你乱说。昭通得水不易,稻米麦子难长,因此土豆玉米种得多。生存不易,要在这里住下来,混出个人样,得争强斗狠。耐不住的就跑掉了,生活在别处,许多人背井离乡。自古以来,昭通地方就是英雄好汉流氓歹徒骗子辈出之地,近代云南历史上的风云人物,一大批都来自昭通。他们把昆明视为中原,常有逐鹿之心。文有姜亮夫,武有唐继尧、龙云。姜亮夫研究敦煌,堪称天下第一。你乱说,好吧,个见。有诗云:姜传敦煌三千里,唐镇南诏十万山。朱提自有风流史,乌蒙磅礴岂泥丸。朱提,读shū shī,就是古昭通,曾经盛产白银,朱提银在古代曾经是银的代称。在乌蒙山区乌云滚滚的天空上,从飞机窗口望下去,大地上确实是泥丸滚滚,只是到了地面,才看出那些泥丸其实都是高山大岭,没有些豪气匪气是爬不上去,也下不来的。当然,这种地方也出诗人,樊忠慰是一个,他住在下面的某个山崖上,写这种诗:
我爱的女人是沉默的水/我饮下冰的容颜,她就老了/所有人诽谤美好的贞洁/我却深信她白雪无瑕
爱我的女人是天上花/我躲开她的芳香,她就发话/大家都说你是精神病/我更爱你的诗歌与痴傻
我爱的女人到处有/每一个日子你都遇见她/爱我的女人在哪里/我真想叫她快跟我回家
既要她爱我还要我爱她/绿了床被,红了烛花/嫁给我嫁给我吧/太阳月亮在天空骑木马
——樊忠慰《我和女人》
天空上看不见女人,女人站在大地的边上,背着背篓,里面塞着仅够活命的土豆,在山崖边上迎风走着,头上裹着绿头巾或者红头巾。昭通风大,尤其在冬天,每一张脸都被刮得通红,就像红日下凡。
昭通城建在千万大山中一处高山顶的坝子上,前面是四川盆地,后面是云南高原,金沙江在北方的峡谷中金光闪闪,这是昭通地区的风水宝地,米粮之川。一眼望去,颇有一马平川的感觉,这在昭通地区,是相当稀罕的了。这块地是个胖子,厚实健硕,植物肥得流油,呈现出深厚之色。多年前我去,望着这一马平川的富饶,很是有搬过来住的冲动。可惜人们并不珍惜,过二十年,这一带已经支离破碎,盖起了无数房子。昭通城是昭通高原上的江南,弹丸般的天堂之地,盖这么多房子,从那些逼仄的峡谷爬上来的人们,很绝望,因为在山顶这终极之地,他们依然不过是一堆钢筋水泥的高山之间、不见天日的蚂蚁而已。多年前我沿着那些世界上最深的峡谷爬上来,看见这伟大的小平原,一马平川全是梨花,无边无际,像是生命的胜利,节日,一场欢乐之雪也在内心狂舞。好啦,这个不说了,事关人家的政绩,少置喙。
我来昭通,主要是想来看看樊忠慰。云南这么多县城,为什么独盐津值得牵挂,因为樊忠慰住在这里。在昆明遇见他几次,都没说话,或者笑笑,或者不笑。他诗写得好,与我不是一路,令我很是着迷。他看上去不像是昭通那边来的,身子瘦弱,扛不住枪。眼神飘然世外,看着你,又忽视你。他其实忽视世界,经常需要棒喝,才回过神来一下。
顺着峡谷缝缝走下去,走到底,走到只有一线天的地方,就是盐津。下了昭通高地,就进入大地的皱褶,每一条褶都是峡谷峻岭,河流就藏着这些褶里面,有时候见头,有时候见身,有时候见尾,仿佛青蟒,鳞光偶尔在高山的根部一晃。村子仿佛一堆堆落叶,很快就要被风暴卷走的样子,但是过了二十年再来,它们还在原地。有个人用手枕着锄头,下巴杵着锄头把,看着我们的车子跑,直到我们转过山去,留下一溜烟。这个人说不定就是樊忠慰的父亲。我觉得是,他父亲就是土地的一个代表,一个代表未必一定要胸前挂着大红花,杵着一把锄头就行。
走马灯似的来了又去,去了又来的大山令人麻木,绝望,进得去,出不来。忽然,峡谷巨门般的退开,天空闯入,白云汹涌,盐津藏在云下面的长坑里,白花花的像是盐坨。县城就建在关河边上,河不宽,夏天涨,冬天落,但已造出天堑。人类勉强在山坡绝壁上开出立足之地,非常狭窄,仅容两三条街顺江而列。高楼林立,盖高楼是地势所迫。街道上飘着烤玉米的香味,洗发水的香味、爆米花的香味、汽车味……建筑紧凑,光线阴暗,居民似乎因为空间小而彼此认识,打着招呼,亲和无间。沿街坐着许多挑了担子来卖山货、菜蔬的农民,有人已经睡着了,总不能赶人家走,就这么点地盘,赶到哪里去?所以盐津县城不像云南其他焕然一新的县城那么荒芜,还有人性。一个摊子在切卤肉。另一家店在烫头发。包倬去买烧玉米,我望着一箩箩核桃发呆。旧时代县城氛围还在,女人衣着光鲜时髦,有的穿黄色的紧身裤,有的穿粉红色的紧身衣,争奇斗艳,似乎要弥补光线的不足。书上说,此地因拥有盐井、渡口而得名。古代住着僰人。僰人将棺材藏在绝壁上的洞穴里,我望过去,似乎有些朽木搁在洞口,老鹰卫士般的睃巡着。这地方历史悠久,夏商周就有人住着了,1727年改土归流,属乌蒙府大关厅。1917年正式设县,定名为盐津。云南蛮荒之地,盐津是中原进入云南的第一道关。有诗云:李白但知蜀道难,未闻滇境石门关,若得仙人巨笔在,词辟南诏又一章。
盐津这地方行政上属云南,文化心理、生活方式却属四川。说话卷舌,茶馆流行。茶馆最多的是普洱镇,普洱镇在盐津下游,一条老街上有三十八家茶馆!唛唛!(云南话,惊叹词。)县政协的老张统计过。古镇挂在河岸的峭壁上,临街都是黑糊糊的老屋,黑得似乎就要燃烧。黑暗的屋内,一张张白生生的脸,一个个赤裸的背,深渊中漂着的贝壳似的,正在乌烟瘴气中玩牌、品茶、聊天、嚼瓜子……似乎时代从来没有变化。老蒋说,这些茶馆是分着的,某村的人一般都去某个茶馆,还有知识分子的茶馆,老师、公务员一般喜欢去那个茶馆。镇上有一家小旅馆,也是暗无天日,已经开了几十年。(没人说得出是多少年,总之绝不是昨天才开业的。)一楼是老板一家住,有个天井,门口支个柜台,卖手纸糖果。从木梯子爬上去,二楼有四五间客房,每个房间支着四张床,十元钱可睡一晚。似乎逃婚的男女学生(或者萧军萧红)曾经住过。时间这个大导演一百年前就拍好的电影,居然活生生地就在眼前。旅馆外面,一个挂满肉块、铺着辣椒、烟草、茶叶、花生、土豆、鱼干、家禽、鸡蛋、红糖、小吃摊的集市,浩浩荡荡,像是与绝壁下面的河流并行的一条彩河,人类创造的河流,有人顶着纸箱子穿越人群。正是五月份,天气燠热,茶客光着上身蹲在茶馆里,同样光着上身的男人在人群里坦然而行。女人就遭殃啦,衣服一件也脱不得,满脸是汗珠,仿佛首饰都化开了。集市到处是彼此矛盾的事物,箩箩旁边是电视机,电视机里的狗被一只真狗斜瞟着。卖甘蔗的摊位隔壁是镶假牙的摊位。大家相安无事。时而蒸汽滚起,刚刚出笼的肉包子令人抿唇舔舌;时而垃圾泛滥,令人反胃作呕,皱起眉头。人们视若无睹,熙熙攘攘、此起彼伏,忽然喧哗(一群人在挑选一群鸡)、忽然安静(一位老妪靠着老宅的门面梳着最后几根长发),孩子们背着书包雀跃着,姑娘呆呆地看着街子外面的江水,江上有一座吊桥,人影憧憧。茶馆里的人在摆龙门阵,讲的是四川古音,很不好懂,但依稀听出来,是在说从前张司令、李营长的故事。“地震的时候,啊呀,天打五雷轰呀,我才跑出家门,就动不得了哪!有什么东西定着你,天上滚下紫色的大石头来,在我一尺远的地方停住了!真的嘛!”“赵副官走到这里,就是那个卖凉粉儿的老妈妈那里,我爹从茶馆里走出去,别着一支勃朗宁,上去就给他一枪,当场就倒了。”“那块石头动不得的,自古都不敢动,风水先生说动不得,结果施工队才炸掉,当天晚上就地震啦!”我听着不想走,写小说的包倬也不想走,研究生赵凡也不想走,干脆都脱掉衣服,光着膀子,再喝一碗。大叶子茶,一块钱一碗。
樊忠慰住的地方离这里不远,顺江而下就是。这边厢摆的是这种龙门阵,那边厢他写的是那种诗:
黑豹 苦难的王子/囚笼是宫殿 心脏是石头/当山羊从女人的皱纹叼起小鱼/你饥饿的胃翻卷鼠毛 枯草 湿土/你的病弱是一幕皮影戏
锁比利齿咬得更紧/脚踩到了宇宙的中心/不静止 也不移动/一团渴死的自由/让头颅着火,脑浆哭泣
眼珠里滚飞的鹰呀/像一粒炒爆的黑豆/它的翅膀是不是天空的俘虏/只有梦穿破栅栏/幽灵般遁入深林
嚎叫吧!诗歌/不幸的生命 因破碎更美/你看夜空那颗暗淡的星/
会不会是黑豹的眼睛/在我的手中成为黄金
——樊忠慰《黑豹》
是否水火不容?也不知道这些茶客看过没有,他们知不知道盐津不仅有盐巴美女(民间说,盐津出美女),还有个诗人樊忠慰?当然知道,文联的蒋主席就知道,他以前在普洱镇当过老师,在豆沙关当过老师,很是为此自豪,一路都在说,从前我当老师的时候……老蒋放下手机说,走啦,樊忠慰在城里等着哈!以前中央电视台的要来采访,樊忠慰都不见。你说要来,他就等起喽。是了,忠慰!
樊忠慰穿着红色的短袖衬衣,从一个广场上飘过来,看他走路的样子就不是凡人,刚刚落地似的。苍白,孤傲,没有笑容,不语,仿佛才从诗歌住院部出院,还在药物过敏。在广场边上找了个馆子吃饭,坐在外面的路边,周围是些树。他不能喝酒,写诗那么热烈,人却呆呆的,仿佛知道自己不是凡人。
有时候他抬腿就走,顺着公路,走了四十公里都不知道。天神、魔鬼在他耳边说着话,他一边搭讪一边走,逢山开路,遇水搭桥,就像仙人一样,对一切视若无睹,大卡车也怕他三分。身上没有身份证,走到四十一公里,被巡逻人员注意到,怀疑是逃犯。拿下,送回来。他就是一逃犯,一直企图逃走,他总是有一种逃亡者的表情。多年前,我忽然读到他的诗,叹了一口气,云南真是出诗人的地方。仿佛西藏人寻找转世灵童,都不知道会出现在哪里,忽然传说来了,盐津出了个樊忠慰。他确实像灵童,飘然出世,纯洁干净,眼神清澈迷离。不是迷惘,他不迷惘,他知道要怎么写下他那些超验的感受。这是一个奇迹,他握笔的时候非常清醒,准确地记下那些词。他吃饭、读书,使用电脑。
我们吃了饭,沿着盐津县的大街一直走。忠慰说,去他家坐坐,有点东西要给我。我们就跟着他去了。
樊忠慰住在临街的一栋楼房。楼梯口有一道铁栅门。楼房前面是县城最热闹的大街,后面是成昆铁路。要么是被堵住的汽车杀猪般惨叫,要么是不可一世的火车轰隆着摧枯拉朽而过。房间简洁朴素,家具形单影只,三个房间,空着两个。客厅里摆着巨大的沙发,对于他的身躯来说,那沙发是太大了。一进屋,就有一趟火车吼着撕裂房间,扬长而去。巨响中,我似乎看见樊忠慰像蒙克那幅叫做《呐喊》画里面的那个人一样捂着耳朵尖叫,其实他没有,安静得像一只猫,坐在床沿上。拉了拉垫单。一前一后两大音箱,他的房间夹在中间,就像一盒无声地颤抖着的磁带。他的床上铺着一床席子,床前是一张桌子,摆着一台电脑,扔了几本书。他又该住在什么地方?荷尔德林也有精神问题,他在诗里写道,“阿尔卑斯的夜依然晴澈/浮云/凝聚着喜悦/将空谷深锁/轻嬉的山风/飘忽无定/傲啸着/一缕幽光/从冷杉垂落/倏然隐没”,但这也就是诗人荷尔德林可以日夜漫游的家乡啊。樊忠慰的诗与他的现实是分裂的,作为写诗的人与常人是分裂,作为一个在单位支取薪水的职员和他的同事是分裂的。(盐津县仁慈,樊忠慰可以不上班,在家写作。)多重的分裂,他身上同时呈现着真身与假身。他就在我面前,我不知道这是现实的樊忠慰还是虚构的樊忠慰,瞻之在前,忽焉在后。在这个时代,谁不分裂?古典的心灵经验,日新月异光怪陆离的现实。但这不是破碎,而是纺织,他有一根看不见的线。他忽然走到窗前,掀开一缝,窥望下面的大街,似乎他是置身在一处森林里。我与他的共同处是,我也可以置身在这个世界里,什么都听不见,我常常虚构一些声音,包括为物理证明没有声音的事物想象出它们的声音,为有声世界想象它们从未有过的声音。他不是生活在被铁路和公路两大交通部门夹着的缝隙里,而是生活在他自己虚构的世界里,虚构只是对于外人而言,对于他,我们这些不速之客恐怕才是幻觉。
高山就在樊忠慰家的后面,他有时候出去爬山。火车穿过时,撬棍般撬得山梁摇晃。他走着走着,一不小心就遇到推土机而不是豹子。他就退下,走另一条路。
我说,我想小睡一阵。他去拿来块毛巾,铺在他的枕头上。我即刻就睡着了。
晾晒的被单,印着鲜花齐放/虚构的春天,挂在乡村竹竿上/右耳嗡嗡一声撞响/不知是苍蝇或蜜蜂,想偷我的幻听与臆想
郊游的黄昏,把月光收进口袋/观斗山顶耸立云堆的雪峰/落日熄灭鼾声,我鼻尖淌汗/在网络寻找自我,也寻找一代伟人的遗言
梦见一群人朗诵我的爱情诗句/我也加入欢呼的行列,没有观众发笑/我在舞台上旁若无人地撒尿/似乎昭示我多年病狂的羞耻
一个幻影与我相撞,不停地说我坏话/我说:你知道我是谁?我说出名字/这个幻影咧开惊恐的大嘴,挣扎着怪叫/我拔断他的牙齿,撕碎灵魂纷扬
这现实,木头在发癫,猪在生病,电话在自恋/平民们偶尔露出暴君的嘴脸/复活的贞女走出堆满淫荡和阴谋的史书/梦呓的光棍,说出一个时代的心痛:金币郁闷
——樊忠慰《金币郁闷》
我睡醒就告辞了。临走,忠慰说要送我点东西。他取来,是四罐子蜂蜜。这时火车和汽车再次包抄而过。四罐蜂蜜装在塑料袋子里,沉甸甸地,就像是虚构之物。
春天是大地绿皮肤的妈妈
青云乳鸟,彩蝶搬花
凝神的沙漠,我是哪一粒沙
——樊忠慰
《散文》2014年第5期刊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