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年懵懂百年心(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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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章 午夜更惊魂

燕苏觉得奇怪,他这次出宫行踪极其隐秘,连冯陈褚卫都不知道,埋伏在这儿的人又怎么会知道呢?脑中灵光一闪,想到出城时的令牌,原来早已泄露自己的身份。那个守城的将领不知是谁,一眼就看出坐在马车里的人是他,偏偏不露声色,亏云儿刚才还得意扬扬说幸好蒙混过关了,可见此人心机之深。暗杀最要紧的是提前做好准备工夫,算准时间,埋伏好人手,才能一击毙命。从他出城到回去,来回不过两个时辰,时间这么仓促,连调动人手都来不及,李措你想要我的命未免也太心急了点!

燕苏一手持剑一手护住云儿,“别怕,跟着我,没事的。”云儿胡乱点头,从腰间抽出蝶恋剑,看着包在夜行衣下的一双双眼睛闪着野兽般的凶光,咽了咽口水,小声说:“咱们能不能逃啊——”其实她一点都不喜欢打架,尤其是在敌众我寡的情况下,当然,敌寡我众自然另当别论。此时此刻,燕苏还有心情开玩笑:“没出息,就知道脚底抹油。”云儿看着对方亮出明晃晃的兵器,头皮发麻道:“我就是没出息,只要小命还在,没出息有什么要紧……啊……”一个黑衣人手里的剑毫不留情朝云儿的心窝刺过来。

燕苏和曹云飞也好不到哪里去,对方一共十三人,均是武功高强、心狠手辣之辈,目标十分明确,赶尽杀绝,不留一个活口,因此招招都是杀招。俩人应付得十分吃力,拳打脚踢,刀来剑往,左支右绌,险象环生。云儿仗着轻功灵巧,在人群里跑来跑去,这里躲一招,那里避一剑,更不怕丢丑,就地一滚,从人家裤裆下钻过去,把身后追赶的人弄的不耐烦了,朝前面喊了句暗语,三四个黑衣人飞过来,将云儿围在中间。

燕苏反手一剑刺伤一个黑衣人,不等对方喊痛,抽剑回身,又一招“狂风卷浪”,击退正面进攻的那个黑衣头领。回首一看,见云儿一个人打三个,气喘吁吁,身法已经乱了,头发全散下来,用尽全力一掌打在左边那人肩上,将对方逼退,右边劈空刺来的一剑却怎么也避不开,堪堪砍在她手臂上,她招架不住,捂住手臂踉跄后退,“哐当”一声,蝶恋剑脱手掉在地上,心下大急,喊道:“左,左,左,往左!”意思叫她往左避,横扫一剑,赶上去要救她。

哪知那个黑衣头领紧紧缠了上来,下手又狠又辣,全是同归于尽的打法,显然此次暗杀,早已抱了必死的决心。正所谓一将拼命,万将难敌,纵使燕苏武功略胜一筹,在这种情形下,亦丝毫占不到便宜,一个不小心,反而要吃大亏,根本没办法脱身,急得他红着一双眼睛恶狠狠说:“你最好死在我剑下!”此人今天若是能活着离开,燕苏的报复那才真正是噩梦的开始。

云儿右手臂血流不止,身上沾满了暗红色的鲜血,左手按住伤口,一头摔在地上,唯有眼睁睁看着对方的长剑在头上划过——说时迟那时快,她一个翻身,鲤鱼打挺,朝对方下阴狠狠踢去。她这一脚,聚集全身的力气,对方直痛的抱着命根子哭爹喊娘,满地打滚。她力气尽失,一头撞在石头上,“咔嚓”一声,不知是哪根骨头断了,疼的眼冒金花,差点没晕过去。另一人见她跌的爬不起来,紧追其上,挥剑朝她脖子上砍来——

生死关头,她反倒看开了,心情非常平静,只是想小命就这样不清不楚的没了,还真有点不甘心呢——哪知曹云飞斜地里冲过来,抱着她从斜坡上滚下来。温热的鲜血溅在她脸上,黏黏的,带着浓重的腥味儿。她一惊,反手抱住曹云飞,声音十分惶恐:“你,你,你怎么啦?”一眼看到他左边空荡荡的,原来左手已被人齐根斩断。

曹云飞咬牙推开她,“快走!”云儿看着围过来的黑衣人,抹了抹满脸的泪水,左手拿过他右手握着的剑,带着恨意说:“为什么要走?我才不怕你们!”剑法突地一变,剑影重生,人影如穿花蝴蝶,眨眼在原地消失,长剑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插进对方胸膛,顺势一绞,心脏裂成碎片,对方连痛呼声都来不及就已经死去。她以剑支地,右手臂的血顺着指尖雨珠般滴在地上,对正前方的黑衣人一字一句说:“想要我的命,先得问过我手中的剑!”

那人被她阴狠的表情吓着了,不由自主退了一步。云儿左手使剑,角度更为刁钻,一招就刺中敌人的下肋。她也不知自己为何会这样,手中的剑好像有生命似的,连想都不用想,一招一式自然而然就使了出来。施施刺杀的那晚,她发现自己软剑用的比硬剑要好,今天她突然发现,原来她左手剑使的比右手剑更加流畅。这个发现,连她自己都吓着了,她像看陌生人一样看着手里的剑,感觉十分恐怖,自己身上到底还有多少不知道的秘密?为什么会这样,为什么连武功都会忘得一干二净,非要到生死关头才记起来?

对方趁她发呆之际,一脚朝她面门踢来。燕苏抢在前头,一剑砍下来人的小腿,血肉横飞,满耳都是惨叫声。燕苏一手抱着满身是血的云儿,焦急地喊:“云儿,云儿,你没事吧?”快速点了她身上几处大穴。云儿看着眼前鲜血淋漓的场面,像是似曾相识,脑海里闪过断断续续一些片段,白色的纱帘,无人的宫殿,剑,血,披头散发,惶惑,心痛,绝望……心中再也承受不住,眼睛一黑,一头栽在燕苏怀里。燕苏看着沾满鲜血的掌心,失去的恐惧包围着他,嘶哑着喉咙叫道:“云儿,云儿,云儿……”

道路尽头传来咚咚咚的马蹄声,地动山摇。郭敬之赴完朋友的接风宴回家,却碰见迟建骑着马急匆匆路过,他知道迟建负责的是京城外围的安全,晚上不好好当值,跑出来做什么?莫不是出了什么事?于是跟了上去。眼见他进了大将军的府邸,这才知道事不寻常。后来又见一伙黑衣人出了城门,正犹豫要不要跟上去,冯陈褚卫正好找上他说太子不在宫中。他这才发觉事情不妙,率领手下的亲兵家将立马追了过来。

这次暗杀因为是临时决定的,准备不足,加上众人之间的配合度不够高,使得燕苏等人拖到援兵及时赶到。眼看刺杀失败,无数强弩劲箭黑压压对着他们,插翅难飞,若被活抓,更是生不如死。那黑衣头领一身令下,剩下的黑衣人咬破嘴里暗藏的药丸,全部服毒自尽。

郭敬之、冯陈褚卫、蒋沈韩杨等人赶上来,齐声问:“殿下,你没事吧?”燕苏双手横抱着昏过去的云儿来回走动,大吼:“御医呢,御医呢?”神情有些疯狂。郭敬之忙说:“殿下,云姑娘大概失血过多,暂时昏过去了,先给云姑娘止血要紧。”立即有人递上一瓶上好的止血良药。有人发现斜坡下的曹云飞,连忙将他救起,止血包扎。

冯陈走上前,“殿下,先将云姑娘放下来吧。”燕苏见云儿呼吸虽弱,一时半会儿还没有生命危险,心下稍安,摇头:“不行,她肋骨断了,不能随便移动。”断了的肋骨要是插进肺里,恐怕连华佗转世都救不转了。冯陈想说“那总不能就这样一直抱着吧。”看了看主子的神情,最后还是咽了回去。燕苏回头问:“有没有马车?”众人都是快马加鞭赶来的,哪有马车,先前乘坐的那辆马车早就不知道被受惊的马儿拖到哪里去了。

郭敬之咳了一声说:“殿下,依我看不如找块木板,将云姑娘抬着走,既稳妥又方便。”燕苏只是摇头,“不用,派人找辆马车,我先抱着她回去。”怕骑在马上颠簸得厉害,遂弃马不用,抱着云儿一路徒步回城。众人牵着马,静静跟着他身后,没人敢说话。直到有人不知从哪儿找了辆马车,极其简陋,连挡风的帘子都没有,也不知是买的还是抢的,他才弯腰上车,将云儿放在腿上,一边源源不断将真气渡进她体内,一边吩咐:“慢点,慢点……”

众人回到城里时,天色微明,街上已经有早起卖菜的农夫农妇。燕苏紧紧抱着云儿,尽量使她不受震动,直到看见道旁的府第才回过神来,忙说:“先不回宫,去王中丞府上。”王中丞王斐便是他的嫡亲舅舅,王皇后一母同胞的亲哥哥。冯陈看了眼依然昏迷不醒的云儿,问:“那云姑娘呢?”他看了看车外,问:“郭敬之,你府上可是在附近?”郭敬之忙说就在街角。他点头,“云儿暂且留在你府上养伤。”云儿跟他在一起,时时刻刻暴露在敌人的目标之下,过于凶险,不如让她住在敬之府上,倒还安全些。郭敬之连忙答应,一边派人去请御医,一边将自己的卧室空出来给云儿住。

燕苏安顿好云儿,又见她只是昏睡过去,并无大碍后这才换了衣服去见王斐。敲门进去时,整个王家都还在睡梦中。王斐连扣子都来不及系,靸着鞋子就跑出来见他。甥舅俩密谋了一个早上,燕苏这才起身告辞。

王斐听得他昨夜遇袭,非常震惊,大骂李措狼子野心,见他要走,便说:“殿下昨晚受惊了,幸好上天保佑,化险为夷。早膳时间到了,殿下若不嫌弃,留下来吃顿便饭如何?”王家的厨房为了预备太子殿下的早餐,从他进门那刻起,所有厨子都从热乎乎的被窝里钻出来,一刻不停忙到现在。

燕苏本想答应,好拉近甥舅的感情,想到云儿的伤,实在挂念,一刻都等不及,何况一顿饭的工夫?便说:“舅舅的饭,本来不应该辞,不过宫里还有事,我先走了,改日再来尝尝舅舅府上厨子的手艺。”王斐一直送他上了马车,这才折回来,连忙冲进内室加衣服。王斐乃文官,对武功一窍不通,披着单衣、光着脚丫陪太子殿下说了整整一个半时辰的话,浑身冰冷,早就冻僵了。

燕苏来到郭敬之的侍郎府,云儿躺在床上,脸色苍白,双眼紧闭,还未醒来。他把手探进被窝,手足冰凉,想到云儿在九华山莫名其妙一睡就是半个月,顿时慌了,“孙太医,云儿没事吧?”孙毓华乃太医院医术最好、资历最老的御医,留着一把山羊胡,鬓发皆白,蹙眉道:“这位姑娘体质非常奇怪,奇寒无比,老夫行医数十年,接触过的病患不计其数,也曾见过偏阴偏冷的体质,却都不像这个姑娘这样,寒气深入骨髓筋脉,竟然还能活到现在,奇哉怪也!”燕苏急了,“我不管她的病如何,我只问你,还有没有救?”

孙毓华摸着下巴上的胡子说:“这个姑娘身上的寒气,不像是与生俱来就有的,倒像是后天人为造成的,又有人日夜为她运功护住心脉,加上各种药物调理,不知耗尽了多少心血,才活了下来。右手臂的伤上了药,已经没事了,肋骨也接好了,只是血流的有些多,需要好好将养,从脉象上看,并无性命危险。”燕苏皱眉,重复道:“从脉象上看?”什么意思?孙毓华站起来收拾东西,“这位姑娘体质如此特殊,老夫也说不好她什么时候才会醒来。”

燕苏心头一紧,“孙太医,你的意思是——”孙毓华摇了摇头,“殿下,你也知道,再高明的大夫也只能治病,不能治命,这位姑娘,五内郁结,致使体内气血不顺,有很重的心结,正所谓心病还须心药医,老夫不才,实在无能为力。”燕苏沉吟不语,让人送孙毓华回去,坐在床头握着云儿的手,久久才说:“我见你整日嘻嘻哈哈,打打闹闹,一副天塌下来当被子盖的样子,到底有什么心事,需要整日整夜藏在心里?你到底要睡多久,怎么还不醒?你可知道你多睡一个时辰,我的心便又重了一分?”

俩人额头抵着额头,呼吸相闻,燕苏蜻蜓点水,吻了吻她的唇,轻声喟叹:“能不能不要再睡了?”见她躺在那里,一点动静都没有,握紧她的手放在胸前,“你要是一直这么睡下去,我该怎么办?如果这世上,再也找不到喜欢的那个人,不能一起说话、吵架、生气,以前不觉得什么,反正一个人过惯了的,可是现在,一想到曾经得到然后又失去,便痛的不知道怎么办才好。我将你强行带回来,你心中定然恨我,可是,你能不能明白这种心情,甜蜜的、焦虑的、欢喜的、惶恐的、患得患失、坐卧不宁……”

本来想安安静静说会儿话的,可是越说到后面情绪越激动,声音有些哽咽。他清了清嗓子,“云儿,你可知道?我愿意给你所有,只要你在我身边就好。”长长吁了口气,站起来,“敬之,我要回宫了。”朝里有无数勾心斗角、纷繁复杂的事等着他处理,他已耽搁得太久。离去之前,又回头看了眼云儿,还是刚才那个姿势,一动不动。转过身的时候,却没看到她眼角慢慢淌下来的眼泪。

其实云儿在他说话那会儿就醒了,有个人一直在耳边聒噪,就是想睡也睡不着啊。刚好听到他说“你到底要睡多久,怎么还不醒?”玩念兴起,想跟他开个玩笑,于是继续装睡。待听到他说“你能不能明白这种心情,甜蜜的、焦虑的、欢喜的、惶恐的、患得患失、坐卧不宁……”眼泪不由自主滑了下来。她以为他只是有些喜欢自己,没想到他早已将自己刻在了心里。

这样一个人,狠辣、独断、霸道、高高在上,却又隐忍、失意、凄凉、孤立无援,面对她的时候,像是变了个人,温柔、执着、专注、一往情深,刚才他问她“你要是一直这么睡下去,我该怎么办?”云儿心中却在呐喊,“你要是一直对我这么好,我又该怎么办?”

她是那么的恐惧,恐惧于体内隐藏的那个自己,恐惧于忘却的那段记忆,恐惧于寒气侵体、病入膏肓的那个身体,恐惧于茫茫未知的一切……

孙毓华医术高明,用的又是宫里最好的药,云儿的伤在他精心治疗下很快好起来。燕苏时常来郭敬之府上看她,大多数时候是晚上,也不带贴身侍卫,翻墙过户做贼一般。有一天晚上,云儿正睡得迷迷糊糊,听的窗户“吱呀”一声被人推开,连忙坐起,右手搭在蝶恋剑剑柄上。黑暗中传来一个声音:“嘘,是我。”她颓然倒下,“半夜三更的,你干什么!小心郭侍卫把你当贼抓!”

燕苏双手一撑,从窗外跳进来,拍手笑道:“敬之那么聪明,你以为他不知道我来过?”门外的侍卫还是他故意调开的,方便他登堂入室偷香窃玉,果然知情识趣。云儿掩唇打了个哈欠,说:“这个时间,好人都在睡觉。”他笑嘻嘻说:“我可没说我是好人。”双手在她脸上蹭来蹭去。云儿连忙躲开,“冷死了,人家好不容易才睡暖了。”燕苏连被抱住她,嬉皮笑脸说:“这样就不冷了。”云儿啐了他一口,骂道:“登徒子,不要脸……”燕苏斜眼看着她,似笑非笑说:“既然是登徒子,可别枉担了这个名头……”说着就来拉她里面的衬衣。

云儿紧紧握住领口,由嗔转怒:“做什么?”一脸戒备。燕苏没好气道:“放心,我马上就得走,来不及对你怎么样。我瞧瞧你伤口好了没有。”云儿呸了一声,“我伤口好没好,你看什么!”燕苏挑眉笑:“有什么要紧的,又不是没看过……”话还没说来,一个虎形玉枕迎面朝他掷来,云儿倒竖柳眉,又羞又恼,拍着床板骂道:“滚滚滚!再不走我喊非礼了!”燕苏一把将玉枕接住,调笑道:“摔坏了敬之要是让你赔,你最后还不是要找上我——”顿了顿又笑说:“如今我可不怕你喊非礼——”一面笑一面走了。云儿看着他的背影在窗外的竹林里消失,又是气又是笑,身上虽然被他闹得有些冷,心里却是暖烘烘的。

再过得几天,孙毓华见她没什么大碍,便说可以下床了,没事的话,尽量在院子里多走走,爬高窜低、动刀动剑却是不许。郭敬之的府邸就那么大,一天走个好几回,早就走腻了,领着几个丫鬟小厮一棵树一棵树掏鸟窝,闹得鸡飞狗跳,差点没把郭府的屋顶掀了,还只是觉得无聊。她想起曹云飞,便问他伤得如何,有没有好。郭敬之说:“曹侍卫目前正在家里养伤。”云儿想到他为了救自己,断了左臂,心里十分内疚,问:“他家在哪儿?我瞧瞧他去。”

郭敬之委婉阻止她:“太医说了,曹侍卫需要静养,云姑娘还是等他好了再去看他吧。姑娘若是觉得闷了,不如找几个人斗草玩儿。”自从云儿在他府里住下,他就觉得自己头上安了座弹药库,随时有可能爆炸,整日里提心吊胆。这小祖宗要是在他的地盘出了什么事,他怎么跟殿下交代?心里巴不得将她这座瘟神送走,只是碍于燕苏的面子,敢怒不敢言。

云儿瞥了他一眼,甩袖便往外走,“我今天定要去看曹侍卫,你不告诉我他家在哪儿,我难道没嘴,不会自己去问?”郭敬之无奈,只得跟上去,“曹侍卫住在杨柳胡同,殿下前两天还让我去问候过他。云姑娘,你跟我往这边走。”心想带她看完曹云飞,说什么也得赶紧送她回来,另外又派人去告诉燕苏一声。郭敬之这人,行事向来周全缜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