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章 置之死地而后生
东方弃见他躺在地上许久没有动静,心中奇怪,俯下身去察看。燕苏倒下去的刹那,灵光乍现,不如将计就计,也许能反败为胜未为可知。他运功将体内流动的气血闭了起来,顿时脸色苍白,呼吸微弱,一副身受重伤、命不久矣的样子。他背对众人,轻轻扯了扯东方弃的袖子。东方弃愣了愣,立即明白他的用意,高声呼叫:“来人啊,抓刺客。”又故意大叫:“殿下,你怎么了,没事吧?”燕苏听在耳内暗暗皱眉,演的也太不像了,一点都不着急。
府内的侍卫一听说有刺客,立即把周围里三层外三层围住了。那个领舞的少女一见得手,大脑有瞬间的空白,咚的一声倒在地上,眸中涌现迷茫之色,似乎不知道接下来该怎么办。她看着眼前忙乱的人群,好一会儿才恢复镇定。行事之前她就知道,此次刺杀无论成功与否,她都没命活着出去。冯陈褚卫等人闻讯赶来,她已经倒在地上,服毒自尽了,双手交叉安放在腹上,闭着眼睛像是睡着了。其他歌姬惊慌失措、四处逃散,皆被侍卫抓了起来,关在地牢里,听候发落。
魏司空扑在地上,一手抵在燕苏后心,一边慌乱地喊:“殿下,殿下……”堂堂七尺男儿,吓得脸白唇青,身体不自觉在哆嗦。东方弃不忍见他如此伤心,又不能告诉他实情,只得转过头去,装作看不见。
李措听到消息急匆匆赶来,后面跟着白双喜、黑从忧以及一干亲信手下。他人还未走近,脱口便问:“殿下怎么了?”魏司空提着剑跳起来,咬牙切齿说:“李贼,今日我若不杀你,誓不为人!”一招“山崩地裂”劈了过去,竟是同归于尽、与敌偕亡的打法。东方弃忙从后面拉住他,低声道:“司空,先救殿下要紧。”手按在腰间的暗扣上,准备随时伺机而动。
李措想要看清楚燕苏是死是活,见魏司空横剑拦在中间,举止失常,一脸疯狂,就算此刻还活着估计离死也不远了,心中不由得一宽,装模作样说:“魏司空,你这是为何?殿下遭人刺杀,生死未卜,你不快请太医,反而对我出手不敬,试问我们做臣子的怎么能在这个时候自相残杀?”
魏司空怒不可遏,双眼圆睁,“李贼,你——”燕苏若有什么三长两短,他拼了性命也要将此人千刀万剐!东方弃从背后死死拖住他,不让他动弹,一边高声喊:“快请太医,快请太医——”用周围的人都听的清声音说:“殿下情况不妙——”语调很沉重。
李措见他们如此,越发相信燕苏中了毒,那针上淬的剧毒乃是新近提炼出来的,见血封喉,无药可解,饶是燕苏武功高强,内力深厚,半个时辰内必死无疑。他戒心大去,走近燕苏想亲眼目睹他临死前的一幕——
说时迟,那时快,东方弃一跃而起,蝶恋剑像一条白蛇凭空出现在俩人之间。李措久经沙场,反应迅速,听到风声,脚下一蹬,身子往地上滚去,避开了心脏部位。出其不意的一剑便斜了开去,而是砍断他的左臂。一道血柱飞了出去,溅在了一丈远的青石板地砖上。
白双喜、黑从忧见势不对,立即冲了过来,一左一右,联手对付东方弃,一个在前,一个在后,专门攻击后心、下阴等难以防守的地方,又是毒针又是偷袭,无所不用其极。东方弃腹背受敌,一开始左支右绌,险象环生,所幸他剑法极其纯熟,内力深厚,最适宜久战。狂风暴雨般的攻击后,他渐渐喘过气来,飘身后退,心中暗默口诀,蝶恋剑像一条有生命的白练,朝白双喜刺去。
俩人大惊失色,面露惧色,以为是中原早已失传的“御剑术”,连退数步,翻身避开了。蝶恋剑半空中转了弯,瞬间又回到东方弃手里。
这边正斗的难解难分时,燕苏翻身爬了起来,一剑刺向倒在地上十步开外的李措。哪知李措断臂后依然十分勇猛,抽出佩剑单手拦在右上方。他从小天生神力,力大无穷,战场上杀敌无数,佩剑又十分沉重,燕苏这一剑竟然砍不下去。就这么一耽搁的功夫,李措身后的亲信侍卫已经赶了过来,刀剑齐出,燕苏不得不退了开去,反手自卫。
李措趁势滚了开来,直滚到门槛边才停了下来,坐起身匆匆点了几处大穴,止住流血,目露凶光,阴森森道:“给我杀!一个活口都不留!”
两方人马顿时缠斗在一处,血沫横飞,惨叫声不绝盈耳。
云儿从内厅冲出来,用剑压着血色尽失、畏畏缩缩的吕思伟,对守门的侍卫冷喝:“走开!”附在吕思伟耳旁恶狠狠说:“你以为你助李措谋反篡位他就会封你做开国功臣么?刺杀太子殿下一事是在吕府发生的,有现成的代罪羔羊,他不算在你头上,难道还会算在自己头上?”
吕思伟恍如醍醐灌顶,差点晕了过去。
白双喜、黑从忧武功高强,行事卑鄙狠辣,没有一点武林高手应有的自尊自重,又是以二对一,本来对付一个东方弃应该是不成问题的,哪知二人越打越不对劲,内力像被什么封住了似的,剑招往往使不到一半便使不下去,头昏眼花,胸口闷疼。二人察觉到不对劲,暗叫糟糕。他二人下毒偷袭乃是拿手好戏,没想到今日竟然着了人家的道儿都不知道。二人越打越狼狈,眼看对方的侍卫越来越多,不由得心生怯意,这种人向来是见利忘义、贪生怕死之辈。二人暗中使了个颜色,打算脚底抹油,逃命要紧。
云儿送进去的那盘烤羊肉里面加了燕苏无色无味、不易被人察觉的“三日醉”,顺手不加料,可不是她的作风。寻常毒药容易被发觉,三日醉虽不是致命毒药,可是却能使人半死不活,跟受了重伤一般,武功自然大打折扣。她本来是想燕苏和东方弃的刺杀大计更顺利一点,哪知李措以示亲近,将那盘烤羊肉赐给了两位心腹保镖。
总算是误打正着,没有枉费她挨的一个耳光。
“黑白二虫”且战且退,东方弃看出了他们想溜,大叫:“司空,拦住他们!”魏司空见燕苏“死而复活”,心中大喜,斗志昂扬,冷笑道:“想跑,没这么容易!”指挥自己带来的魏家的人马,“布阵!”
八个身穿青色长衫的人口中念念有词,背上斜插拂尘,手持长剑,脚踏奇步,按照奇门八卦之位摆好阵势,将白双喜、黑从忧团团围在中间。魏司空立在场外观战,指挥众人不断变换位置。
云儿将软成一团的吕思伟点了穴扔在地上,冲到东方弃身边,“他呢?”东方弃抹了抹脸上溅上的鲜血,指着被围在重重人群中间的燕苏说:“那里。”云儿眼睛眯了起来,神色变冷,毫不犹豫说:“杀过去。”
东方弃知道事态紧急,阻止不了她,只得将手上的蝶恋剑递给她,“拿着,自己小心。”寻常兵器遇到蝶恋剑一折即断,又是她趁手的兵器,万一打起来也不至于太吃亏。他弯腰从地上随便捡了一把剑,掉转头应付潮水般冲上来的敌人。
眼看李措一方的人马越来越多,众人应付的越来越吃力,燕苏甚至中了一剑,踉踉跄跄一路退到台阶下面,幸好不是要处,无性命之忧。他背靠廊柱,以剑支地,一抬手便有一人倒下,下手又快又狠,骇的围攻他的众多侍卫面面相觑,一时都不敢近前,他趁机调理内息,稍作休整。
李措见状,无视左臂疼痛站了起来,面向场内所有人说:“杀得燕苏者,赏金万两,封万户侯。”重赏之下必有勇夫,众人蜂拥而上。
云儿大急,燕苏武功再高,这么打下去,恐怕支撑不了半刻钟,“这个郭敬之,到底干什么去了,怎么还不来!”她看着一丈开外、躲在室内的李措,紧了紧手中的蝶恋剑,射人先射马,擒贼先擒王,只要杀了李措,底下的人自然一触即溃,无心恋战,乖乖束手就擒!
她趁人不备,飞身上了屋顶,快走数步,掀开瓦片,李措背对她,负手站在门里向外观看。她气运丹田,像一只在湖面上捕鱼的翠鸟,唆的一下冲破屋瓦冲了下来,手持蝶恋剑,由上而下,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从背后一剑刺进了李措体内。李措捂着被利剑刺穿的胸口,回头往后看,双眼瞪的铜铃大,嘴唇张张合合发不出声音,咚的一声重重摔出了门外。
云儿看着蝶恋剑上殷红的鲜血,以及李措死不瞑目瞪着她的双眼,恐惧油然而生,捂着胸口一头坐倒在地上,难以呼吸。似曾相识的场景令她头痛欲裂,昏睡前她突然想起来了,是的,是的,曾经她也这么刺杀过一个人,惊恐、惊惧、惊慌、惊措的感情潮水般将她淹没。
触目惊心的往事铺天盖地涌来。
周明帝建武十三年三月,年方十三的云罗从洛阳一路赶回京城。不等下人过来牵马,飞身而下。她年纪虽小,大概是习武的缘故,身量已经长开,小小的瓜子脸尚有几分圆润,身穿一袭淡黄色长裙,右肩系了一条别致的绿带,走动之际,随风飘舞,娇俏可爱之余多了几分不对称的美。
她手上拿着剑,不耐烦说:“怎么还不开门?”云府的侍卫忙笑说:“看门的陈伯年纪大了,有点耳背,手脚又不灵便……”不等他说完,云罗一脚点在门前的石狮子上,在空中连翻数个跟斗,跳墙进去了。护送她回府的众侍卫面面相觑,心下苦笑,出门学艺回来,没想到小姐还是这么顽皮。
云罗得意洋洋落在通往前厅的石子路上,左顾右盼,见府里的下人都睁大双眼看她,更加得意,大喝一声,长剑飞天而起,直冲上半空,然后又准确无误落进剑鞘里。她拍了拍手,见无人欢呼,心中正奇怪,转头一看,父亲大人背负双手、脸色发青看着她。后面还站着几个官场上的同僚。不由得暗暗吐舌,又要挨训了。
云平四十来岁,中等身材,浓眉大眼,方脸,神情疲倦,狠狠瞪了她一眼,此刻没空管教她,冷冷道:“云伯,带小姐回房休息。”转身和颜悦色道:“各位大人,请恕云某不远送了。”几人连忙说不用不用,客套间,云罗早溜走了。
云伯是云府最德高望重的下人,就连云平都是他看着长大的,七十多岁的人了,年轻时候学过一点武功,身体十分硬朗。看着做鬼脸的云罗好气又好笑,“小姐,你一回府就捣乱。”
云罗忙嚷嚷:“哪有,人家乖得很,既没有舞刀也没有弄剑更没有见血。”云伯听了连连摇头。这个小姐,哪有半点大家闺秀的样子。云罗因为先天不足,身体孱弱,从小就跟着云溪子练功习武,强身健体。
云溪子本来是不收徒的,不过云罗是一个例外。云溪子是云家的二公子,云平的亲叔父,自小天纵奇才,武功上极具天分,个性又怪癖,抛却云家的荣华富贵,独身闯荡江湖,名气越来越大。江湖中很少有人知道他是官宦人家的子弟。他向来行踪不定,行走江湖后从未回过云家,直到云老夫人过世,他回来拜祭,磕完头就走,连坐都不肯坐,没人劝得动。云氏虽然身居高位,然而人丁单薄,云老夫人去后,就属云溪子辈分最大,众人也都不敢强留他。
当时云罗不到四岁,在父亲的授意下端着茶跌跌撞撞跑过来,奶声奶气喊:“叔公”。滚烫的茶水撒了一身,眼泪汪汪看着他。云溪子虽然冷着脸,还是把茶接了过来,一瞬间的接触,真气已在小女娃身上转了一圈,面无表情说:“此女天生体弱多病,若不好生调养,只怕活不到成年。”云平就这么一个宝贝女儿,当下急了,拱手喊道:“叔父,请您看在侄儿份上,救救阿罗。”
云溪子伸手在云罗身上摸了摸,“这个女娃儿资质倒是不错,将来也许有辱我云溪子的大名,不过看在她是云家唯一香火的份上,我便收她为徒。”云平因为小时候受叔父的影响,喜欢跟江湖中人结交,对于女儿学武一事不像其他高门大族那样排斥,便同意了。云罗便成了云溪子名正言顺、唯一一个也是关门弟子。其实,勉强算起来,东方弃也称得上是云溪子的入门弟子。
云罗见左右无人,压低声音说:“我听说有人刺杀爹爹未遂,可查出来是何人所为?”就是听到父亲被刺的消息,她才匆匆从洛阳赶回来。云伯想起来犹有余悸,拍着胸口说:“幸好老爷福大命大,只受了一点皮外伤。那刺客没想到老爷书房里有暗器,失手后服毒自杀了,大理寺的人查了这么久,什么都没查出来。”
云罗恶狠狠说:“要是让我查出来幕后凶手是谁,定叫他求生不能,求死不得,男的充军,女的充妓,十岁以上儿童全部流放千里。”云伯听了她的狠话吓一跳,“小姐!”云罗露出一个安抚的眼神,“我只是说说啦,我又不是皇帝,想让谁充军就充军。”顿了顿又哼道:“谁要是敢伤我爹爹,我定要他全家陪葬。”
云伯忙打岔,“好啦,好啦,老爷不是没事么。小姐,不是云伯倚老卖老说你,你只要乖乖地待在府里少给老爷添麻烦,老爷就能长命百岁啦。”云儿忙低了头,不敢接话。云罗自小出了名的调皮捣蛋,学了武以后,更不得了,到处惹是生非,专门跟京城里学武的少爷们打架,偏偏那些少爷武功又都不如她,弄的府里鸡犬不宁,天天有人上门告状,云平为此没少罚她。
云平送客回来,传她问话,“你不好好跟着叔公习武,怎么回来了?”云儿见父亲揉着眉头,一脸倦容,似乎有许多烦难之事,声音不由得低了下去,老老实实说:“阿罗想爹爹了。”云平心中一暖,口里却说:“做事怎能半途而废?你给我立马回洛阳。”如今形势十分不利,危机迫在眉睫,女儿这时候回来岂不是连累了她!
云罗不服气,撅着嘴说:“叔公让我回来的,他还赞我轻功学的好。”云平见女儿如此委屈,心中一软,“那你住两天就回去,记住,只准住两天。等你武功学到家了,爹爹自然不拦你,你想去哪儿便去哪儿。”顿了顿,长叹一声:“阿罗,爹爹也是为你好。”盯着女儿脸上蓝色的泪痣默然无语。云罗忙说:“女儿知道,女儿一定努力习武,不让爹爹丢脸。”
云平点头,“这两天你哪儿都不许去,跟着张大娘把女工好好学一学。一个女孩家,别整天就知道打啊杀啊的。”
云罗懦懦点头,垂着眼睛退了出去。当天晚上就熟门熟路溜出了守卫森严的云府,挟着剑扮成公子哥儿的模样,在青楼酒馆到处转悠。一排大红的灯笼,门前车如流水马如龙,人来人往,热闹非凡。她抬眼瞧了瞧门上的招牌,“翠红楼”,眼睛骨碌骨碌乱转,见周围没有人认识她,便大摇大摆掀帘子进去。
她十分熟练地点了两个姑娘喝花酒,在人家脸上又摸又亲,占尽便宜,结果结账时发现没带银子。尴尬过后,她说改日再派人送来。对方哪肯,几个五大三粗的大汉摩拳擦掌站了出来。云罗登时怒了,“几个小钱,还以为本公子会赖账不成!”说话间抽出腰间的长剑,双方动起手来,乒乒乓乓,砸的满大厅的人东躲西避。不少人站在安全地带嗑瓜子看热闹,猜测她的身份。
对方打手越来越多,里三层外三层,竟是要生擒她。银子事小,面子事大,云罗恼羞成怒,兼之年纪幼小,无法无天,出手不再留有余地,当下便砍了两条胳膊下来,血溅当场。众人见有人流血了,知道事情闹大了,又惊又怕,一哄而散。
正闹得不可开交时,一个年约四十来岁的人站了出来,从怀里掏出几张数额巨大的银票,威逼利诱,让妓院老鸨善了此事。妓院老鸨认得他,是大理寺中丞,朝廷里的人,得罪不起,只得忍气吞声压下了这件事。
云罗见他眼熟,猛然想起来,她今天有门不走,跳墙进来时,爹爹正出门送客,其中一人就是他,和爹爹关系应该不错,所以才会插手帮她。她当下红了脸,低着头不说话。这事要是让父亲知道,她还不得挨三十大板!
那人送她出来,笑道:“云小姐,这种地方以后还是少来为妙,免得令尊担心。”云罗一味称是,乖乖叫了他一声“世伯”。他笑道:“我姓贾,你叫我贾世伯便是。”又眨着眼睛说:“放心,这事我不会跟云兄说的。”
云罗对他好生感激,此后不敢再出门惹事了,老老实实窝在家里。
哪知你不找麻烦,麻烦却自动找上门来。云平上朝,被人诬陷通敌叛国,连话都不让辩解便被打入天牢。消息传来,整个云府人心惶惶。云罗在一开始惊慌失措后,决定无论如何都要救出父亲。
通敌叛国?父亲对大周朝忠心耿耿,鞠躬尽瘁,怎么可能通敌叛国?她知道幕后一定有人想陷害父亲。可是她茫然无绪,不知道该怎么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