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章 战争——生还与希望(2)
而在我出生后,按照家族惯例,父亲打算给我取名“常助”,但鉴于这个传统的名字不太适合20世纪新时代,于是拜托一位汉学家为我取名。那位汉学家非常有名,又是祖父的朋友。他建议取名“昭夫”。“昭”有“启发”之意,祖父的名字“命昭”里也有这个字。而且,根据不同的读法,我的名字还有“非凡”之意,“盛田”这个姓有“茂盛的稻田”的含义,加上“昭夫”二字,让人联想到充满希望的美好人生。父母似乎非常中意这个名字的寓意,所以也把我名字的音节用在了我两个弟弟的名字里——“和昭”“正明”[3]。
日本历代天皇在继位后,都会起一个新年号,将一个朝代的第一年算作日历上的正式元年。大正天皇驾崩后,1926年,裕仁太子继位。皇室想取个寓意吉祥的年号,最后定为“昭和”,意为“太平启蒙”。恰好也用了我的名字中的“昭”字。如今,家族建议我遵照家规,继承“久左卫门”这个名字。改名并非难事,只要向家事法庭提交申请,证明盛田家的历史和传统家规即可。但如今全世界都知道我叫盛田昭夫,所以不打算改名了。但我有时会在签名时用“AKM”,即“昭夫·久左卫门·盛田”的首字母发音缩写。而且我在美国的汽车号牌是“AKM-15”。至于我的长子盛田英夫,我和妻子希望他将来成为户主时能继承久左卫门之名,但是否愿意则由他自己决定。
从幼时起,我便认识到盛田家是拥有优良传统和伟大先祖的大家族。家族中不乏艺术爱好者、文化人和知识分子,我祖父和曾祖父便是其中的代表。老家所在地小铃谷村的历史可追溯至德川幕府时代,我的祖辈则是乡里族长和村中官员。在那个只有“上等人”才能拥有姓氏和佩刀的年代,他们位高权重。小时候,父母经常带我回小铃谷村老家,而村民每次都会盛情迎接。
我父亲的曾祖父是第十一代久左卫门(隐退后改名为盛田命祺),是个喜爱新事物和新思想的人。明治初期,受到“文明开化”思潮的影响,他请来法国人,计划在自家农场种植葡萄、酿造葡萄酒,连招牌商标都想好了。作为一家日本传统制酒企业,在酿造日本酒的同时,还酿造西方葡萄酒,这便是这位祖先当时的梦想。日本当时结束了历时200多年的锁国政策,开始打开国门、放眼世界。各种新事物开始在日本国内流行,明治天皇也鼓励日本国民向西欧学习,尤其提倡学习西欧的生活方式和科学技术。东京的鹿鸣馆一时成为西式社交的知名场所,各界名流政要在那里举办正式舞会,人们身着欧式服装、梳着西洋发型、尝试各种西餐。这股风潮甚至传到了皇宫里。
其实,这位祖先之所以打算酿造葡萄酒,还有其他原因。当时的明治政府早有预见,日本在不久的将来会面临大米短缺问题。而大米是制造日本酒的原料,如果能最大限度地用葡萄酒填补日本酒的产量缺口,就能克服大米歉收的情况。此外,据历史学家所述,当时大量武士由于新政的实施而无事可做,政府正试图解决他们的就业问题。再加上当时日本的耕地还算充裕,于是在1880年,在政府的鼓励下,盛田家响应号召,从法国引进了葡萄苗,进行种植。他引入了用来榨葡萄汁的机器,建起了较为专业的葡萄酒酿造所,还从附近雇来干活儿的工人。4年后,酿造所生产出了少量的葡萄酒成品,这项新事业有了一点儿成功的苗头,然而事与愿违。
很不幸,当时正值法国的葡萄园普遍遭受虫害,那是一种类似虱子的小虫,名为根瘤蚜,它们啃食葡萄叶和葡萄根茎。根瘤蚜不断蔓延,导致法国的葡萄园大面积受灾。当时有传言,说日本从法国进口的葡萄苗木中也有根瘤蚜,这意味着老祖先的努力将会化为泡影。1885年,果然在盛田家的葡萄园中发现了根瘤蚜,所有葡萄藤不得不全部销毁。而他只能卖掉土地还债,将葡萄园改成桑田,用于养蚕。幸运的是,盛田家的传统产品——酱油和日本酒在1900年举办的巴黎国际博览会上展出,其中一件产品还赢得了金质奖。这对当时的日本企业而言,简直是莫大的殊荣。总之,父亲的曾祖父总是满怀热情地不断尝试新事物,即便计划失败也决不气馁,是一位具备魄力和活力的开拓者。而父亲的伯父盛田善平也有类似的性格,1887年,他雇用了一名在英国进修过的酿酒专家来为他酿造啤酒。他还是“敷岛面包”(在东京被称为“Pasco”)连锁店的创始人。百折不挠、坚持到底、乐观向上,盛田家的这些品质代代相传,直至于我。而我父亲似乎早就察觉到了这点。
父亲的曾祖父于1894年去世,他生前曾用自己的钱财修桥铺路、建设家乡,开展了各种公益活动。明治天皇御驾亲巡时,对他进行了接见,并授予他蓝缎荣誉勋奖。为了表彰他为乡里做出的贡献,1918年,小铃谷村为他建了一座铜像。后来我得知,当时邻村的岩田弍夫先生(东芝公司的前任会长)还在读小学,而他也拿着旗参加了铜像的揭幕仪式。不幸的是,该铜像在战时被征用。一想到老祖先的铜像被熔化后用于战事,就让我感到痛心。好歹模具还在,后来根据模具造了一座陶瓷半身像,一直存放在小铃谷神社中。
由此可见,盛田家的历史总是围绕着小铃谷村,但我的父母还是从那个宁静的小村庄搬到了名古屋市。名古屋是爱知县的首府,也是日本重要的工业城市。父母之所以决定搬家,原因之一是我父亲当时的“企业转型计划”——对历史悠久的盛田合资公司进行现代化改革,而搬到大城市是该计划的重要一环。父亲认为,相比于那个美丽的乡下小村庄,大城市更适合发展现代化企业。1921年1月26日,我在名古屋出生。虽然我生在城市、长在城市,但我依然认为我的根一直在小铃谷村。
最近,在我小铃谷村老家的仓库里发现了许多古老的村史资料,都是一些颇具价值且内容有趣的古代文献。这些文献如实反映了300年前的日本农村状况。我成立了一个基金会,旨在保存并研究这些古代文献资料。首先将这些资料分类,制作目录,提交给日本的各个主要图书馆和大学等机构。按照我妻子的建议,我们建了一个玻璃房罩,以保护老旧的仓库,还在旁边盖了一座三层楼的资料馆。现在有好几位学者在馆中研究那些文献。如果将来退休后脑子还好使,我打算在老家仓库里埋头研究那些珍贵的古代文献,度过晚年。
父亲对我是比较宽容的,但作为一家的长子,我仍感到重担在肩。父亲决心把我培养成一名实业家,从我很小的时候起,就对我进行了相关的教育。如前文所述,作为长子,为了挽救家业,父亲在年轻时不得不放弃学业。或许缘于这段苦涩的经历,父亲是一个极为务实和保守的商人,在决定尝试新事物或采取新方法时,总是慎之又慎。在我看来,父亲简直过于保守了,每次决策都要耗费很长时间,而且总是一副焦虑不安的表情。我甚至觉得他有点儿杞人忧天。对于他的管束,我有时会与他发生争执。而这些看似鸡毛蒜皮的争论却培养了我的逻辑思维,锻炼了我的表达能力。父亲似乎是故意而为之,有时他还会采用“激将法”,利用我的愤怒对我进行教育。在我懂事前,我一直在不断抵抗父亲的“顽固保守”作风。但回想起来,父亲的保守主义却给家人带来了好处。多亏了父亲,我们一家才得以安心和美地度过每一天。
与他严肃谨慎的生意作风不同,生活中,他是一位温和宽厚的父亲。只要一有空闲,他就会陪着自己的孩子。父亲教我游泳、钓鱼,还和我一起远足,给我的童年留下了许多美好回忆。
但对他而言,生意是件严肃的事情,容不得玩笑。大概在我10岁或11岁时,父亲第一次带我到他的办公室和酿酒厂,让我见识了企业的运作方式,还叫我旁听漫长枯燥的高层会议。但通过这样的体验,既让我懂得了如何与部下沟通,又让我在小学时便明白了何为“正式的商务交谈”。由于父亲是公司老板,因此有时会叫公司干部来我家汇报情况或商讨事宜。这时,父亲也必定要求我坐着旁听。随着这种经验的不断增长,我渐渐对父亲的事业产生了兴趣。
父亲总是提醒我:“切记,因为你是家中长子,所以你生来就是老板。”
这让我不得不时刻牢记自己将来的使命——继承父亲的公司,成为盛田家的户主。而父亲同时也如此告诫我:“不要以为自己高高在上就可以盛气凌人,你既要明确自己的决定,也要明确分配给下属的任务,并必须对此负全责。”
父亲这样的苦口婆心,是对我大有裨益的启蒙教育,使我不会在出现问题时一味地责骂部下或推卸责任。通过这种家庭教育的熏陶,我学会了日本式的思维方式——只有找出能够实现双赢的利益共通点,才能达成自己的目的。因为人人都渴望获得成功。在学习“用人之术”的过程中,我领悟到了企业家应该具备的重要品质——忍耐力和理解力。绝不可刚愎自用,也不可采取卑鄙手段。这样的思维方式在我心中扎根,为我日后构建经营哲学打下了基础。不管是过去还是今后,一直让我受益匪浅。
盛田家虔诚地信奉佛教,家中每天都会做功课——礼佛念佛。大人会给孩子们每人一本佛经,让孩子们跟着大人念诵经书上那些复杂的汉字。我算不上是一个信徒,但作为盛田家所重视的传统习俗,我对其遵守至今。在我定居东京后,每当回老家看望父母时,我进门后的第一件事便是在佛坛前双手合十,行跪拜礼。
在我升入中学后,我的休息日就已经被工作填满了。只要公司开会,父亲一定会带我参加,我必须坐着听员工向他汇报情况,直至会议结束。然后是盘点作业,当时被称为“清查存货”,用的是一种古老的传统方式,但却非常精确。老板站在员工身后认真监督,而员工则一件不落地清点。
到了隆冬季节,还须检查酒的酿造和提炼情况,这项作业被称为“开坛品鉴”。我也被父亲带去学习这种技能,包括如何逐一检查酿造工序,还要在口中含少量的酒,试过味道后再吐掉。即便如此,或者正因为如此,直到现在,我对任何酒精类饮料都提不起兴趣。
前面已经提到,我的父亲生性保守,但他总是乐于满足家人的需要和要求。他尤其对外国的新技术和舶来品感兴趣。父亲还住在小铃谷村时,就购买了进口的福特汽车,开始做出租车和公交车的生意。对当时的日本人而言,最为常用的交通工具是人力车,而父亲便挑选了一个人力车车夫,作为公司的第一名专职司机。在我儿时的记忆中,周日一家外出郊游时,我们会乘坐一辆敞篷的福特T型车,缓慢地行驶在尘土飞扬的颠簸小道上。坐在后排的母亲则威严而端庄,她笔直地撑着一把遮阳伞。后来,父亲上下班时乘坐别克牌轿车,有专职司机开车。家中还有通用电气公司生产的洗衣机和西屋公司生产的电冰箱。
按照当时日本人的平均生活状况来评判,我们家的确已经非常西化了。于我而言,这方面对我影响最大的则是我的叔叔——盛田敬三。他曾在巴黎进修绘画专业,在外国待了4年。自他回国后,我们家才算是受到了正宗西方风尚的熏陶。他在我们家建起画室,结婚前一直和我们同住。叔叔文雅潇洒、风度翩翩,家中无人能及。早在叔叔回国前,家里人就从未要求我穿日式传统服装,父亲虽然在家时身着日式服装,但上班时必然换上西服,连我的祖父也经常穿西服。祖父对西方事物很感兴趣,尤其喜欢美国电影,我还记得小时候他带我去看电影《金刚》的情景。
但敬三叔叔带给我的是他在外国的亲身经历和见闻,因此让我觉得格外有趣。他带回他在巴黎画的油画、在法国各处拍的照片,以及他在游历英国伦敦和美国纽约等地时拍的照片。他还给我们看他用9.5毫米胶片摄影机(Pathé Baby)拍的影片。他说他在巴黎买了一辆雷诺牌汽车,经常开着它四处兜风,还拍了照片来证明此事。虽然我当时只有8岁,但这些事让我印象深刻。像协和广场、蒙马特高地、康尼岛等,叔叔提到的这些外国地名,我听过就马上记住了。尤其是他讲的有关康尼岛的故事,更是让我心驰神往。“二战”结束后,我第一次到纽约时,第一个星期天就去了康尼岛的游乐城。从“滑轨飞车”到“降落伞机”,我就像孩子一样,尝试了各种游乐项目,度过了美好的一天。
父亲以祖父为榜样,经常说:“如果一个人不积极主动地勤奋学习,那么花再多钱培养也是徒劳。但唯独有一种只要花钱就能见效的教育方式,那就是旅行。”
我的叔叔便是一个活生生的例子。他在国外留学4年的生活费,全都是祖父承担的。
我在升入高等学校(旧制高中)后,父亲便强烈建议我利用闲暇时间去旅行。在父亲的赞助下,我先是和同学一起去周游日本各地,然后又去拜访住在朝鲜半岛的亲戚,接着又去当时的中国东北旅行。大概在1939年或是1940年,我乘坐了第一列配有冷暖空调的流线型火车,它的名字叫“亚洲”号。本来定好了下一个旅行地便是美国,可由于战争爆发,直到十多年后,我才踏上美国国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