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章
“我的上帝,我的上帝!”公爵夫人说,她用一只手撩起衣裙,走到丈夫跟前,吻了吻他的前额。
“再见,丽莎。”安德烈公爵说,他站起身来,像对待外人一样,有礼貌地吻她的手。
朋友俩沉默着。谁都没有开口说话。皮埃尔不时地看看安德烈公爵,安德烈公爵则用他的小手擦擦前额。
“咱们去吃晚饭吧。”他叹口气说,站起身来朝门口走去。
他们走进一个重新装修过的优雅而豪华的餐厅。这里的一切,从餐巾到银器、瓷器和玻璃器皿,都带有年轻夫妇家里的用具特有的光泽。在吃饭中间,安德烈公爵把胳膊肘支在桌子上,显出心里有话早就想说、现在突然决定要说出来的样子,带着皮埃尔从未见过的神经质的激动的表情,开口说道:
“你永远,永远也不要结婚,我的朋友;请听我的忠告:在你还不敢说你已做到了你所能做的一切之前,在你还没有停止爱你选中的女人,没有把她看清楚之前,不要结婚;否则你就会铸成大错,无法挽回。到年老和毫不中用时再结婚吧……不然你身上一切好的和高尚的东西就会丧失掉。一切都将浪费在琐碎的小事上。真的,真的,真的!你不要这样惊奇地看着我。如果你在结婚后希望自己将来有所作为的话,那么每走一步你都会感觉到,对你来说,一切都完了,一切都对你关上了门,只有客厅的门敞着,你在那里将像宫廷的奴仆和白痴一样站在那里……就是这样!”
他用力挥了一下手。
皮埃尔摘下眼镜,他的脸因此变了样,显得更为和善,他惊奇地望着朋友。
“我的妻子是一个很好的女人。”安德烈公爵接着说道,“这是世上少有的女人之一,做她的丈夫可以不必为自己的名誉担心;但是,我的天,要是我现在能重新成为单身汉,我愿意付出一切!这是我对你一个人第一次这样说,因为我喜欢你。”
安德烈公爵说这话时,更不像那个懒洋洋地坐在安娜·帕夫洛夫娜客厅的圈椅里、眯着眼睛含糊不清地说着法国话的鲍尔康斯基了。他的冷冰冰的脸上每块肌肉都在神经质地颤动着;他那双不久前似乎生命之火已经熄灭的眼睛,现在闪现出一道道明亮的光芒。可以看出,他平时愈是显得毫无生气,在这几乎是病态的激动的时刻就愈是精神焕发。
“你不明白我为什么讲这些话。”他继续说道。“因为这是生活中的一大段经历。你说起波拿巴和他的发迹史。”他说,虽然皮埃尔没有说过波拿巴的事。“你谈到波拿巴;但是当波拿巴埋头苦干、一步步走向目标时,他是自由的,除了目标之外,他什么也没有——他达到了目标。但是如果把自己与女人拴在一起——像一个戴脚镣的囚犯一样,你就会失去任何自由。你的一切希望和精力只会使你感到苦恼,使你遭受悔恨的折磨。客厅、流言蜚语、舞会、虚荣心、微不足道的小事——所有这些成了我无法走出的怪圈。我现在就要上战场,去参加从未有过的伟大的战争,而我什么也不懂,什么也不会。我受人爱慕,说话尖刻,”安德烈公爵接着往下说,“在安娜·帕夫洛夫娜的客厅里,大家都很注意地听我讲话。那是一帮愚蠢的人,而我的妻子和这些女人离开他们就无法过日子……要是你能知道所有这些高贵的女人和一般女人是什么货色就好了!我的父亲说得对。自私自利,爱好虚荣,愚昧无知,微不足道——女人们露出本来面目时就是这样。你在社交场合看她们一眼,似乎觉得有点什么东西,其实什么都没有,什么都没有,什么都没有!是的,不要结婚,亲爱的,千万不要结婚。”安德烈公爵最后说。
“我觉得可笑,”皮埃尔说,“您认为自己,您认为自己没有才干,认为您的一生被生活毁了。其实您前程远大,前途无量。而且您……”
他没有说您将怎么样,但是他的语气就已表明他非常看重自己的朋友,对他的前途抱有很大的希望。
“他怎么能这样说!”皮埃尔想道。他认为安德烈公爵是具有所有美德的典范,他这样认为是由于安德烈公爵身上高度地集中了皮埃尔所缺少的品质,这些品质可用“毅力”这一概念最贴切地表达出来。皮埃尔一向对安德烈公爵善于同各种不同的人应酬而感到惊讶,钦佩他的非凡的记忆力和博学多识(他什么都读,什么都知道,什么都了解),而最钦佩的是他工作和学习的能力。如果说皮埃尔对安德烈缺乏幻想和哲理思考(皮埃尔特别喜欢这样做)的能力感到吃惊的话,那么他认为这不是缺点,而是长处。
在朋友之间最好的和最纯朴的关系中,奉承和称赞是必要的,正如车轮需要抹油才能运转一样。
“我是一个已经完蛋的人。”安德烈公爵说道。“我的事有什么可说的?让我们来谈谈你吧。”他沉默了一会儿后说道,因自己出现宽慰的想法而高兴地微微一笑。
他的笑容霎时间在皮埃尔的脸上反映出来。
“关于我的事有什么好讲的?”皮埃尔说,他咧开嘴,露出无忧无虑的快活的微笑。“我算是什么人?我是一个私生子!”他的脸突然涨得通红。可以看出,他是作了很大努力后才说出这句话的。“既无身份,又无财产……有什么办法呢,其实……”但是他没有说出其实怎么样。“我目前很自由,感到很舒服。我只是怎么也不知道我该开始做什么。我曾想和您好好商量一下。”
安德烈公爵用和善的目光看着他。但是在他的友好和亲切的目光里仍然露出一种优越感。
“我觉得你非常可贵,尤其是因为你是我们整个上流社会中惟一的活人。你感到很舒服。你想做什么就做什么吧;这反正都是一样的。你到任何地方去都会受欢迎,但是记住一点:你别再去库拉金家,别再过这样的生活。所有这些酗酒和寻欢作乐的事,这一切……对你都不合适。”
“有什么办法呢,我的亲爱的,”皮埃尔耸耸肩膀说,“女人哪,我的亲爱的,这些女人!”
“我弄不明白。”安德烈回答道。“正派女人,这是另一回事;但是库拉金家的女人,女人和酒,我不明白!”
皮埃尔住在瓦西里·库拉金公爵家,和他的儿子阿纳托利一起过着放荡的生活,家里的人为了使阿纳托利改邪归正,打算让他娶安德烈公爵的妹妹。
“您知道吗,”皮埃尔说,他脑子里仿佛突然出现了一个很好的想法,“说真的,我早就这样想了。过这种生活什么事也决定不了,什么事也不能好好考虑。脑袋痛得很,又没有钱。今天他邀请过我,我没有去。”
“你敢向我保证不去吗?”
“保证不去!”
皮埃尔从他的朋友家出来时,已是夜里一点多钟了。彼得堡六月的夜是明亮的夜。皮埃尔雇了一辆马车,打算回家。但是他离家愈近,愈觉得这个更像黄昏和早晨的夜里无法入睡。沿着空荡荡的街道望去,可以看得很远。途中皮埃尔回想起,今天晚上在阿纳托利那里照例有人聚赌,赌完后通常要狂饮一场,最后以皮埃尔喜爱的娱乐结束。
“到阿纳托利那里去倒也不错。”他想。但是立刻想起他对安德烈公爵许下的不到阿纳托利那里去的诺言。
然而他立刻又像所谓意志薄弱的人常有的那样,热切希望再一次体验一下他非常熟悉的放荡生活,于是他便决定前去。这时马上又产生一个想法,认为许下的诺言毫无意义,因为在向安德烈公爵许诺之前,也向阿纳托利公爵下过保证去他那里;最后他想,所有这些诺言都是一些空洞的东西,没有确定的内容,尤其是只要设想一下明天也许他就会死去,或者发生意外事件,到那时也就没有履行诺言和不履行诺言的问题了。皮埃尔常常进行诸如此类的推论,结果打消了所有的决定和意图。他便去找阿纳托利了。
他到了近卫骑兵营房旁阿纳托利居住的一座大房子前,上了灯火未熄的台阶和楼梯,进了一扇敞开着的门。前厅里没有人;这里乱放着空酒瓶、斗篷和套鞋,散发出一股酒气,听得见远处的说话声和叫喊声。
赌博和晚餐已经结束了,但是客人还没有散。皮埃尔脱掉斗篷,进了第一个房间,那里残羹剩饭还没有收拾,一个仆人以为没有人看见他,正在偷偷地喝杯里剩下的酒。从第三个房间里传来熟悉的喧闹声、笑声和叫喊声以及狗熊的吼声。七八个年轻人神情紧张地聚集在敞开的窗户旁。三个人在玩一头小熊,一个人拉着链子,用狗熊来吓唬另一个人。
“我押史蒂文斯一百卢布!”一个人喊道。
“不能用手扶东西!”另一个人喊道。
“我押多洛霍夫!”第三个人喊道。“库拉金,你来当证人。”
“喂,别玩小熊了,这里在打赌呢。”
“要一口气喝下去,不然就算输了。”第四个人喊道。
“雅科夫!拿一瓶酒来,雅科夫!”主人喊道,这是一个身材颀长的美男子,他站在人群中间,身上穿一件薄衬衣,敞着胸。“等一等,先生们。瞧,彼得鲁沙[63]来了,亲爱的朋友。”他对皮埃尔说。
这时一个身材不高、长着一双明亮的蓝眼睛的人从窗口喊道:“到这里来——你来主持打赌!”他的声音在所有这些喝醉酒的人的声音中显得最为清醒。这就是多洛霍夫,他是谢苗诺夫近卫团[64]的军官,著名的赌徒和爱好决斗的寻衅闹事者,同阿纳托利住在一起。皮埃尔微笑着,快活地看看自己的周围。
“我什么也不明白。怎么回事?”他问。
“等一等,他没有喝醉。把那瓶酒给我。”阿纳托利说,顺手从桌子上拿起一个杯子,走到皮埃尔跟前。
“先喝了再说!”
皮埃尔开始一杯接一杯地喝,皱起眉头看看又聚集在窗户旁的喝醉酒的客人们,注意听他们在说什么。阿纳托利一面给他倒酒,一面对他说,多洛霍夫跟在场的英国海军军官史蒂文斯打赌,说他能坐在三楼的窗台上,两条腿垂到窗外,喝下一瓶罗姆酒。[65]
“你把这一瓶全喝完,”阿纳托利把最后一杯递给皮埃尔,说道,“不然不放你走!”
“不,我不想喝了。”皮埃尔说,推开阿纳托利,走到窗户跟前。
多洛霍夫握住英国人的手,清楚而明确地说出打赌的条件,他主要是说给阿纳托利和皮埃尔听的。
多洛霍夫中等身材,长着一头鬈发和一双明亮的蓝眼睛。他大约有二十五岁。他像所有步兵军官一样,没有留胡子,因此他的嘴就整个地露了出来,这是他脸上最惹人注意的部分。这张嘴的嘴形很好看。在中间,上唇像一个尖角一样有力地垂到结实的下唇上,在两边嘴角常常形成类似笑窝的东西,一边一个;所有这一切,特别是连同坚定的、放肆无礼的、聪明的目光,给人以深刻的印象,使得人们不能不注意这张脸。多洛霍夫并不富有,也没有各种门路。尽管阿纳托利大手大脚,一年要花掉几万卢布,但是跟他住在一起的多洛霍夫却能使得阿纳托利本人和认识他俩的人都十分尊重他,尊重的程度超过了尊重阿纳托利。多洛霍夫进行各种形式的赌博,几乎总是赢家。不管他喝多少,他从来不失去清醒的头脑。无论是阿纳托利还是多洛霍夫,在当时彼得堡的浪子和酒徒当中都是大名鼎鼎的人物。
一瓶罗姆酒拿来了;窗框使人无法坐在靠外墙有些倾斜的窗台上,于是两个仆人便动手拆它,他们在周围的老爷们七嘴八舌的指挥下和叫喊声中变得手忙脚乱,不知所措。
阿纳托利带着得意洋洋的神气走到了窗前。他想要毁坏点什么。他推开那两个仆人,使劲拉窗框,但是窗框一动也不动。可是却把玻璃打碎了。
“喂,你来,大力士。”他对皮埃尔说。
皮埃尔抓住横档,使劲一拽,喀嚓一声,柞木的窗框有的地方断裂了,有的地方被拽出来了。
“全部拆掉,不然会以为我扶住东西呢。”多洛霍夫说。
“这个英国人吹牛……是吧?……好了吗?”阿纳托利问。
“好了。”皮埃尔说,眼睛看着拿了一瓶罗姆酒走到窗前来的多洛霍夫,从窗口可以看到天空的亮光和天空中正在融成一片的早霞和晚霞。
多洛霍夫手里拿着一瓶罗姆酒,跳到窗台上。
“听着!”他站在窗台上朝房间里的人喊了一声。大家都不说话了。
“我打赌(他为了让那个英国人听得懂,讲的是法语,不过讲得不那么好)。打五十金卢布[66]的赌,要不要加到一百卢布?”
“不,五十卢布。”英国人说。
“好吧,就赌五十金卢布,我坐在窗台上,就坐在这个地方(他俯下身,指了指窗外墙上有些倾斜的突出部分),不扶住任何东西,瓶不离嘴地一口气把这瓶罗姆酒全喝完……这样行吗?……”
“很好。”英国人说。
阿纳托利朝英国人转过身来,抓住他的燕尾服的一个纽扣,俯视着他(英国人个子很小),开始用英语对他重复打赌的条件。
“等一等。”多洛霍夫喊了起来,用瓶子敲敲窗户,以引起大家的注意。“等一等,库拉金;你们听我说。如果有人也敢这样做,那么我给他一百金卢布。明白了吗?”
英国人只点了点头,似乎没有明确表示他是否打算按这个新的条件打赌。虽然这英国人已点头表示都听懂了,但是阿纳托利没有放开他,还是把多洛霍夫的话翻译成英语给他听。一个今天晚上赌输了的年轻瘦削的禁卫骠骑兵军官爬到窗台上,探出身去朝下看了一眼。
“啊—哟!”他望着窗下人行道上的石板说。
“别胡来!”多洛霍夫喊道,把他从窗台上拽下来,那军官被马刺绊住,笨手笨脚地跳进屋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