追忆似水年华(第四卷):所多玛和蛾摩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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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0章 所多玛和蛾摩拉(二)(5)

我一直不喜欢别人把自己的看法强加于我,非要我对熟悉的人持某种看法。而土耳其大使夫人也毫无理由,无法对盖尔芒特公爵夫人的才能提出比我更为可信的看法。另一方面,我对大使夫人感到恼火,是因为一个普通的熟人乃至一位朋友的缺点,对我们来说是真正的毒药,幸好我们都服用“解毒剂”。但是,不用搬来进行科学比较的任何仪器,也不用谈论抗原过敏性,我们就能这样说:在我们友好的关系或纯属社交性的关系中,存在着一种敌意的毛病,虽说暂时治好,却会不时复发。只要人们“自然”,我们通常很少因这些毒药而痛苦。土耳其大使夫人用“巴巴尔”和“梅梅”来称呼她不熟悉的人,就使“解毒剂”停止生效,而在平时,解毒剂使我能够忍受毒药的毒性。她使我生气,但我不应该如此,因为她对我这样说,不是想使我认为她是“梅梅”的好友,而是因为她匆匆学会,以为这是当地的习俗,才这样称呼这些贵族老爷。她只是上了几个月的课,并没有一个年级一个年级地学上去。但我经过仔细考虑,认为我不喜欢待在大使夫人身边,还有另一个原因。不久以前,在“奥丽娅娜”家中,这个外交人物仿佛理由充分,神情严肃地对我说,盖尔芒特王妃简直使她反感。我觉得还是别再想她态度转变的原因为好:她态度转变,是因为应邀参加了今晚的盛会。大使夫人对我说,盖尔芒特王妃是国色天香,这完全是她的心里话。她一直是这样想的。但在此之前,她从未受到王妃邀请,就觉得对方既然不邀请,她就应该在原则上做出主动谢绝的姿态。现在她受到了邀请,而且以后也很可能被邀请,她就可以毫无拘束地表达自己的好感。要说明人们对别人看法的主要原因,根本不需要用情场失意或政界受挫来解释。人的看法游移不定,接受或拒绝邀请就能使其改变。另外,正如跟我一起察看一个个客厅的盖尔芒特公爵夫人所说,土耳其大使夫人“干得很好”。她特别有用。社交界的真正明星都已懒得现身。有兴趣跟他们谋面之人,往往要前往另一半球,明星们在那里几乎是形影相吊。但像土耳其大使夫人那样的女人,刚刚跻身于社交界,就不会错失良机,而是到处去出风头。她们对这种称之为晚会或交际会的演出有用,这种演出,她们哪怕像垂死的病人那样让人拉着走也会去参加。她们是配角,但晚会的主人总是可以指望她们会来参加,因为她们劲头十足,从不错过一次晚会。那些愚蠢的年轻人不知道假明星的底细,把她们看作优雅的社交王后,因此要给他们上课解释,他们不知道的斯唐迪什夫人【93】,在坐垫上画画,远离社交界,却为何也是像杜多维尔公爵夫人【94】那样的贵夫人。

在日常生活中,盖尔芒特公爵夫人的眼睛漫不经心,有点忧郁,她眼睛里闪现智慧的光芒,只是在向一位朋友问好之时,仿佛这位朋友就是一句风趣话、一种迷人的揶揄或一道美味的佳肴,行家听了或吃到之后,脸上就显出妙不可言的愉悦表情。但是,在盛大晚会上,她要问候的人过多,她觉得每次问候后都得把智慧的光芒消除就过于疲劳。一个文学爱好者去剧院观看一位戏剧大师的新作,为表明自己肯定会度过愉快的夜晚,就在把衣帽交给女引座员后,用嘴唇显出机敏的微笑,用神采奕奕的目光表示狡黠的赞赏;同样,公爵夫人一到,就会使整个晚会显得光彩夺目。奥丽娅娜脱下晚礼服的外套,外套呈华丽的提埃坡罗【95】红,脱下后显出活像颈圈的红宝石项链,然后,她这位社交界女士,像女裁缝那样迅速而又仔细地把她的裙子最后看了一遍,确信自己的眼睛跟身上的其他珠宝一样光彩照人。几个像德·让维尔先生【96】那样的“直言不讳”者急忙朝公爵走去,想不让他进来:“您难道不知道可怜的玛玛已气息奄奄?医生刚给他服了药。”但毫无用处。“我知道,我知道。”德·盖尔芒特先生一面回答,一面把那个讨厌的家伙推开,以便进去。“吃了临终圣餐,效果奇佳。”他微笑着补充道,因为他高兴地想到亲王的晚会后要举行化装舞会,他已决定参加。“我们不希望别人知道我们已经回来。”公爵夫人对我说。她没有料到王妃已经使这话失去意义,因为王妃对我说,她见到过堂嫂,堂嫂答应会来。公爵一直盯着妻子看,时间长达五分钟之久,使她十分难受,然后他说:“我已把您有过的疑虑对奥丽娅娜说了。”现在她看到这疑虑毫无根据,就不必采取任何措施加以消除,于是,她就说这疑虑十分荒唐,有好一阵子都拿我来开玩笑。“您总以为自己没有受到邀请,真是瞎想!再说,还有我呢。您难道认为我没法让我堂弟妇请您去做客?”我得说句公道话:她后来经常为我做的事,比这件事要难得多;不过,我当时只是认为,她说这话,是说我过于小心谨慎。我开始领会贵族表示友好的有声或无声言语的真正价值,可喜的亲热表示,对有自卑感的人无疑是抚慰的香膏,但不会把自卑感完全消除,因为一旦消除,这种亲热也就没有必要表示出来。“您即使不比我们强,也跟我们旗鼓相当。”盖尔芒特夫妇的所作所为,似乎都在说这种话,而且出乎你的想象,说得极其好听,不过是为了让你喜爱和欣赏,而不是让你信以为真;这种虚假的亲热,说穿了就是他们所说的有教养;对这种亲热信以为真,那就是没有教养。另外,在不久以前,我在这方面上了一课,使我最终学到十分确切的知识,知道贵族亲热的某些形式的适用范围和使用限制。那是在蒙莫朗西公爵夫人为英国女王举办的一次下午聚会上;有一小帮人排队去吃冷餐,女王挽着盖尔芒特公爵的手臂走在前头。我正在这时到来。公爵见到后就在离我至少有四十米开外的地方,不断用另一只手跟我打招呼表示友好,仿佛向我表示,我可以毫不畏惧地走到他面前,而决不会被人当作三明治吃掉。但我已开始对宫廷语言有了深入了解,因此连一步也没有往他那边走,而是在离他四十米远的地方,对他深深鞠了一躬,但面无笑容,仿佛是对刚认识的人施礼,然后继续朝相反的方向走我的路。我这样施礼,盖尔芒特夫妇十分赞赏,我即使写出一部杰作,他们也不会这样称道。这样施礼,不仅公爵看在眼里——虽说那天他要对五百多人还礼——而且公爵夫人也看得一清二楚,她在遇到我母亲后把这事跟她说了,但并未说我做错,也没有说我理应朝公爵走去。她对我母亲说,她丈夫对我的施礼赞不绝口,说这施礼真可谓意味深长。大家不断列举这施礼的种种优点,却对最珍贵的优点只字未提,那就是临事审慎,大家也对我大加夸奖,但我心里明白,这与其说是对过去的奖赏,不如说是对将来的指导,就像一位校长体贴地对学生们说:“别忘了,亲爱的孩子们,这些奖品与其说是奖给你们,不如说是奖给你们的家长,让他们下一学年再送你们来上学。”德·马桑特夫人就是这样,每当其他阶层的人来到她那个圈子,她就要在此人面前夸奖那些审慎的人,说“要找他们的时候准能找到,而在其他时候,他们不会让你想到”,这就像间接告诉一个身上发臭的仆人,洗澡对健康十分有益。

德·盖尔芒特夫人离开门厅之前,我跟她说话,这时我听到一种特殊的说话声,这种声音我以后会毫无差错地听出。当时是德·沃古贝尔先生跟德·夏吕斯先生说话的声音。一位临床医生不需要被观察的病人把衬衫撩起,也不需要听诊他的呼吸,只要听到他说话的声音就已足够。此后,我在沙龙里多次因听到一个人的语调或笑声而感到惊讶,此人虽说确切地模仿其职业语言或他那个圈子里的举止,装出庄重高雅或粗俗随便的样子,但我的耳朵练达,如同调音师对音域无所不知,只要听到他用走调的声音说话,就知道“这是夏吕斯式的人物”。这时,一个使馆的全体人员走了过来,他们都对德·夏吕斯先生施礼。虽说我在那天(就是我看到德·夏吕斯先生和朱皮安在一起的那天)才发现这类毛病,但要作出诊断,我不需要提问,也不需要听诊。但是,跟德·夏吕斯先生说话的德·沃古贝尔先生,却显出犹豫不决的样子。然而,经历了似懂非懂的少年时代之后,他理应知道自己想要什么。性欲倒错者以为世上只有自己一人属于此类,但到后来却走到另一个极端,认为正常人才是绝无仅有的例外。但是,德·沃古贝尔先生野心勃勃却又胆小怕事,早已不再享受他喜欢的这种乐趣。外交生涯使他的生活走上循规蹈矩的道路。而在政治学学校的苦读,也使他从二十几岁起就开始过基督徒纯洁无瑕的生活。不过,任何感觉器官一旦不用,就会失去其活力并逐渐萎缩,因此,德·沃古贝尔先生就像文明人不再具有洞穴人那样的体力和听力,也失去了德·夏吕斯先生很少出错的那种特殊洞察力;在正式宴会上,无论在巴黎还是在国外,这位全权公使甚至再也无法看出那些身穿制服的人实际上就是他的同类。德·夏吕斯先生听到别人说出他的嗜好会勃然大怒,但他总是喜欢说出别人的名字,这时他说了几个人的名字,德·沃古贝尔先生听了惊喜交集。这不是因为他过了这么多年之后还想交桃花运。而是这种突如其来的揭秘,如同拉辛悲剧中的揭秘,使亚他利雅和押尼珥【97】得知约阿施【98】跟大卫是同一种族,得知身为王后的以斯帖是犹太佬的女儿【99】,同样,这种揭秘使某某公使团或外交部某个部门的面貌变得截然不同,回想起来就觉得这些宫殿就像耶路撒冷圣殿或苏萨的王宫那样神秘莫测。这个使馆的年轻人都来跟德·夏吕斯先生握手,德·沃古贝尔先生见到之后,显出赞赏的神色,如同《以斯帖》中的以利丝大声说道:

天哪!冰清玉洁的佳丽如此众多,

从四面八方蜂拥到我眼前。

而可爱的脸蛋上又是羞色尽现【100】!

接着,他想得到更多“情报”,就微笑着对德·夏吕斯先生看了一眼,色迷迷的目光是在傻乎乎地询问。“啊,毫无疑问。”德·夏吕斯先生就像满腹经纶的学者,在跟愚昧无知的蠢货说话。德·沃古贝尔先生的两只眼睛,立刻死死盯着那些年轻秘书,德·夏吕斯先生见了十分恼火,而某国驻法大使也是这方面的老手,那些秘书当然并非随意挑出。德·沃古贝尔先生一声不吭,我只是看着他的目光。我从童年时代起就能用古典作品的语言来表达哪怕是无声的表情和动作,这时就让德·沃古贝尔先生的眼睛说出诗句,就是以斯帖对以利丝说,末底改【101】对信仰的宗教虔诚,非要把信仰跟他相同的侍女安排在王后身边。

但他对我们民族热爱,

这宫殿里就来了许多锡永姑娘,

她们是娇柔的鲜花,在命运之风中东倒西歪,

像我一样被吹到异国他乡。

在见不到门外汉的地方,

他(出色的大使)用自己的学识和关心对她们培养【102】。

最后,德·沃古贝尔先生终于开口说话,而不再用目光说话。“又有谁知道,”他伤感地说,“相同的事是否存在于我出使的国家?”——“很有可能,”德·夏吕斯先生回答道,“始于狄奥多西国王,虽说我对他的实际情况一无所知。”——“噢!决不可能!”——“那么,他就不该显出这种样子。他有点矫揉造作,是那种‘娘娘腔’,我最讨厌那种人。我真不敢跟他一起走在街上。另外,您应该十分了解他是怎样的人,他可是赫赫有名。”——“您完全错看了他。他还很迷人。在跟法国签署协定那天,国王还抱吻了我。我从未这样激动过。”——“当时您该对他说出自己的欲望。”——“啊!天哪,他只要有一点怀疑,那将是多么可怕!但我在这方面并不害怕。”我听到了这些话,因为我离他们不远,我不禁默默背诵:

国王至今仍不知我是何人,

这秘密一直让我守口如瓶【103】。

这对话时而无声时而有声,只持续了片刻时间,我只是跟盖尔芒特公爵夫人在客厅里走了几步,这时,公爵夫人被一位娇艳而又矮小的棕发女士拦住去路:

“我很想去看您。邓南遮【104】在一个包厢里看到了您,他给T王妃写了封信,说他从未见到过如此漂亮的女人。只要能跟您说上十分钟的话,他愿意献出自己的一生。不管怎样,即便您不能见面或不愿见面,那封信都在我的手中。您得给我定个约会的时间。有些事秘密,我不能在这儿明说。我看您没有把我认出,”她朝我转过身来补充道,“我是在帕尔马公主府上(但我从未去过)认识您的。俄国沙皇希望您父亲能被派到彼得堡去。要是您星期二能来,伊斯沃尔斯基【105】也会在那儿,他会跟您谈论此事。我有一份礼物要送给您,亲爱的,”她转向公爵夫人说,“这份礼物,我谁也不送,只送给您。那是易卜生【106】三部剧作的手稿,是他让老看护给我送来的。我给自己留了一部,其余两部送给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