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章 所多玛和蛾摩拉(二)(6)
盖尔芒特公爵并未对这份礼物感到喜出望外。他吃不准易卜生或邓南遮现在是死是活,但他已看到一些小说家和剧作家来拜访他的妻子,并把她写入自己的作品。社交界人士喜欢把书籍想象成一种立方体,其中一个面揭开,作家就迫不及待地把认识的人全都“塞进去”。这显然不是正大光明的做法,这些也只是微不足道的小人。当然啰,“顺便”见见他们也不会感到乏味,因为借助于他们,你在看书或看文章时会了解其中的“内幕”,就可以“揭开假面具”。不管怎样,最明智的做法是看已故作家的作品。德·盖尔芒特先生认为,只有在《高卢人报》【107】上写悼念文章的那位先生做事“恰如其分”。他至少会把德·盖尔芒特先生的名字置于要人中间,“尤其”是在公爵报名参加的葬礼的参加者名单上。如果公爵不希望自己的名字列入,他就不去报名参加,而是给死者家属寄一封唁函,以表示沉痛哀悼。如果死者家属在报上刊登“发来唁函的有盖尔芒特公爵等人”的消息,那不是社会新闻编辑的过错,而是死者的儿子、兄弟或父亲的错误,公爵把这种人称之为野心家,并就此跟他们一刀两断(他对那些短语的意思弄不大清楚,就说跟他们“发生纠葛”)。尽管如此,公爵听到易卜生和邓南遮的名字,又不知道他们是死是活,就眉头紧皱,他跟我们离得不是很远,不会听不到蒂莫莱昂·德·阿蒙古夫人形形色色的奉承话。她是迷人的女人,才貌双全,光凭其才能或美貌,就足以使人倾倒。但她并非出身于她现在生活的上流社会,起初只向往进入文学沙龙,跟大作家交往,先后成为每位大作家的女友——绝不是情妇,她品行十分端正——这些作家把手稿全都给她,为她写书,她因偶然的机会涉足圣日尔曼区,而文学方面的这些优越条件,则使她在该区游刃有余。现在,她有了地位,不需要施展其他魅力,只要她露面,其魅力自然展现。但她一贯忙于周旋,耍弄手腕,为人效劳,因此,虽说现在已没有必要这样做,她仍然乐此不疲。她总是有国家机密要向你透露,总是有权贵要介绍给你,总是有大师的水彩画可赠送给你。这些毫无必要的诱惑,都有点虚假的成分,但她的一生因此成为一部复杂而又绚丽的喜剧。确实,她能促成省长和将军的任命。
盖尔芒特公爵夫人跟我一起走时,她的眼睛让蓝色光芒在前面游荡,但漂泊不定,以避开她不想结交的人们,她有时在远处就能猜到,这些人是危险的暗礁。我们在客人的两堵人墙之间往前走,这些人明知永远无法成为“奥丽娅娜”的朋友,却把她看作奇珍异宝,无论如何也要指给妻子看:“于絮尔,快来看看德·盖尔芒特夫人,她正在跟那个青年说话。”看到这种情形就会感到,他们简直要爬到椅子上,以看得更加清楚,仿佛在观看七月十四日阅兵或颁发赛马大奖【108】。这并非因为盖尔芒特公爵夫人的沙龙比她堂弟妇的沙龙更有贵族气派,而是因为公爵夫人的常客,王妃从不邀请,主要是因为她丈夫的缘故。王妃从未接待过阿尔丰斯·德·罗特希尔德夫人【109】,这位夫人跟奥丽娅娜一样,是德·拉特雷穆伊夫人【110】和德·萨冈夫人【111】的知心朋友,并经常去奥丽娅娜家做客。还有希施男爵【112】也是如此,威尔士亲王把他带到公爵夫人家里,而不是带到王妃府上,因为王妃不会喜欢他,另外,波拿巴派或共和派的几位著名人士也是如此,公爵夫人对他们感兴趣,但亲王是坚定的保皇派,决不会接待他们。他的反犹主义也是坚持不懈,不会对任何优雅屈服,不管这种优雅如何真实可信。斯万是他的老朋友,在盖尔芒特家族中,只有他叫这位朋友斯万,而不是叫夏尔,因为他知道斯万的祖母是新教徒,嫁给了一个犹太人,但曾是贝里公爵【113】的情妇。他接待斯万,是因为他常常试图相信斯万的父亲是亲王的私生子这一传说。这个传说其实靠不住,但如果真有此事,由于斯万的父亲是天主教徒,同时又是波旁家族成员和女天主教徒之子,那么,斯万就是纯粹的天主教徒。
“怎么,您没有见到过这种富丽堂皇?”公爵夫人谈到我们所在的公馆时对我说。但她在赞赏她堂弟妇的“宫殿”之后,急忙作了补充,说她更喜欢“自己的草窝”,说草窝比宫殿好千百倍。“在这儿,参观起来确实好看。但有些卧室里发生过许多重大历史事件,我要是必须睡在里面,准会得忧郁症死去。就像给人遗忘之后,被关在布卢瓦城堡、枫丹白露城堡乃至卢浮宫,排忧解愁的唯一办法就是对自己说:我是待在莫纳尔德斯基【114】被杀害的房间里。这就像洋甘菊茶剂,不能解决问题。瞧,德·圣欧韦尔特夫人来了。我们刚才是在她家吃的晚饭。她明天要举办每年一次的盛会,我以为她已经上床睡了。她不会错过一次晚会。要是这次晚会在乡下举行,她准会乘马车前往,决不会不去。”
其实,德·圣欧韦尔特夫人今晚来参加晚会,不是因为她不想错过别人举办的一次晚会,而是为了保证她自己举办的晚会能够成功,她是来招募最后一批参加者,从某种程度上说,则是in extremis(在最后一刻)检阅明天将光彩夺目地行进在她的花园招待会上的队伍。多少年来,圣欧韦尔特府晚会的客人,跟往昔相比早已相形见绌。盖尔芒特圈子里的著名女士,当时是凤毛麟角,但因受到这家女主人的热情接待,就逐渐带来自己的女友。与此同时,德·圣欧韦尔特夫人的情况也在逐渐变化,但朝着相反的方向发展,她对高雅社交界的无名之辈,邀请的人数逐年减少。这次看不到这位,下一次看不到那位。在一段时间里,使用的是“分炉烤面包”的办法,用这种办法,可以举办一些秘密聚会,邀请被排斥在外的人来此自娱自乐,这样就不会把他们跟高雅之士一起请来。他们又有什么可以抱怨呢?他们不是有[panem et circenses(面包和马戏表演【115】)]花式糕点和优美的音乐节目吗?因此,现在的情况在某种程度上跟过去相对称,想当初,圣欧韦尔特沙龙刚开张时,两位流亡的公爵夫人如同两根女像柱,支撑着摇摇欲坠的沙龙顶棚,但近年来,你在漂亮的客人中只看到两个截然不同的人,那就是德·康布勒梅老夫人和一位建筑师的妻子,后者声音悦耳,大家常常不禁要请她唱歌。她们俩在德·圣欧韦尔特夫人家的客人中也没有一个熟人,她们为女友们的消失感到伤心,觉得自己在那里碍手碍脚,她们就像两只未能及时迁徙的燕子,随时会被冻死。因此,她们在第二年没有受到邀请,德·弗朗克托夫人【116】为她那位酷爱音乐的表姐求情,但未能得到明确的答复,对方只是说:“要是喜欢音乐,随时都可以进来听,这又不是犯罪!”德·康布勒梅夫人觉得这种邀请不够热情,也就没去。
德·圣欧韦尔特夫人使自己的沙龙脱胎换骨,把一个麻风病人聚集的地方变成贵夫人云集的场所(这沙龙最近的面貌,显得极其优雅),因此大家可能会感到惊讶,她第二天就要举办本季节最为光彩夺目的晚会,难道还需要在晚会前夕来到此地,向她的队伍发出最后的召唤?但这是因为圣欧韦尔特沙龙只是在有些人眼里地位显赫,这些人的社交生活仅仅是阅读《高卢人报》或《费加罗报》上对下午聚会或晚会的报道,但从未参加过任何一次聚会。这些“社交界人士”只是从报上来了解社交界,只要在报道中提到英国、奥地利等国的大使夫人,提到于泽斯公爵夫人【117】、拉特雷穆伊公爵夫人等人,就认为圣欧韦尔特沙龙在巴黎首屈一指,其实却属于末流。这并非因为这些报道谎话连篇。列举的大多数人士确实出席了聚会。不过,这些贵客大驾光临,都是女主人再三恳求、一再示好并提供帮助的结果,他们人人都觉得自己出席是给了德·圣欧韦尔特夫人大大的面子。这种沙龙,大家与其说趋之若鹜,不如说退避三舍,可以说,大家是迫不得已去帮忙的,因此,这种沙龙只能使“社交新闻栏”的女读者产生错觉。这种新闻在报道一次真正高雅的晚会时插入上述晚会,其女主人能请到所有公爵夫人,她们也都渴望自己“被选中”,但女主人只请了两三位,而且不让报上刊登客人的姓名。这些女人并不了解或轻视广告在今天所具有的威力,她们对西班牙王后来说是优雅女士,却不为民众知晓,因为西班牙王后知道她们的底细,而民众却对她们知之甚少。
德·圣欧韦尔特夫人不是这种女人,她是采蜜好手,来为第二天“采集”所有已邀请的客人。德·夏吕斯先生未被邀请,他一直拒绝去她家做客。但他跟许多人闹翻过,因此德·圣欧韦尔特夫人可以用性格不合来解释没邀请他。
当然啰,如果此事只跟奥丽娅娜有关,德·圣欧韦尔特夫人可以不必来此,只是邀请均由她口头发出,而对方接受邀请时虽说显得妩媚动人,其实却是虚情假意,这方面表演得最为出色的莫过于那些院士,候选人从他们家里走出来时十分感激,不怀疑他们会投他一票。但此事并非只跟她一人有关。阿格里真托亲王会来吗?还有德·迪福尔夫人?为以防不测,德·圣欧韦尔特夫人认为她亲自出马更为妥当;她对一些人来软的,对另一些人来硬的,她对所有人都暗中透露,说届时的娱乐活动难以想象,简直是空前绝后,并向每个人保证,会在她家遇到他们想要见到或需要见到的人物。她每年一次担任的这种职务,跟古代某些法官的职务相像,她要在第二天举办本季节规模最大的花园招待会,并因此具有临时性权力。她的邀请名单已经确定,并且不再更改,因此,她走遍王妃的各个客厅,走得十分缓慢,以便依次在每个人的耳边说出:“您明天可别忘了我。”这时,她如果看到一个要避开的丑八怪或某个乡绅,就在刹那间高傲地把目光移开,但仍然面带微笑,这种乡绅因是中学同窗而被请到“吉尔贝”家里,但丝毫不会给她的花园招待会增辉生色。她情愿不跟这种人说话,这样在事后就可以说:“我是口头邀请的,可惜没遇到您。”这位想法天真的圣欧韦尔特家族成员,这时用眼睛到处搜索,在出席王妃晚会的客人中进行“挑选”。她自以为如此行事,就成了货真价实的盖尔芒特公爵夫人。
在此必须指出,盖尔芒特公爵夫人也并非像大家认为的那样,会轻易向别人问好和微笑。在某种程度上,她既不问好也不微笑,无疑是故意为之。“她让我讨厌,”她说,“难道我非要花一个小时的时间来跟她谈她的晚会?”
这时,有一位头发乌黑的公爵夫人走过,她丑陋而又笨拙,行为有点出轨,虽未被逐出社交界,却已被几个优雅的朋友排斥在外。“啊!”德·盖尔芒特夫人低声说道,“这里竟接待这种货色!”她的目光就像能一眼看出的行家,这时看到拿给她看的竟是赝品。德·盖尔芒特夫人只是看到这个女士全身一半有瑕疵,脸上又长满黑毛痣,就看出这次晚会档次不高。她跟这位女士一起长大,但已跟她断绝一切来往;对方跟她施礼,她只是点点头,显得十分冷淡。“我不明白,”她对我说,仿佛在表示歉意,“玛丽—吉尔贝在邀请我们的同时怎么又请了这种人渣。可以说,这里三教九流都有。梅拉妮·普塔莱斯【118】家里安排得要好得多。她要是喜欢,可以在家里召开东正教最高会议和奥拉托利会【119】会议,但她至少不会在这些日子让我们登门拜访。”【120】
但在许多人看来,她因为胆怯,怕丈夫因不希望她接待艺术家之类的事情而大吵大闹(玛丽—吉尔贝保护众多艺术家,因此得多加小心,别让某个德国著名女歌唱家来跟她说话),同时也对民族主义感到害怕,而她像德·夏吕斯先生一样,具有盖尔芒特家族的精神,用社交界的观点来蔑视民族主义(现在,为颂扬总参谋部,有人竟把一个平民出身的将军看得比某些公爵还高),但是她又自知思想并不正统,就对民族主义作出巨大让步,因此她在这反犹太主义的圈子里,怕主动跟斯万握手。在这件事上,她很快放下心来,因为她已得知,亲王没让斯万进门,并跟斯万发生了“某种争执”,她就不用在众目睽睽之下跟“可怜的夏尔”说话,她情愿在私下里对他关心体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