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章 所多玛和蛾摩拉(一)(3)
有些人不喜欢把他们认识的夏吕斯式的先生们看作这种规律的实例,这些人在很长一段时间里也并未对他们怀疑,直到有一天,这个跟其他人相同的人,在平淡的外表上显示出以前一直无法看到的墨水书写的字体,展现出古希腊人喜爱的词语,这些人要相信周围的世界在他们最初看来是不加掩饰的,完全没有这世界赋予有教养的人们的千百种装饰,就只须回想起他们在生活中有多少次即将做出蠢事。某个男人的脸上没有写字,这些人也就无法看出他是一个女人的兄弟、未婚夫或情人,谈到这个女人时想要说:“真是雌老虎!”但在这时,幸好旁边的人在他们耳边低声说了句话,他们才没有把这几个字说出口。如同墙上显出弥尼、提客勒、毗勒斯【24】这几个字,这时立即出现这样的话:他是这女人的兄弟、未婚夫或情人,不能在他面前称她为“雌老虎”。光是这新的看法就会产生一系列重新组合,过去对她家里其他成员的看法有了补充,这时会收回或重新提出。德·夏吕斯先生身上的另一个人与他合在一起也是枉然,这个人使他跟其他男人不同,如同半人半马怪物身上的马,这个人跟男爵徒然地合为一体,我以前却一直没有发现。现在,抽象化为具体,这个人最终被人识破,就立刻失去隐身能力,德·夏吕斯先生也就脱胎换骨,面目一新,因此,不仅是他的脸和他声音的鲜明对照,而且还有他过去跟我时好时坏的关系,我以前一直感到无法理解,现在却变得一清二楚、一目了然,这就像一个句子,如把其中的字随意拆开,就不能表示任何意思,而这些字如按次序重新排列,这句话就能表达一种思想,你永远不会忘记。
另外,我此刻恍然大悟:为何刚才看到德·夏吕斯先生从德·维尔帕里齐夫人家出来,觉得他样子像女人:他确实是女人!他属于一个族类,这种人不像他们显示的那样矛盾百出,他们想要有男子气概,恰恰是因为他们具有女人的气质,他们在生活中只是外表上跟其他男子相同;在观察世上万物的眼睛里,每个人都在眼球表面刻有一个身影,在他们这种人眼里,刻下的不是仙女的倩影,而是美男子的身影。他们这个族类被人咒骂,靠欺骗和发伪誓生活,因为他们知道自己的欲望可耻,会受到惩罚,是不可告人的秘密,但却会使所有人的生活十分甜蜜;他们得背弃上帝,即使是基督教徒,在作为被告出庭受审时,也必须面对基督并以基督的名义为自己辩护,认为这是对他们生活的诽谤;他们是没有母亲的孤儿,对母亲只好撒谎,甚至在给母亲合上双眼时也是如此;他们是没有友谊的朋友,虽说他们的魅力常常得到承认,会使人产生友情,他们的心地往往善良,会感到这种友情;但是,靠谎言才勉强维持的良好关系,是否能称为友谊?即使他们因此会产生信任与真诚的愿望,他们也会厌恶地放弃这种关系,除非他们遇到一个为人公正、富于同情心的人,但这个人因一种习惯心理对他们看走眼,会把供认不讳的恶习看作情感,虽说这种情感跟他格格不入,这就像有些法官,更容易把凶杀罪加在性欲倒错者身上,把叛国罪加在犹太人头上,原因是想到了原罪和这个种族的本性。总之——至少是根据我当时由此得到的第一个理论,我们就会看到,这一理论将在以后改变,而如果他们用来观察和生活的那种幻想,未能阻止他们的眼睛看到这种矛盾,这种理论准会使他们暴跳如雷——他们是情人,却几乎不可能有这种爱情,爱情的希望使他们有力量忍受种种风险和孤独,因为他们所爱的恰恰是毫无女人特征的男子,是并非性欲倒错的男子,所以不可能喜欢他们;因此,如果他们不能用金钱买到真正的男人,如果他们最终不能把给他们卖淫的性欲倒错者想象成真正的男子,那么,他们的欲望就永远无法得到满足。在罪恶被发现之后,他们的名声不堪一击,他们的自由转瞬即逝;他们的地位也摇摆不定,就像那位诗人,前一天晚上还在各家沙龙受到款待,在伦敦所有的剧院里受到热烈欢迎,但到第二天却无容身之屋,找不到睡觉的枕头【25】,只好像参孙【26】那样做推磨的苦役,并像他那样说:
这两种性别都将分别消亡【27】
在厄运降临之日,大多数人都会对受害者深表同情,就像犹太人同情德雷福斯那样,但如情况相反,他们就不会得到他们同类的同情,有时则得不到社会的同情,他们的同类看到他们的真面目后感到厌恶,他们的真面目在镜子里照出,使他们不再感到舒服,因为照出了他们以前不想在自己身上看到的各种瑕疵,并使他们明白,他们所说的爱(他们还玩弄词语,并从社交意义来看,把诗歌、绘画、音乐、马术和苦行所能添加的概念都称之为爱)并非出自他们选择的一种美的理想,而是出自一种不治之症;他们如同犹太人(只有少数几个人只愿跟他们那种人交往,嘴里总是说些礼貌用语和常开的玩笑),相互间互不来往,寻求的是他们的冤家对头,是不想跟他们交往的人,并原谅这些人的粗暴拒绝,而见这些人客气相待就欣喜若狂;但他们也跟自己的同类联合在一起,那是在遭到众人排斥、蒙受耻辱之后,在受到类似对以色列的迫害之后,他们最终会具有一个种族在体质和道德上的种种特点,这些特点有时非常出色,但往往十分可怕,他们(虽然看到,有人参与更多却更像敌对种族,从表面上看不大像同性恋,就对更像同性恋的人竭尽讽刺挖苦之能事)在跟自己同类的经常交往中感到精神舒畅,甚至觉得这些人的存在是一种依靠,因此,他们一方面否认他们同属一个种族(这个词本身就是极大的侮辱),另一方面,对得以掩盖自己属于这一种族的那些人,却乐于揭开其真面目,他们这样做不是想伤害那些人,因为他们并不厌恶这种事,而是想表示道歉,他们如同医生研究阑尾炎那样寻根究底,研究性欲倒错追溯到古代历史,他们高兴地告诉大家,苏格拉底是他们中的一员,如同犹太教徒说耶稣是犹太人,却并未想到,同性恋如属正常,就不存在不正常的事,就像基督诞生之前并不存在反基督教者,他们也没有想到,只有耻辱才产生罪恶,因为耻辱只能使那些不受任何说教、任何范例和任何惩罚影响的人继续存在,那些人具有一种特殊的禀性,使其他人感到厌恶(虽说他们会同时具有高尚的道德),而且厌恶的程度超过对偷窃、暴行和背信弃义等恶习的厌恶,这些恶习更容易被理解,因此也更能被常人原谅;他们组成一种共济会式的团体,却比共济会规模更大,效率更高,而且不大容易受到怀疑,因为这种团体的基础是趣味相同,需要相同,习惯相同,所冒风险相同,最初尝试、掌握的知识、进行的交易、使用的词汇也都相同,这个团体的成员不希望相互认识,但会根据自然或习惯的动作、有意或无意的动作立刻认出对方,这些动作告诉乞丐,他给关上车门的那位大贵人是其同类,告诉当父亲的,他女儿的未婚夫是其同类,告诉病人、忏悔者和打官司的人,他们去找的医生、神甫和律师是其同类;他们都迫不得已地保守自己的秘密,但了解其他同类的部分秘密,而其他人却并未怀疑,因此,在他们看来,难以置信的艳情小说都真实可信,因为在跟时代不符的这种浪漫生活中,大使是苦役犯的朋友,而亲王因贵族教育而具有胆战心惊的小市民不会有的潇洒风度,在走出公爵夫人的府邸之后,却去跟流氓商谈;他们是人类群体中受到排斥的部分,但十分重要,他们在他们不在的地方受到怀疑,在未被认出的地方炫耀自己,肆无忌惮,逍遥法外;他们到处都有同伙,在老百姓里,在军队里,在神殿里,在苦役监里,在王位上都有;他们中至少大部分人是如此,跟另一种族的人亲密相处,过着既温馨又危险的生活,他们挑逗对方,开玩笑般跟他们谈论自己的恶习,仿佛这并非是他们的恶习,这种玩笑开起来容易,是因为其他人不辨真假或虚情假意,并能持续多年,直至丑闻暴露,这些驯兽者被猛兽吞噬;而在此之前,他们被迫掩盖自己的生活,把目光从他们喜欢看的地方移开,移到他们不喜欢看的地方,并把他们词汇中的许多形容词从阳性变为阴性,这是社会的约束,跟他们内心的约束相比微不足道,他们的恶习或词义不确切的名称强加给他们的内心约束,并非是针对其他人,而是针对他们自己,使他们感到这不是一种恶习。但有些人更加实际,更加匆忙,没有时间去搞交易,不能抛弃简单的生活,而要少花时间就得进行合作,于是形成两种群体,第二种群体完全由他们这种人组成。
这使来自外省的穷人感到惊讶,他们无依无靠,只有勃勃野心,指望有朝一日成为著名医生或律师,他们的思想还缺乏主见,他们的身体还缺乏风度,但希望很快能装饰得漂亮,如同他们将为拉丁区的小房间购置家具,因为他们会发现和仿效已在实用而又重要的职业中“成名”的人们,他们也想跻身于这种职业出名;这些人在不知不觉中继承了特殊的爱好,如同对绘画和音乐的盲目喜爱,这种爱好也许是他们的唯一特点,根深蒂固,专横跋扈,会在某些晚上迫使他们缺席某个有益于他们职业生涯的聚会,而参加聚会的一些人,正是他们在言谈、思考、衣着和打扮方面刻意模仿的对象。在他们的街区,他们只跟同学、老师或某个已成名并成为保荐者的同乡交往,但他们很快发现,其他一些年轻人因共同的特殊爱好而跟他们接近,这就像在一个小城市里,二年级【28】教师和公证人成了朋友,是因为他们都喜爱室内乐或中世纪的象牙雕刻;他们对用来消遣的事物,有着同样的追求功利的本能,有着同样的专业精神,即在他们的职业生涯中起指导作用的本能和精神,他们的这种本能和精神,会在外行不会应邀参加的活动中再现,外行只能参加古老鼻烟盒、日本铜版画和珍稀花卉的业余爱好者参加的活动,在他们参加的活动中,由于有学习的乐趣和交流的益处以及害怕竞争,因此跟邮票市场一样,既有专家们的情投意合,又有收藏家们的疯狂争夺。另外,他们在咖啡馆里有自己的餐桌,但无人知道这是哪种聚会,弄不清楚是钓鱼协会的聚会、编辑部秘书的聚会还是安德尔省同乡的聚会,只见他们西装笔挺,神色持重、冷淡,对时髦青年只敢偷偷看上一眼,这些“花花公子”在几米远的地方大声吹嘘自己的情妇,他们中有些人欣赏这些青年,却不敢抬头观看,二十年之后,他们中一些人即将进入某个研究院,另一些人则成为社交圈子里的元老,到那时他们才知道,当时最有魅力的人,即现在头发花白的胖子夏吕斯,其实跟他们相同,只是他处于另一个社交界,具有另一种外部特征,使用他们不知道的暗号,而正是这种区别使他们看走了眼。但是,现在的团体多少有所进步;由于“左翼联盟”跟“社会主义联盟”不同,某个门德尔松音乐协会跟圣乐学校【29】不同,因此在某些晚上,在另一张餐桌旁坐着激进分子,他们衣袖里戴着手镯,有时脖子上挂着项链,他们目光咄咄逼人,笑声时大时小,还相互抚摸,一帮中学生见了赶紧逃之夭夭,侍者对他们招待时彬彬有礼,但心里却愤愤不平,这就像他晚上招待德雷福斯派,如果捞不到小费,准会去叫警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