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章 所多玛和蛾摩拉(二)(1)
第一节
德·夏吕斯先生在社交界。一位医生。德·沃古贝尔夫人脸上的特征。德·阿帕雄夫人、于贝尔·罗贝尔画的喷泉水柱和弗拉基米尔大公的愉悦。德·阿蒙古夫人、德·西特里夫人、德·圣欧韦尔特夫人等。斯万和盖尔芒特亲王之间的有趣谈话。阿尔贝蒂娜听电话。我第二次即最后一次在巴尔贝克逗留前的拜访。到达巴尔贝克。心灵的间歇。
盖尔芒特王妃府的晚会,我不能肯定是否受到邀请,因此并不急于前往,就无所事事地待在外面,但夏日似乎也跟我一样,并不急于移位。时间已是九点多了,但夏日仍滞留在协和广场上,把卢克索的方尖碑【56】照得如同玫瑰色牛轧糖。后来,它又改变方尖碑的色彩,将其变成一种金属物质,这方尖碑不但变得更加珍贵,而且显得如同薄片,仿佛可以弯曲。在想象之中,这精美的珍宝仿佛已被弯曲,也许有点变样。这时,月亮已在天空出现,如同精心剥出的一瓣橘子,虽说表面有点破损。但再过一些时间,它会变得像用金子铸成,而且十分坚硬。一颗小星星非常可怜,独自缩在它后面,将成为孤月的唯一女伴,而月亮则保护女友,但更加勇往直前,挥舞着所向披靡的东方武器,即那把宽阔而美妙的弯月金刀。
在盖尔芒特王妃府门口,我遇到沙泰勒罗公爵;我这时已经忘记,半小时前我一直在担心自己不请自来,而且不久之后还会担心。人会担心,有时却因分心而忘记危险,在危险早已过去后才想起自己的担心。我向年轻的公爵问好,然后进入府邸。但我在此首先得指出一个微不足道的情况,这情况有助于理解其后即将发生的一件事。
那天晚上如同前几天晚上,有个人非常想念沙泰勒罗公爵,但并不知道他的身份,此人是德·盖尔芒特夫人的传达(当时称为“号房”)。德·沙泰勒罗先生是王妃的表弟,根本算不上她的至交,他是第一次受到她沙龙的接待。他的父母十年来一直跟王妃不和,半个月前才重归于好,那天晚上,他们因有要事不在巴黎,就派儿子代表出席。然而,几天以前,王妃的传达在香榭丽舍大街跟一个青年萍水相逢,觉得这青年迷人,但无法弄清其身份。倒不是因为这青年既不和蔼又不慷慨。这传达想到,给予一位如此年轻的先生的种种宠爱,现在反倒由他来享受。但是,德·沙泰勒罗先生既胆小怕事,又十分冒失;他决定不公开自己的身份,主要是因为不知道对方的底细;如果他知道对方的底细,也许会更加害怕,虽说他如此害怕毫无道理。他只是使对方认为他是英国人,但他对传达慷慨大方,又使对方十分快乐,传达想再次跟他相会,就对他提出种种热情洋溢的问题,两人沿着加布里埃尔大街走着,公爵始终只回答一句话:“I do not speak French.(我不会讲法语。)”
盖尔芒特公爵因堂弟之母的出身,仍然装出在盖尔芒特—巴伐利亚王妃的沙龙里发现了库弗瓦西埃家族的些许痕迹【57】,虽然如此,大家还是普遍认为这位夫人有首创精神,而且聪慧过人,其创新在这个圈子绝无仅有。晚宴后,不管其后的晚会多么重要,盖尔芒特王妃府里的座位,总是安排得十分巧妙,形成一个个小组,如有必要,则相互间背对背互不干扰。王妃在此时显出其社交意识,仿佛她喜欢就在其中一个组就坐。另外,她不怕指名道姓,把另一小组的成员吸引过来。譬如说,她要提请德塔伊先生【58】注意——他自然会欣然同意——德·维尔米夫人坐在另一组,背对着他,她的脖子是多么漂亮,这时,王妃会毫不犹豫地大声说:“德·维尔米夫人,大画家德塔伊先生正在欣赏您的脖子。”德·维尔米夫人觉得,这是在直接请她参加谈话,就用经常骑马而练就的灵敏动作,慢慢地把座椅转了四分之三圈,几乎跟王妃正面相对,却又丝毫没有打扰左右两边的客人。“您不认识德塔伊先生?”女主人问道,她觉得这位女客虽然敏捷而又谨慎地转过身来,却还做得不够。“我不认识,但我知道他的作品。”德·维尔米夫人回答道,面露尊敬的神色,显得非常动人,而且说得十分得体,众人听了羡慕,与此同时,她对这位被王妃指名道姓,但尚未向她正式介绍的著名画家,打了个几乎难以察觉的招呼。“来,德塔伊先生,”王妃说,“我把您介绍给德·维尔米夫人。”于是,德·维尔米夫人给《梦》的作者找了个座位,就像刚才朝他转过身来那样灵活。而王妃把一把椅子移到自己前面坐下;她叫唤德·维尔米夫人只是找个借口,以便离开第一组人,她已按规定在那里待了十分钟,并将在第二组待上同样长的时间。在三刻钟的时间里,她已光顾各个小组,而每到一个小组都是即兴之举,欣然而去,但主要目的是为了显示“一位贵夫人善于接待客人”,而且是多么自然。但在此时此刻,晚会的客人们开始陆续到来,女主人已端坐在离大门不远的地方,只见她身体挺直,神气十足,跟王后的气派相差无几,两眼如炽热的木炭闪闪发光,她一边是两位并不漂亮的殿下,另一边是西班牙大使夫人。
我排队排在比我早到的几位客人后面。王妃就在眼前,在众多美女之中,她的美貌显然并非是我想起这次晚会的唯一原因。但女主人的脸完美无缺,如同一枚漂亮的像章,对我来说值得纪念。王妃在举办一次晚会的前几天,要是遇到她邀请的客人,通常会对他们说:“您一定会来,是吗?”仿佛她很想跟他们说话。但实际情况恰恰相反,他们一旦来到她面前,她却对他们无话可说,只是坐在那里,暂时中断跟两位殿下和大使夫人的闲谈,在对来客表示感谢时说“承蒙光临”,这并不是因为她认为客人赴会是善意的表示,而是为了进一步表现她的善意,说完后,她立刻把客人打发走,并补充道:“您会看到德·盖尔芒特先生在花园门口。”这样,客人前去参观,她也落得清静。对有些客人,她连一句话也不说,只是向他们展示她两只缟玛瑙般美妙的眼睛,仿佛他们是专程来参观宝石展览。
在我前面进去的是沙泰勒罗公爵。
客厅里的人都对他微笑,向他招手问好,公爵要一一还礼,因此没有看到传达。但传达立刻就认出了他。他的身份,传达一直很想知道,如今在片刻之后,他就将如愿以偿。传达问两天前遇到的“英国人”,该通报何人大驾光临,此时此刻,他不仅心里激动,而且怨自己冒失、粗俗。他似乎即将对众人(他们却对此毫无觉察)揭示一个秘密,而他发现了这个秘密,并公布于众,理应受到谴责。听到客人回答说“沙泰勒罗公爵”,他感到十分自豪,一时间竟激动得说不出话来。公爵看了看他,一眼把他认出,觉得自己名声败坏,但这时仆人已镇静下来,对来客的纹章了如指掌,就自行对客人过于谦虚的称呼作了补充,用既有职业力量又有私交柔情的声音大声通报:“沙泰勒罗公爵殿下大人到!”现在轮到我了,要对我进行通报。我当时在全神贯注地观赏女主人,而她还没有看到我,因此我并未想到,这身穿黑衣、活像刽子手的传达,对我来说会是多么可怕——虽说跟德·沙泰勒罗先生害怕的原因并不相同——只见他被一群仆役簇拥,他们身穿华丽号衣,个个身强体壮,如看到有人闯入,立刻会将其擒获并赶出门外。传达问我的姓名,我不由自主地对他说出,如同死囚犯让人把脑袋搁在木砧上。他立刻威风凛凛地把头抬起,我想请他不要大声通报,因为如未被邀请,我的面子就得以保全,而如我真的已被邀请,保全的则是王妃的面子,但他却已大声报出那些令人不安的音节,其声音之响,足以震动公馆的拱顶。
著名的赫胥黎【59】(其侄子目前在英国文学界占有主导地位)曾说,他的一个女病人不敢再去社交界,因为在别人用彬彬有礼的手势请她入座时,她常常看到这扶手椅上已坐着一位老先生。她确信无疑的是,请她入座的手势和坐着的老先生都可能是幻影,因为别人决不可能请她坐到有人坐着的扶手椅上!赫胥黎为治好她的病,硬要她回到晚会上,她一时间犹豫不决,十分难受,心里在想,别人对她做出的热情手势是真有其事,还是一种幻觉,她要是信以为真,就会在众目睽睽之下坐到一位有血肉之躯的先生的腿上。她一时间举棋不定,非常难受。我此刻也许更加难受。我听到自己的名字雷鸣般响起,如同在预告灾难即将发生,但为了表明我真心诚意而来,仿佛心中全无怀疑,我立刻神色坚定地朝王妃走去。
我走到离她几步远的地方,她看到了我,我不再怀疑自己被人愚弄,是因为我看到她不像接待其他客人时那样仍然坐着,而是站起来朝我走来。我立刻像赫胥黎的女病人那样,宽慰地松了口气,因为女病人决定坐到扶手椅上,发现无人坐着,这才明白那老先生是幻影。这时,王妃微笑着向我伸出了手。她站立片刻,是对我特殊的恩惠,如同马雷伯一节诗的最后一句所说:
为向他们表示敬意,天使们全体起立【60】。
她表示抱歉,说公爵夫人未到,仿佛公爵夫人不在,我会感到无聊。为了向我问好,她握住我的手,十分优雅地围着我转了一圈,我觉得自己也随之旋转。我觉得她如同科蒂荣舞【61】的领舞女郎,很可能会把象牙尖柄手杖或手表交到我手上。但实际上,她并未把这种东西给我,仿佛她不是在跳波士顿舞,而是在听贝多芬一首神圣的四重奏,她担心会打扰雄壮的曲调,就停止了谈话,或者在开始谈话之前,她喜洋洋地看着我进来,只是告诉我亲王现在何处。
我离她而去,不敢再走到她的身边,我感到她对我无话可说,感到这身材修长的漂亮贵妇,其高贵如同众多傲然登上断头台的贵夫人,虽说真心诚意,却不敢把蜜里萨酒【62】给我喝,只能把她已对我说过两遍的话再说一遍:“您会在花园里找到亲王。”然而,走到亲王身边,就会感到我的怀疑又以另一种形式再现。
不管怎样,都必须找个人给我引见。这时,听到有个声音比所有谈话都响,那就是德·夏吕斯先生口若悬河的闲聊,他正在跟他刚认识的西多尼亚公爵大人说话。从对方的言论可看出,从对方的怪癖也可看出。德·夏吕斯先生和德·西多尼亚先生都一眼看出对方的怪癖,那就是他们在社交界都喜欢滔滔不绝地说话,决不允许别人打断。他们立刻看出,这怪癖如同一首著名的十四行诗【63】所说,是一种不可救药的毛病,他们于是作出决定,但不是闭口不谈,而是各说各的,根本不管对方说些什么。因此这混杂的噪声随之响起,而在莫里哀的喜剧中,则是几个人物同时在讲不同的事情【64】。男爵声音宏亮,而且确信自己占据上风,能把德·西多尼亚先生的微弱声音压下去;但对方并不气馁,每当德·夏吕斯先生停下休息,在这短暂的时间里就只听到西班牙大贵族的低语声,只见他镇定自若地继续其长篇大论。我本想请德·夏吕斯先生把我引见给盖尔芒特亲王,但我担心(其原因数不胜数)他会对我生气。我对他实在是忘恩负义,对他提出要帮助我的建议再次置之脑后,自从那天晚上他热情地把我送回家【65】之后,我还没有给他写过信。不过,我并未把后来发生的事作为不写信的借口,就是当天下午我看到朱皮安和他之间发生的事。当时我丝毫没有这方面的怀疑。确实,在不久以前,我父母责备我懒,迟迟未给德·夏吕斯先生写信,我听了勃然大怒,责怪他们要我接受有失体面的建议。但是,我只是因为生气,想说出他们最不喜欢听的话,才作出这种骗人的回答。实际上,对男爵的建议,我丝毫没有想到会有色情乃至情感方面的目的。我对父母这样说,纯粹是胡说八道。但有的时候,我们确实能未卜先知,我们以为说的是谎话,却恰恰说出了未来的现实。
德·夏吕斯先生也许已原谅我并未对他表示感谢。但他会生气,则是因为我今晚出现在盖尔芒特王妃府,如同不久前出现在他堂妹家里,这样显然是在嘲讽他庄严的声明:“只有依靠我才能进入这些沙龙。”错误严重,也许是无法补赎的罪孽,那就是我没有走一级级上去的正路。德·夏吕斯先生清楚地知道,他雷鸣般的声音,是用来对付不听他指挥的人,或是他怀恨在心的人,但在许多人看来,不管这雷鸣显得如何怒气冲冲,现在已开始变成纸上霹雳,已无力把任何人从任何地方赶走。但他也许认为,他威力虽说减弱,却依然强大,在我这样初出茅庐的青年看来仍然威力不减。因此,我认为在一次晚会上请他帮忙不是十分合适,因为光是我出席晚会这件事,就似乎是在否定和讽刺他的自命不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