局外人
上QQ阅读APP看书,第一时间看更新

第4章 局外人(4)

第二天早晨,玛丽没有走,我叫她留下来一起吃午饭。我下楼去买肉,回来的时候我听到雷蒙的屋子里传出女人的声音。过了一会儿,楼梯间又传来老萨拉曼诺骂狗的声音,楼梯上响起了鞋底和爪子的声音,还有老萨拉曼诺吼着“混蛋,没用的东西!”可想而知,这是萨拉曼诺带着他的狗出去了。我把这老头和狗的事告诉了玛丽,引得她笑了起来。她穿着我的睡衣,将袖子挽了起来。看她一笑,我的欲望又被点燃了。过了一会儿,她问我爱不爱她。我说这种问题没意义,但我确实好像不爱她。我的回答伤了她的心。不过当我们做午饭的时候,她又笑了起来,每当她笑的时候我就总想吻她。这个时候,雷蒙房间爆发了激烈的争吵,引起了我们的注意。

先是听见女人尖锐的叫喊,然后传出雷蒙的骂声:“你这个臭女人,你敢对不起我!看我怎么收拾你!”一阵碰撞声后,接着就传来女人的哭喊声。声嘶力竭的哭喊瞬间引来了许多人,挤满了这个楼梯间。玛丽和我也出去看。那个女人一直在叫,雷蒙一直在打。玛丽说这太可怕了。我没有回应。她叫我去找警察,我说我不喜欢警察。但是住在三楼的一个水管工叫来了一个警察。警察敲门后,里面的声音停止了。他又用力敲了敲,过了一会儿,里面传来女人的哭泣声,雷蒙打开了门。他嘴里叼着一根烟,脸上挂着装出来的笑容。“叫什么名字?”警察问道。雷蒙照实回答了。“跟我说话的时候,把你嘴上的烟拿掉。”警察说。雷蒙有些犹豫,他看了我一眼,又放在嘴里抽了一口。说时迟那时快,就在这时警察对着雷蒙的脸就来了一记狠狠的、结实的耳光。香烟从他的嘴边飞出好几米远。雷蒙的脸色都变了,一声不敢吭,只是低声下气地问警察能不能拾回他的烟。警察说可以,但是警告他说:“警察问话可不是闹着玩的。”那个女人一直在哭,不停地说,“他打我,他是个吃软饭的。”雷蒙插嘴道:“警官先生,说一个男人吃软饭是合法的吗?”警察叫他闭嘴。于是雷蒙又转向那个女人:“等着吧,臭女人,我们还会再见面的!”

警察叫他闭嘴,并叫那个女人走,接着又让雷蒙待在家里等着局里传讯。

“你应该为自己的行为感到丢脸,”警察补充说,“看你醉得东倒西歪的,一定喝了好多酒。”

“不,我没醉,”雷蒙解释,“我发抖是因为您站在我面前,我控制不住自己。”

雷蒙关上门后,大伙也就散了。我和玛丽做好了午餐,但是她没有什么胃口,东西几乎都让我吃了。她一点钟左右离开的,我又上床睡了一会儿。

将近三点钟的时候,有人敲门,原来是雷蒙。我继续躺在床上,他坐到床沿边,半晌不说话。我就问他事情的经过。他说一开始计划进行得很顺利,但是后来她打了他一个耳光,他就打了她,之后发生的事情就是我后来看到的。

我说那女人已经受到了惩罚,你也该满意了。他表示同意,他还说警察来了也无所谓,反正他已经打了她了。他说他很了解警察,知道该怎么跟他们打交道。他还问当警察打他的时候,我是不是等着他回敬警察一下。我说当时没什么想法,再说我不爱招惹警察。雷蒙好像很得意。他问我愿不愿意一起出去走走。我下了床,梳理了一下头发。他希望我做他的证人,我没有反对,但是我说我不知道该怎么做。“这非常简单,你只要告诉他们那个女人对不起我就行了。”这好像很简单,于是我答应为他作证。

我们一块出门,雷蒙请我喝了一杯白兰地。后来他想打台球,我陪他打了一局,差点赢了他。他还想带我去妓院,但是我拒绝了,我说我不喜欢那地方。我们慢悠悠地走回去,路上他告诉我,能成功惩罚那女人,他心情非常好。我发现他待我不错,我也觉得这是一个愉快的夜晚。

快到家时,我远远看见老萨拉曼诺站在门口,似乎很不安。走近后我发现他的狗今天没在身边。他四处张望,转来转去,试图搜遍整个黑暗走廊。他嘴里不停地嘟囔着,一双充满血丝的眼睛扫描着街上的每个角落。雷蒙问他怎么了,他并没有立刻回答。我隐约听到他嘀咕着,“混蛋,没用的东西!”好像有些惊慌失措。我问他狗在哪里?他有些生硬地回答我跑丢了,接着他突然滔滔不绝:“我跟平常一样带它去练兵场散步。那里很热闹,到处都是人。我停下来看了一会儿魔术表演,等我转过身想走的时候,狗就不见了。我知道他的颈圈有点大,一直想给它买个小的,可我怎么也没想到这个畜生能因此就走丢了。”

雷蒙说他的狗可能是一时跟他走散了,过段时间它自己就会回来的。他还举了好几只狗跑几十公里找到主人的例子。但是老萨拉曼诺的神情看起来更加不安了,“你不知道,捕狗队会把它弄走的。它长了一身的疮痂,没有人会收养他的。”

我建议他去宠物收容所看看,丢失的狗都在那里,只要付一点钱就可以把狗带回来。他追问我是不是要很多钱,我也不清楚。接着他就发火:“让我为这个畜生花钱?下辈子吧!”然后他又开始骂起狗来。雷蒙只好笑笑,转身上了楼梯。我跟着他上去后,在楼梯口和他互道晚安。没多久,我听见老萨拉曼诺的脚步声和敲我房门的声音。我打开门,他就站在门口,嘴里说着:“抱歉,我希望我没有打扰到你。”

我请他进来,但是他摇了摇头,只顾盯着自己的鞋尖儿和颤抖的长满硬痂的手,没有看我:“默尔索先生,您说,他们不会真的把它抓走了吧?他们会把它还给我吧,我该怎么办才好啊。”我告诉他,一般收容所会将狗保留三天,等待主人去领,期限过后无人认领的狗就会被随意处置了。听完,他沉默地望了我一眼,然后道了晚安。他关上房门不久,他又在房间里走来走去,接着他的床咯吱咯吱地响着,透过墙壁,传来一阵奇怪的声音,原来他哭了。不知道为何,这时我想起了妈妈。第二天我得早起,因为不觉得饿,没有吃晚饭就睡了。

5

雷蒙给我打电话到办公室。他说他有一个朋友(他跟他说起过我),邀请我星期天到离阿尔及尔不远的海滨木屋去玩。我说虽然我很想去,但是我已答应和女友一块儿过周末了。雷蒙听了立刻说可以邀玛丽一块过去,并表示他朋友的妻子一定会因为在一堆男人中间有了女伴而高兴。

我本想立刻就挂断电话,因为我知道老板不喜欢我们在上班时间打私人电话。但是雷蒙让我等一等,他还有另外一件事要跟我说,这也是他给我打电话的主要目的,因为邀请完全可以晚上再转达。

他整天都被一群阿拉伯人跟踪,他情妇的哥哥也在其中,“如果回家时,在公寓附近看到他,记得告诉我一声。”我说没问题。

打完电话不一会儿,老板派人来叫我过去。顿时我感到心神不安,我以为他又要说少打电话多做事之类的话,结果根本不是这样。他说要跟我谈一个还没有成形的计划,他想听听我对这个计划的看法。老板打算在巴黎设个办事处,在当地直接处理与一些大公司的业务往来,他想知道我能否去那儿工作。

“你是一个年轻人,”他说,“我想你会很喜欢留在巴黎生活。当然你每年还有时间在法国四处走走看看。”

我对职务变动表示同意,事实上去不去巴黎我根本就无所谓。于是他问我是不是不愿意改变一下生活方式,我回答说生活是改变不了的,况且任何一种生活方式都有它好的一面,我对在这里的生活也没有任何不满。他好像有些不高兴,说我总是在答非所问,没有雄心壮志,这对做生意来说是很致命的弱点。

谈话结束后,我就回岗位上继续工作了。我并不是故意想让他不快,我只是没有理由要去改变我现在的生活。仔细想想,我没什么好抱怨的。我上大学时,也有过不少所谓的雄心壮志,然而当我不得不辍学的时候,我很快就明白了,那些实际上并不重要。

晚上,玛丽过来找我,问我愿不愿意和她结婚。我说无所谓,如果她想结,那就结好了。她接着又问我爱不爱她。我的回答跟上次一样,这个问题毫无意义。如果一定要我回答的话,我想大概是不爱她。“那你为什么要答应娶我呢?”我说这真不是问题的重点,如果她喜欢,结婚有什么不可。再者,是她先提出的,我只要同意就好了。她说可是结婚是件很重要的事。我说我并不这么认为。她一言不发地看着我,沉默了好一会儿才说话。她假设性地问,如果这个建议出自另外一个女孩,一样和我这么亲近,我会不会同意。我回答“当然会”。

然后她说她是爱我的,而我对于她的想法却不可能感同身受。她又沉默了一阵,喃喃地说:“你真是个怪人。也许这是我爱上你的原因。不过,或许以后我也会因为同样的理由而讨厌你吧。”我不置可否,于是她又笑了起来,挽起我的胳膊,说她愿意嫁给我。我答应她愿意什么时候结婚,我们就什么时候办婚礼。我跟她谈到老板的建议,她说她很乐意去巴黎。我告诉她我曾经在巴黎待过一段时间,她又问我巴黎怎么样。“在我看来,那里很脏,到处都是鸽子和阴暗的院子。人的肤色都很苍白。”

之后,我们沿着公路散步,穿越了好几条大街。街上的女孩们都很漂亮,我问玛丽是否注意到了,她点头说是的,并说她了解我的意思。接下来,我们有几分钟都没有说话。但是,我还是很想她留下来陪我,一块儿去赛莱斯特的饭馆吃饭。她说她很愿意与我共进晚餐,但是她还有事,不能耽搁。这时我们已经走到了我家的附近,于是我跟她说再见。

她用眼睛注视着我,说:“你不想知道我究竟有什么事情要做吗?”其实我想知道,但是我没有想过去问她,正是这一点让她有些愤愤不平。那时的我看上去一定很尴尬,看着我发窘的样子,玛丽突然笑了并挺起身子将嘴唇凑了上来。

玛丽走后,我独自来到赛莱斯特的饭馆吃饭。用餐时,进来一个奇怪的小女人,她问我是否可以坐在一起。她当然有这个权利。她精致的苹果脸上长着一双明亮的眼睛,动作有一些急促。她脱下外套,坐下来匆匆地翻阅菜谱。她叫来赛莱斯特,语气很清晰迅速地点齐了她要的菜。在等凉菜的时候,她打开提包,取出一张纸和一支铅笔,算好钱,然后再从小包里把钱拿出来,加上小费,算得准确无误,整齐地放在自己面前。

这时凉菜上来了,她迅速地一扫而光。在等下一道菜上来的空当,她又从手提包里掏出一支蓝铅笔和一本杂志。杂志上列着本周的电视节目。她非常认真,一个接一个,她几乎勾选了所有的节目。由于那本杂志大约有十几页,整整一顿饭的时间她都在仔细地做这件事。当我把饭吃完时,她还在专心致志地勾选节目。她吃完后用刚才那机械化的动作穿好外套,离开了。由于我无事可做,跟着她走了出去,尾随在后头。她走在人行道的边上,步子非常快但很平稳,几无偏差,也不回头,没多久就从我的视线里消失了。回家的路上,我回想着她怪异的行为,想她一定是个“怪人”,但是很快我也就把她忘了。

在家门口,我遇见了老萨拉曼诺。我邀请他进屋,他告诉我狗确实丢了,因为它不在动物收容站。那里的人说它可能是被车撞死了,他问他们这种事去警察局问有没有用,他们告诉他说并没有用,因为这类事每天都会发生,警察局是不会有任何记录的。我建议他再养一条,他摇头说他已经习惯了原来那只,的确,他说得也确实不错。

萨拉曼诺坐在桌子前的椅子上,我则蹲在床上,他面向我,双手放在膝盖上,头上依然戴着他那顶旧毡帽,发黄的小胡子下面,他嘴里嘀嘀咕咕地不知道在说什么。他让我感到厌烦,但是我也确实无事可做,又一点也不困。于是我找了点话题和他聊起来,问到了他的狗。他说自己是在老婆死后养的它。他很晚才结婚。年轻的时候,演戏是他的梦想,所以当兵那会儿,他在军队的歌舞剧团里演过戏。但最后,他进了铁路部门,不过他并不后悔,因为他现在得到了一小笔退休金。他和他太太过得并不算幸福,但是他已经习惯了她的陪伴。在她死后,他感到十分孤独。于是他就向一个同事要了一条狗,那时它还很小,必须拿奶瓶喂它。因为狗比人的寿命短,所以他们就一块儿变老了。

“它是一条脾气很坏的狗,”他说着,“我们俩经常吵架,但是总的来说,它还是一条好狗。”

我说它看上去像是一条良种狗,老萨拉曼诺听了很得意,“你没有看到它生病前的样子!它最漂亮的是那一身毛。自从它生病后我就开始照顾它,每天早晚要替它上药。但是它真正的病因是老化,而那是永远没法治愈的。”

听到我打了个哈欠,老头儿说他要离开了。我请他多待一会儿,并告诉他我对狗的事感到很难过,他对我表示了感谢,我说我母亲也非常喜欢他的狗。提到我母亲时他称呼她为“您可怜的母亲”,他猜想妈妈死后我该是非常痛苦的。看我没有说话,他很快地又有点不大自然地对我说,他知道这一带的有些人对我的印象不太好,因为我把妈妈送进了养老院。但是他说他理解我的做法,也知道我很爱妈妈。

我说自己一直没有意识到(并且到现在我还搞不懂原因),这件事会让别人对我有了不好的评价,但我认为把母亲送去养老院没有什么错。因为她需要人照顾,而我付不起这笔钱。“更何况,”我又补充,“很长一段时间以来,妈妈和我都无话可聊,她一个人待家里也闷得发慌。”他说:“对啊,至少在养老院里,她还有伴儿。”他站了起来,说想回家休息,起身告辞。如今他的生活完全变了,这让他有些不知所措。他不好意思地伸过手来,这是自我认识他以来的第一次,握手时我感到他手上粗糙的硬皮。他微微一笑,在走出去之前又说:“我希望今天夜里附近的狗不要再乱叫了,不然我老以为那是我的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