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5章 惶惑(14)
瑞宣去找李四爷。老人已经睡了觉,瑞宣现把他叫起来。李四妈也跟着起来,夹七夹八的一劲儿问:是不是祁大奶奶要添娃娃?还是谁得了暴病,要请医生?经瑞宣解释了一番,她才明白他是来与四爷商议事体,而马上决定非去给客人烧一壶水喝不可,瑞宣拦不住她,而且觉得她离开屋里也省得再打岔,只好答应下来。她掩着怀,瞎摸合眼的走出去,现找劈柴升火烧水。乘着她在外边瞎忙,瑞宣把来意简单的告诉了老人。老人横打鼻梁[7],愿意帮忙。
“老大,你到底是读书人,想得周到!”老人低声的说:“城门上,车站上,检查得极严,实在不容易出去。当过兵的人,手上脚上身上仿佛全有记号,日本人一看就认出来;捉住,准杀头!出殡的,连棺材都要在城门口教巡警拍一拍,可是穿孝的人倒还没受过多少麻烦。这件事交给我了,明天就有一档子丧事,你教他们俩一清早就跟我走,杠房有孝袍子,我给他们赁两身。然后,是教他俩装作孝子,还是打执事的,我到时候看,怎么合适怎办!”
四大妈的水没烧开,瑞宣已经告辞,她十分的抱歉,硬说柴火被雨打湿了:“都是这个老东西,什么事也不管;下雨的时候,连劈柴也不搬进去!”
“闭上你的嘴!半夜三更的你嚎什么!”老人低声的责骂。
瑞宣又去找钱老者。
这时候,瑞全在屋里兴奋得不住的打嗝,仿佛被食物噎住了似的。想想这个,想想那个,他的思想像走马灯似的,随来随去,没法集中。他恨不能一步跳出城去,加入军队去作战。刚想到这里,他又看见自己跟招弟姑娘在北海的莲花中荡船。他很愿意马上看见她,告诉她他要逃出城去,作个抗战的英雄!不,不,不,他又改了主意,她没出息,绝对不会欣赏他的勇敢与热烈。这样乱想了半天,他开始感到疲乏,还有一点烦闷。期待是最使人心焦的事,他的心已飞到想象的境界,而身子还在自己的屋里,他不知如何处置自己。
妈妈咳嗽了两声。他的心立时静下来。可怜的妈妈!只要我一出这个门,恐怕就永远不能相见了!他轻轻的走到院中。一天的明星,天河特别的白。他只穿着个背心,被露气一侵,他感到一点凉意,胳臂上起了许多小冷疙疸。他想急忙走进南屋,看一看妈妈,跟她说两句极温柔的话。极轻极快的,他走到南屋的窗外。他立定,没有进去的勇气。在平日,他万也没想到母子的关系能够这么深切。他常常对同学们说:“一个现代青年就像一只雏鸡,生下来就可以离开母亲,用自己的小爪掘食儿吃!”现在,他木在那里。他决不后悔自己的决定,他一定要逃走,去尽他对国家应尽的责任;但是,他至少也须承认他并不像一只鸡雏,而是永远,永远与母亲在感情上有一种无可分离的联系。立了有好大半天,他听见小顺儿哼唧。妈妈出了声:“这孩子!有臭虫,又不许拿!活像你三叔的小时候,一拿臭虫就把灯盏儿打翻!”他的腿有点软,手扶住了窗台。他还不能后悔逃亡的决定,可也不以自己的腿软为可耻。在分析不清自己到底是勇敢,还是软弱,是富于感情,还是神经脆弱之际,他想起日本人的另一罪恶——有多少母与子,夫与妻,将受到无情的离异,与永久的分别!想到这里,他的脖子一使劲,离开了南屋的窗前。
在院里,他绕了一个圈儿。大嫂的屋里还点着灯。他觉得大嫂也不像往日那么俗气与琐碎了。他想进去安慰她几句,表明自己平日对她的顶撞无非是叔嫂之间的小小的开玩笑,在心里他是喜欢大嫂,感激大嫂的。可是,他没敢进去,青年人的嘴不是为道歉预备着的!
瑞宣从外面轻轻的走进来,直奔了三弟屋中去。老三轻手蹑脚的紧跟来,他问:“怎样?大哥!”
“明天早晨走!”瑞宣好像已经筋疲力尽了似的,一下子坐在床沿上。
“明——”老三的心跳得很快,说不上话来。以前,瑞宣不许他走,他非常的着急;现在,他又觉得事情来的太奇突了似的。用手摸了摸他的胳臂,他觉得东西都没有预备,自己只穿着件背心,实在不像将有远行的样子。半天,他才问出来:“带什么东西呢?”
“啊?”瑞宣仿佛把刚才的一切都忘记了,眼睛直勾勾的看着弟弟,答不出话来。
“我说,我带什么东西?”
“呕!”瑞宣听明白了,想了一想:“就拿着点钱吧!还带着,带着,你的纯洁的心,永远带着!”他还有千言万语,要嘱告弟弟,可是他已经不能再说出什么来。摸出钱袋,他的手微颤着拿出三十块钱的票子来,轻轻的放在床上。然后,他立起来,把手搭在老三的肩膀上,细细的看着他。“明天早上我叫你!别等祖父起来,咱们就溜出去!老三!”他还要往下说,可是闭上了嘴。一扭头,他轻快的走出去。老三跟到门外,也没说出什么来。
弟兄俩谁也睡不着。在北平陷落的那一天,他们也一夜未曾合眼。
但是,那一夜,他们只觉得渺茫,并抓不住一点什么切身的东西去思索或谈论。现在,他们才真感到国家,战争,与自己的关系,他们须把一切父子兄弟朋友的亲热与感情都放在一旁,而且只有摆脱了这些最难割难舍的关系,他们才能肩起更大的责任。他们——既不准知道明天是怎样——把过去的一切都想起来,因为他们是要分离;也许还是永久的分离。瑞宣等太太睡熟,又穿上衣服,找了老三去。他们直谈到天明。
听到祁老人咳嗽,他们溜了出去。李四爷是惯于早起的人,已经在门口等着他们。把弟弟交给了李四爷,瑞宣的头,因为一夜未眠和心中难过,疼得似乎要裂开。他说不出什么来,只紧跟在弟弟的身后东转西转。
“大哥!你回去吧!”老三低着头说。见哥哥不动,他又补了一句:“大哥,你在这里我心慌!”
“老三!”瑞宣握住弟弟的手。“到处留神哪!”说完,他极快的跑回家去。
到屋中,他想睡一会儿。可是,他睡不着。他极疲乏,但是刚一闭眼,他就忽然惊醒,好像听见什么对老三不利的消息。他爱老三;因为爱他,所以才放走他。他并不后悔教老三走,只是不能放心老三究竟走得脱走不脱。一会儿,他想到老三的参加抗战的光荣,一会儿又想到老三被敌人擒住,与王排长一同去受最惨的刑罚。他的脸上和身上一阵阵的出着讨厌的凉汗。
同时,他得想出言词去敷衍家里的人。他不能马上痛痛快快的告诉大家实话,那会引起全家的不安,或者还会使老人们因关切而闹点病。他得等合适的机会再说,而且有证据使大家放心老三的安全。
多么长的天啊!太阳影儿仿佛随时的停止前进,钟上的针儿也像不会再动。好容易,好容易,到了四点钟,他在枣树下听见四大妈高声向李四爷说话。他急忙跑出去。李四爷低声的说:
“他们出了城!”
十三
瑞全走后,祁老人问了瑞宣好几次:“小三儿哪里去啦?”瑞宣编了个谎,硬说日本兵要用瑞全的学校作营房,所以学生都搬到学校里去住,好教日本兵去另找地方。其实呢,瑞宣很明白:假若日本兵真要占用学校,一个电话便够了,谁也不敢反抗。他知道自己的谎言编制的并不高明,可是老人竟自相信了,也就不必再改编。
瑞丰看出点棱缝来,心中很不高兴,向大哥提出质问。瑞宣虽然平日不大喜欢老二,可是他觉得在这种危患中,兄弟的情谊必然的增高加厚,似乎不应当欺哄老二,所以他说了实话。
“怎么?大哥你教他走的?”瑞丰的小干脸绷得像鼓皮似的。
“他决心要走,我不好阻止;一个热情的青年,理当出去走走!”
“大哥你可说得好!你就不想想,他不久就毕业,毕业后抓俩钱儿,也好帮着家里过日子呀!真,你怎么把只快要下蛋的鸡放了走呢?再说,赶明儿一调查户口,我们有人在外边抗战,还不是蘑菇?”
假若老二是因为不放心老三的安全而责备老大,瑞宣一定不会生气,因为人的胆量是不会一样大的。胆量小而情感厚是可以原谅的。现在,老二的挑剔,是完全把手足之情抛开,而专从实利上讲,瑞宣简直没法不动气了。
可是,他咽了好几口气,到底控制住了自己。他是当家的,应当忍气;
况且,在城亡国危之际,家庭里还闹什么饥荒呢。他极勉强的笑了一笑。“老二,你想得对,我没想到!”
“现在最要紧的是千万别声张出去!”老二相当骄傲的嘱告哥哥。“一传说出去,咱们全家都没命!我早就说过,大哥你不要太宠着老三,你老不听!我看哪,咱们还是分居的好!好吗,这玩艺儿,老三闯出祸来,把咱老二的头耍下去,才糟糕一马司!”
瑞宣不能再忍。他的眼只剩了一条缝儿,胖脸上的肉都缩紧。还是低声的,可是每个字都像小石子落在渊涧里,声小而结实,他说:“老二!你滚出去!”
老二没想到老大能有这么一招,他的小干脸完全红了,像个用手绢儿擦亮了的小山里红似的。他要发作。可是一看大哥的眼神和脸色,他忍住了气:“好,我滚就是了!”
老大拦住了他:“等等!我还有话说呢!”他的脸白得可怕。“平日,我老敷衍你,因为这里既由我当家,我就不好意思跟你吵嘴。这可是个错误!你以为我不跟你驳辩,就是你说对了,久而久之,就养成了你的坏毛病——你总以为搂住便宜就好,牺牲一点就坏。我很抱歉,我没能早早的矫正你!今天,我告诉你点实话吧!老三走得对,走得好!假若你也还自居为青年,你也应当走,作点比吃喝打扮更大一点的事去!两重老人都在这里,我自己没法子走开,但是我也并不以此就原谅自己!你想想看,日本人的刀已放在咱们的脖子上,你还能单看家中的芝麻粒大的事,而不往更大点的事上多瞧一眼吗?我并不逼着你走,我是教你先去多想一想,往远处大处想一想!”他的气消了一点,脸上渐渐的有了红色。“请你原谅我的发脾气,老二!但是,你也应当知道,好话都是不大受听的!好,你去吧!”他拿出老大哥的气派来,命令弟弟出去,省得再继续争吵。
老二吃了这个钉子,心中不平,暗中把老三偷走的事去报告祖父与母亲,为了讨点好。
妈妈得到消息,并没抱怨老大,也没敢吵嚷,只含着泪一天没有吃什么。
祁老人表示出对老大不满意:“单单快到我的生日,你教老三走!你等他给我磕完头再走也好哇!”
小顺儿的妈听到这话,眼珠一转,对丈夫说:“这就更非给他老人家作寿不可啦!将功折罪,别教二罪归一呀!”
瑞宣决定给老人庆寿,只是酒菜要比往年俭省一点。
这时候,学校当局们看上海的战事既打得很好,而日本人又没派出教育负责人来,都想马上开学,好使教员与学生们都不至于精神涣散。瑞宣得到通知,到学校去开会。教员们没有到齐,因为已经有几位逃出北平。谈到别人的逃亡,大家的脸上都带出愧色。谁都有不能逃走的理由,但是越说道那些理由越觉得惭愧。
校长来到。他是个五十多岁,极忠诚,极谨慎的一位办中等教育的老手。大家坐好,开会。校长立起来,眼看着对面的墙壁,足有三分钟没有说出话来。瑞宣低着头,说了声:“校长请坐吧!”校长像犯了过错的小学生似的,慢慢的坐下。
一位年纪最轻的教员,说出大家都要问而不好意思问的话来:
“校长!我们还在这儿作事,算不算汉奸呢?”
大家都用眼盯住校长,校长又僵着身子立起来,用手摆弄着一管铅笔。他轻嗽了好几下,才说出话来:
“诸位老师们!据兄弟看,战事不会在短期间里结束。按理说,我们都应当离开北平。可是,中学和大学不同。大学会直接向教育部请示,我们呢只能听教育局的命令。城陷之后教育局没人负责,我们须自打主张。大学若接到命令,迁开北平,大学的学生以年龄说,有跋涉长途的能力,以籍贯说,各省的人都有,可以听到消息便到指定的地方集合。咱们的学生,年纪既小,又百分之——”他又嗽了两下,“之——可以说百分之九十是在城里住家。我们带着他们走,走大道,有日本兵截堵,走小道,学生们的能力不够。再说,学生的家长们许他们走吗?也是问题。因此,我明知道,留在这里是自找麻烦,自讨无趣——可怎么办呢?!日本人占定了北平,必首先注意到学生们,也许大肆屠杀青年,也许收容他们作亡国奴,这两个办法都不是咱们所能忍受的!可是,我还想暂时维持学校的生命,在日本人没有明定办法之前,我们不教青年们失学;在他们有了办法之后,我们忍辱求全的设法不教青年们受到最大的损失——肉体上的,精神上的。老师们,能走的请走,我决不拦阻,国家在各方面都正需要人才。不能走的,我请求大家像被奸污了的寡妇似的,为她的小孩子忍辱活下去。我们是不是汉奸?我想,不久政府就会派人来告诉咱们;政府不会忘了咱们,也一定知道咱们逃不出去的困难!”他又嗽了两声,手扶住桌子,“兄弟还有许多的话,但是说不上来了。诸位同意呢,咱们下星期一开学。”他眼中含着点泪,极慢极慢的坐下去。
沉静了好久,有人低声的说:“赞成开学!”
“有没有异议?”校长想往起立,而没能立起来。没有人出声。他等了一会儿,说:“好吧,我们开学看一看吧!以后的变化还大得很,我们能尽心且尽心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