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一种孤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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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章 南瓜灯博士(2)

他点点头,大口吞着三明治。

“好。”她站起来,抚平修长大腿上的裙子,“现在我得走了,否则我就来不及吃午饭了。这次聊天让我很开心,文森特,我希望我们以后还能这样聊聊。”

她站起来,这样做大概很幸运,因为如果她在课桌上再多待一分钟,文森特·萨贝拉会张开双臂抱着她,把脸埋在她大腿上温暖的灰色法兰绒里,那足以让最敬业、最富想象力的老师也迷惑不已。

在星期一的汇报会上,文森特·萨贝拉举起脏兮兮的手,成为第一批最积极的学生之一,没有谁比普赖斯小姐更惊奇。她有点担心,想让其他人先讲,可又怕伤害他的感情,因此她尽可能用平常语调说:“那好,文森特。”

当他走上讲台,面对听众时,教室里发出一阵窃笑。他看上去很自信,如果说有什么不妥的话,那便是自信太过了:从端着的肩膀、从闪闪发亮的眼睛里,可以看出他的慌张神色。

“星期六我看电影,”他宣布说。

“看了电影,文森特,”普赖斯小姐温和地纠正他。

“我就是那个意思,”他说,“我砍了那部电影。《南瓜灯博士和海德先生》。”

全班快活得哄堂大笑,齐声纠正道:“杰凯尔博士!”

太吵了,他没法说下去。普赖斯小姐站了起来,很生气。“这是很自然的错误!”她说,“你们谁也没理由这样粗鲁。继续说,文森特,请原谅这个十分愚蠢的打断。”笑声慢慢小了下去,但是同学们还在摇头晃脑地嘲笑他。当然这根本不是很自然的错误:首先,这说明他是个无药可救的笨蛋;其次,说明他在撒谎。

“我就是那个意思,”他继续说,“《杰凯尔博士和海德先生》。我有点弄混了。不管怎样,我看到他的牙齿是怎样从嘴里伸出来,我全都看了,我觉得很好看。星期天,我妈和我爸坐着他们买的车来看我。是别克车。我爸说,‘文尼,想不想坐车去转转?’我说,‘当然,你们打算去哪?’他说,‘你想去哪就去哪。’那我就说,‘我们出去,到乡村去,那里好多一条路,在那些一条宽路上,玩一会儿[6]。’因此我们就出去——噢,我猜走了有五六十英里——然后我们在高速公路上悠闲地开着,这时候这个警察在后面跟着我们。我爸说,‘别担心,我们会甩掉他的。’他加大油门,明白吗?我妈非常害怕,但我爸说,‘别担心,亲爱的。’他想转个弯,明白吗?下高速公路,甩掉警察。但就在他转弯时,警察开火了,开始射击,明白吗?”

到这时,班上为数不多的、能够做到一直望着他的同学头全歪向一边,嘴微微张开,就是那种你看到断胳膊或马戏团怪物的表情。

“我们几乎要成功了,”文森特继续说着,眼睛熠熠生光,“一颗子弹打中我爸的肩膀。他伤得不太厉害——只是擦破点皮那样,我妈给他包扎好,但他不能再开车了,我们得带他去看医生,明白吗?所以我爸说,‘文尼,你觉得你能开车吗?’我说,‘当然,如果你告诉我怎么开。’因此他告诉我如何踩油门,哪里是刹车,所有开车的事情,我就开车到了医生那里。我妈说,‘文尼,我为你骄傲,你一个人就开过来了。’所以不管怎么样,我们到了医生那里,把我爸爸治好,然后他开车送我们回家。”他说得上气不接下气,不太确定地停顿了一下后,他说,“就这样。”说完他快步走回座位,每走一步,硬邦邦的新灯芯绒裤便沙沙作响。

“好,那真是太——有趣了,文森特,”普赖斯小姐说,尽量装作什么也没发生,“现在,谁愿意下一个?”可没人再举手。

对文森特来说,那天的课间休息比以往更糟,至少在他发现一个藏身之处前如此——一条狭窄的小巷,水泥砌的,位于两栋教学楼之间,只连着几条关上的消防通道,另一头不通,很是隐蔽。那里十分凄凉——他可以背靠墙壁,眼睛盯着出口,课间休息时的吵闹声像太阳一样遥远。但铃声响起,他不得不回教室,再过一小时,就是午餐时间了。

普赖斯小姐没管他,先吃完中饭。然后,她站在教室门边,一只手握住门把手,足足站了一分钟,才鼓起勇气,走进来,坐到他身旁,再来一次谈心,而他正准备吞下最后一口甜椒三明治。

“文森特,”她开口说,“我们都很喜欢今天早晨你的汇报,但我想如果你讲讲自己的真实生活——我们会更喜欢一点,喜欢得多。我是说,”她加快了语速,“比如,我发现今早你穿着一件新风衣。是新的,对吗?是这个周末你姑姑给你买的吧?”

他没有否认。

“那好,为什么你不能跟我们说说你跟姑姑去商店买风衣,以及后来你做的一些事呢。那会是一次很棒的汇报。”她停了一会,第一次坚定地盯着他的眼睛,“你知道我在说什么,对不对,文森特?”

他擦去嘴唇上的面包屑,看着地板,点点头。

“下次你会记得的,对吗?”

他又点点头。“我能离开一下吗,普赖斯小姐?”

“你当然可以。”

他去到男厕所,吐了。洗完脸,喝了点水后,再回到教室。普赖斯小姐现在坐在讲台上忙着,没有抬头看他。为了避免再次跟她搅在一起,他晃荡到了衣帽间里,坐在一条长凳上,拿起某人扔掉的套鞋,在手里翻来翻去。没多久,他听到回来的同学弄出丁零当啷的动静。他不想在这里被人发现,站起身,走到消防门那儿。推开门来,他发现刚好通往他上午藏身的那条小巷,于是他溜了出去。他在小巷里站了有一两分钟,看着空空的水泥墙壁。这时他发现自己口袋里有根粉笔,于是他用粉笔在墙上写下他想得起来的所有脏话,印刷体,一英尺高。他写完四个字,在想第五个字时,听到身后的门被推开了。亚瑟·克罗斯在门口,门开着,他睁大眼睛读那几个字。“伙计,”他害怕地喃喃道,“伙计,会有你好受的。真的,会有你好受的。”

文森特·萨贝拉吓了一大跳,旋即又平静下来,他把粉笔藏在手心里,两个大拇指勾在皮带上,转过身,威胁地看着亚瑟。“是吗?”他问。“有人准备去告发我?”

“呃,没人打算告发你。”亚瑟·克罗斯不安地说,“但你不该到处写……”

“好了,”文森特说,向前跨了一步。他的肩膀垮下来,头冲前伸着,眼睛眯成一线,看起来像爱德华·G·罗宾逊[7]。“好了。我就想知道这个。我不喜欢打小报告的人,明白吗?”

他正这么说时,华伦·伯格和比尔·斯金格出现在门口——在文森特转身对着他们之前,正好听到他说的话,看到墙上的字。“你们也一样,明白吗?”他说,“你们俩。”

令人惊奇的是,他们俩的脸上也现出了傻瓜般防卫的微笑,就像亚瑟脸上的一样。直到他俩相互瞟了一眼,才能以恰到好处的轻蔑目光迎接他的视线,可为时已晚。“你以为自己很聪明,是不是,萨贝拉?”比尔·斯金格说。

“我想什么不关你的事,”文森特告诉他,“你听到我说什么了。现在我们进去吧。”

他们只好站到一边,给他让路,别无他法,然后一声不吭地跟着他走进了衣帽间。

告密者是南茜·派克——当然,对于南茜·派克那样的人,大家不会觉得这是打小报告。他们的谈话她在衣帽间全听到了,男孩子们一进来,她就偷偷往小巷里看了一下。看到墙上的字,脸板得一本正经,皱着眉头,径直走到普赖斯小姐那里。普赖斯小姐正要叫全班同学安静准备上下午的课,南茜走上前来,耳语几句。她俩消失在衣帽间——过了片刻,从那里传来消防门被猛然用力摔上的声音——她们回到教室时,南茜因正义满脸涨得通红,普赖斯小姐却脸色苍白如死灰。她什么也没说,整个下午像平时一样上课。虽然普赖斯小姐明显不开心,可直到三点钟放学时,她才把事情挑明。“文森特·萨贝拉,请你留下来好吗?”她朝其他同学点点头。“就这样。”

等教室里的人都走光了之后,她坐在讲台上,闭上双眼,拇指和食指摩挲着脆弱的鼻梁。她曾经读过一本关于有严重心理疾病的儿童的书。她此时在心里整理着已记不太清的一些片断。也许,毕竟,文森特·萨贝拉的孤独,她根本没有任何责任。也许整个事情需要专家来处理。她深深吸了一口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