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章 译序(2)
“世上最强有力的人是最孤独的个人。”(易卜生语)萨德在大牢里度过大半生,领衔最孤独的人应当之无愧,被称为戴镣铐的哲学家,创立了“绝对否定”的理论。他奋起反抗的上帝,是一个牺牲创造物的上帝。既然上帝和永生都不存在,就应许可新人成为上帝。于是施蒂纳应运而生。他把现实个体的“我”凌驾于一切之上,以“我”的名义,把上帝以及形形色色的神祇、国家、契约、协议等等统统舍弃,其后果必然引发无数的个体冲突,而唯一留存于世的则是施蒂纳这个所谓独善其身者,带着胜利的笑容统治着一座大坟墓。他自诩是世上“唯一的人”,独领风骚面对任何毁灭,决不退缩。这个极端虚无主义反抗者醉心于毁灭,要么死亡,要么重生,直奔极限边缘:“发现沙漠之后,就不得不学会生存下去。”
尼采则比施蒂纳高明得多,他给世人的启示是,反抗者只有放弃一切反抗才能成为神明,甚至放弃为修正这个世界而创造神祇的反抗:“假如有个上帝,怎么忍受自己不是上帝呢?”尼采公然忌妒斯当达的名言:“上帝唯一的托辞,就是上帝并不存在。”世界既然丧失了神明的意志,也就丧失了一统性与合目的性。因此世界不可能被判决。尼采为此承受着虚无主义反抗的全部重负,自诩是欧洲第一个彻底的虚无主义者。这并非意趣使然,而是身世所驱,更有甚者,因为他太过伟大,拒绝不了自己时代的遗产。
确实,尼采是虚无主义的良心,他认为形而上反抗始于“上帝死了”,但他自己并没有像萨德和施蒂纳那样制订过扼杀上帝的计划,只是发现了上帝死于他那个时代的灵魂之中,从而使反抗精神迈出决定性的一步:“我们否定上帝和否认上帝责任,唯其如此,才能解救世界。”既然世人的得救不靠上帝去完成,那就应当在人世间自我完善。既然世界没有方向,世人一旦接受这个世界,就应当给它一个方向,以便达到高级的人类社会。
加缪对尼采的《权力意志》情有独钟,因为尼采破题儿第一遭叩问人生:世人可否毫无信仰地活着?这在西方是十足的虚无主义疑问。尼采说“上帝死了”,此言既非攻击耶稣本人,亦非抨击教会犬儒主义,而是否认教会的替代品:道德、人道主义或社会主义(系指德国国家社会主义)。上帝死亡的后果,使世人孤独了,也给世人自由了。然而世人一旦获得自由,即刻发现责任重大,困难重重:所谓“一切皆许可”,其实什么也做不成,不知所措了;既没有禁忌,也没有法则了。世人只有被抛弃的感觉,进入一个无目的的社会,怎么办?回答只能是彻底的、激进的:自由在于介入社会,参与崇拜神人,强化普适性,比如充当酒神狄俄尼索斯的化身,甘愿湮没于茫茫宇宙。
加缪从尼采的虚无主义中吸取某种积极的意义,对他而言,虚无主义在于不再相信现实存在和人生,虚无主义者把人生隶属于某些价值,以致很难摆脱现实困境。一旦这些所谓的价值崩溃了,世人就会产生两种态度:消极虚无主义,表现为绝望、消沉、无欲、疲乏、无聊,而积极虚无主义则求助于意志、活力、投机、冒险、行动。比如萨特《恶心》的主人公罗冈丹属于消极虚无主义者,而马尔罗《征服者》中的加里纳和《王家大道》中的彼根则是积极虚无主义者。《西西弗神话》中的荒诞人和《局外人》结尾中的默尔索,以及加缪笔下的其他两个人物:卡利古拉和玛尔塔均为积极虚无主义者。这是加缪第一阶段的荒诞感知;第二阶段他转为反抗:在《反抗者》中,他把荒诞隶属于虚无主义,并将两者进行广泛的比较研究,认为荒诞是虚无主义的一种表现,进而断定虚无主义与荒诞是同根同族,也是一种疾病(尼采最终不也成了疯子吗?),所以必须与这种疾病斗争到底,坚持反抗绝望。
以上是加缪通过论述尼采来阐释其形而上反抗的一个方面,他还着重通过论述陀思妥耶夫斯基笔下的人物来阐述另一方面,比如陀氏化身之一的伊凡·卡拉玛佐夫。此人的生命历程逆理悖道:他以正义的名义进行反抗,把宽恕、情爱、真理置于上帝之上,即使错了,也坚持反抗。假如上帝存在,他仍一味无条件认可宽恕:“窃以为没有永生就没有德行”,进而就没有法律,结论是“一切皆许可”。伊凡拒绝个人单独得救,把“要么得到一切,要么啥也得不到”改为“要么人人得救,要么谁也别得救”。伊凡并不否定上帝,因为上帝一旦被否定了,伊凡在反抗的尽头发现的自由即刻变成上帝。因此,伊凡始于热爱正义,终于听凭父亲被杀而变成疯子。总之,加缪在比较陀氏和尼采的虚无主义之后,得出结论:“没有好的虚无主义和坏的虚无主义,就像没有好的荒诞和坏的荒诞之分。”
此外,正如萨德选择“城堡”,陀氏选择“地下室”作为场景,主人公皆为荒诞人,即为现世灵魂磨难的典型,具有强烈的地狱意识,其文学意义可以说预示未来战壕阵亡和集中营灭族屠杀。不同之处在于,萨德式人物欲主宰地狱权力,而陀氏荒诞人则逆来顺受,只求灵魂高尚。但两者都进入人生存在层面,跨入形而上反抗的精神层面。
我们上述加缪的形而上反抗,是指世人自身始终如一的存在,不是憧憬,也不是希望。这种反抗,只会遇到不可抵抗的命运,又缺乏本应与命运形影相随的逆来顺受。这里指的是,人与其自身的阴暗面进行永久的对抗。世人总要求透明,而透明在荒诞人生中是不可企及的。于是,只能在荒诞的形而上孤独中叩问个体存在的意义。“我”,这个孤独的人,虽然“我身上的这颗心,自己能体验到,并能判定其存在”,但这个“我”只不过是“一掬之水,会从我的指缝流走”。我可以把这个“我”可能摆出的各种面孔一张张描绘出来,还可以描绘别人给予这个“我”的各种面貌,但不可将其相加。这颗孤独的心即使属于我,也永远无法让我确定我自己:“我永远是自己的陌路人。”
因此,必须知道世人能否光凭荒诞而活着,或者逻辑要求世人因荒诞而自杀。然而,自杀是一种忘恩负义。荒诞人只能耗尽一切,包括耗尽自己。荒诞使他极度紧张,于是他不断孤军奋战,维持紧张。因为他知道在日复一日的觉悟和反抗中,他表现出自己唯一的真理,即挑战。“重要的不是永恒的生命,而是永恒的活力。”(尼采语)“上帝死了”之后,信仰失落的无家可归感,引起对存在意义的叩问。发现人生无意义,就是人对自身被抛入荒诞之中的自我发现。西西弗被定罪,被抛入历史,孤独无奈艰难地活下去,这本身就是对自身存在的一种叩问,更是一种自我觉醒。
加缪,如同马尔罗和萨特,也是法国二十世纪作家中叩问人生存在意义的先锋派。他们仨都是尼采的信徒,同时又以各自的方式偏离尼采主义。但不管怎么说,他们共同的视野源头都是尼采的论断:“上帝死了”,进而“价值死了”,再而“理想死了”。一言以蔽之:“创始原理缺失。”然而作为彻底的反抗者,他们的一切精神生活都是想自己成为精神上帝,站在某个道德的制高点上,创造一种崭新的精神形态赋予人类命运。虽然他们的精神作品能否永存还需历史来检验,但他们都竭尽人事了。
沈志明
二〇一二年春末于上海
注释:
[1]参阅加缪名著《堕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