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章 情志(4)
前一首以谢安自比,希望得到重用。当时,他被永王璘从庐山上请下来当了幕僚,这不过是借他大名招揽人才,并未真正当作足智多谋的军师或能征惯战的将领,他不测深浅,冒昧自荐。后一首又公开要权。另外,他还在《在水军宴赠幕府诸侍御》中再次表态:“卷身编篷下,冥机四十年。宁知草间人,腰下有龙泉。浮云在一决,誓欲清幽燕。愿与四座公,静谈金匮篇。齐心戴朝恩,不惜微躯捐。所冀旄头灭,功成追鲁连。”这是自诩鲁仲连。虽有报国雄心,何尝有力挽狂澜的本领。所以宋人评他:“盖其学本出纵横,以气侠自任。当中原扰扰之时,欲借之以立奇功耳……大抵才高意广如孔北海之徒,固未必成功。而知人料事尤其所难……若其志亦可哀已!”【27】李白全凭狂热,不省时势,做了李家王室争权夺位的牺牲,结局可叹。这如白璧微瑕,当然损不了李白的伟大,不过可以说明,主观情志的外在真实,对于任何诗人也是重要的。
情志内外相符,才能真挚感人。这是古典诗学的基本观念。元好问《论诗三十首》有云:“心声心画总失真,文章宁复见为人?高情千古《闲居赋》,争信安仁拜路尘!”西晋潘岳(安仁)《闲居赋》说什么“览止足之分,庶浮云之志”;“身齐逸民,名缀下士”;“仰众妙而绝思,终优游以养拙”,把自己描绘成恬淡高洁、与世无争的逸人雅士,实际却与石崇等谄事权贵贾谧,每候其出,辄望尘而拜(《晋书》本传)【28】。老子说“美言不信”,道出了这种文化现象,也说明古人对虚伪的痛绝。诚然,写作诗文,难免增饰夸张,但从古人的观点看,应该如《文心雕龙·夸饰》所说“夸而有节,饰而不诬”。否则难以动人。
(二)雅正
雅正,即合于礼义,真善一致。
诗歌的基本性能,对内是抒发情志,对外是陶冶性灵。《文心雕龙·明诗》说:
诗者,持也,持人性情。三百之蔽,义归“无邪”;持之为训,有符焉耳。
“持”,扶持,也即教化、陶冶。诗的功能既然是陶冶人的性情,所以孔子把《诗经》三百篇的要旨归结为“思无邪”。刘勰认为,以这种观点来解释诗歌的宗旨,是符合诗道的。刘熙载也认为,正是根据孔子的思想,孔门后学才在《毛诗序》中提出了诗歌应“发乎情,止乎礼义”的命题。即是说,不发乎情,没有真情实感固然不叫诗,但抒发的情不合乎礼义要求也不算好诗,因为它不能“扶持”人的性情使之合于封建伦理道德。把诗歌及一切艺术同伦理道德、政治教化结合,是中国古典诗学与美学的传统。
这种把艺术美与伦理善紧密相连的美学思想,在西方美学中也有相当地位。柏拉图要把诗人逐出他的“理想国”,主要理由就是他认为诗人“培养发育人性中低劣”的情感【29】。
如果剔除封建礼义的糟粕,要求诗歌情志合乎道义、真善一致,这应该是具有普遍意义的一条原则。古今中外诗歌的实际,是这条原则的体现。就我国古典诗歌而论,凡是爱国怀乡、吊古伤时、离愁别绪、写景状物、相思恋情、逸趣杂感等人之常情,只要脱离低级趣味和迂腐气息,都应是合乎雅正之道的。这就不能以儒家“温柔敦厚”的诗教来规范。如果遵照这种诗教,被奉为经典的《诗》三百,第一首就很成问题。鲁迅曾幽默地说:“‘漂亮的好小姐呀,是少爷的好一对儿呀’,是什么话呢?”【30】其实,这真是表达爱情的淳美诗篇,所以“圣人不废”,存于卷首。卫道者硬要贴上“后妃之德”的标签,反而模糊了真美。又如《诗·召南·野有死麕》:
野有死麕,白茅包之;有女怀春,吉士诱之。
林有樸樕(音素,树苗),野有死鹿;白茅纯(音屯,包裹)束,有女如玉。
舒而脱脱(音兑,缓慢)兮,无感(同撼)我帨(音税,佩巾)兮,无使尨(音芒,狮子狗)也吠!
诗歌描写了一个生动的恋爱情境:一位美丽如玉的姑娘正渴望爱情之际,有个英俊的小伙子(也许是猎人吧),用白茅草包着獐、鹿等猎物去讨她的欢心。大概这小伙儿情不自禁,不大文明;胆小的姑娘吓坏了,惊呼:“放开我,离远点儿!不要动我的佩巾,我的狗儿要叫了!”小伙儿的急不可耐,小姑娘的稚气机灵,写得一派天真,既合人之常情,又无鄙俗之嫌,完全合乎雅正之道。真可以赛过后世无数情歌。
与西方的情感宣泄及外在冲突不同,中国古代文人的美感心态,是在理性精神的笼罩之下,主体意识未能充分发展的文化背景中形成的,有人称这种现象为“自我萎缩”。其特点是中和:悲不大哭,喜不大叫,表达含蓄,永远微笑。正合乎儒家“温柔敦厚”的诗教。这种传统理念应该突破,但似乎也该有个限制。例如,南朝的某些宫体诗就过分了。试看:
绣帐罗帷隐灯烛,一夜千年犹不足。
惟憎无赖汝南鸡,天河未落犹争啼!
这是梁简文帝萧纲的《美女晨妆诗》。他反对当时的腐儒,力主“立身先须谨重,文章且需放荡”,导致艳冶轻薄。末二句视女性为玩物的猥亵之态,赫然在目。再看:
北窗向朝镜,锦帐复斜萦。娇羞不肯出,犹言妆未成。
散黛随眉广,燕脂逐脸生。试将持出众,定得可怜名。
这是徐陵《乌栖曲二首》之二。对于女色的贪婪和情欲的放纵毫不掩饰,或者可能借《齐风·鸡鸣》为辩。但那是女子规劝男人勿恋温柔之乡,应早起上朝:两种境界,岂可同日而语!这类诗的格调卑下,有伤雅道,也许可看作题材拓展,以见宫体诗的特点而不必苛究;那就权当一说吧!
性灵派的诗作亦易流为轻佻。清袁枚《随园诗话》卷一载:
苏州舁抬山轿者最狡狯。游冶少年多与钱,则遇彼姝之车故意相撞,或小停顿。商宝意先生有诗:“值得舆夫争道立,翻因小住饱看花。”
虎丘山坡五十余级,妇女坐轿下山,心怯其坠,往往倒抬而行。鲍步《竹枝》云:“妾自倒行郎自看,省郎一步一回头。”【31】
单从技巧上看,商、鲍二位的诗句似有新意,而品其情志,与拈花惹草的花花公子的儇薄有多少差别?可袁枚视为“生新”加以赞赏。这是否从反理学、反复古而走到了另一极端?
(三)深远
情志深远,指情感深醇、意趣新幽。
这是在真诚、雅正的基础上,对诗歌情志所作的进一步要求。《文心雕龙·明诗》赞《诗经》“六艺环深”;称阮籍诗意“深遥”,《体性》篇说“嗣宗俶傥,故响逸而调远”。钟嵘《诗品》夸《古诗十九首》“文温而丽,意悲而远”“清音独远”等。我们说的“深远”,与这些论断是一脉相承的。
情感精深,即情感的深厚精醇,来源于感受的深切、涵盖的博大。感受深切,情感必然厚重或精醇;涵盖博大,情感又必然超越个人的狭隘私利而关注他人或国家民族的命运,而令诗歌赋有震撼力或启发性。正因为如此,情感深的诗篇,无论题材大小,对于读者都会产生极大的撞击、感染和同化的艺术魅力,也会具有长久的艺术生命。请看杜甫的七律《又呈吴郎》:
堂前扑枣任西邻,无食无儿一妇人。
不为贫困宁有此,祗缘恐惧转须亲。
即防远客虽多事,便插疏篱却甚真。
已诉征求贫到骨,正思戎马泪盈巾。
这是杜甫晚年之作。公元767年秋,杜甫从夔州府的瀼西迁居东屯,把瀼西草堂借给刚从忠州来的吴某居住。吴在州里当司法参军,是杜甫的亲戚,这首诗是杜甫迁居东屯以后写给吴某的。在诗中,杜甫特地告诉他一件事情:在草堂西邻住着一个孤苦伶仃的妇女,常到草堂前打枣吃,杜甫一向不加干涉,而且知道她贫苦无奈,还对她很亲切;现在你来住草堂,并不知道这个原委,将枣树编进了篱笆。显然,这不是为了防范远来的过客,因为远客临门当热情接待,不会舍不得几枚枣子;那么,也就用不着这么认真编插篱笆去防范一个孤苦无依的妇人了。但诗人说得很委婉:在说明妇人孤苦无奈才来打枣,因为她心怀恐惧更应对她亲切之后,退一步讲,(这位妇人)虽然恐防你这位远来的新房客不让她打枣是多余的事(你一定不至于如此),但编插起篱笆来,尽管这不一定是防范她,那她也会当真认为你是对付她的。最后一联,照应前面,说明这个孤寡妇人并不是因为懒惰,平时已诉说过由于官税、地租等搜刮压榨,使她穷到骨髓;从这个贫困孤寡妇人想到兵荒马乱、连年战祸给人民造成的深重灾难,真令人泪流满襟!
本诗写的是一件小事,却让人感到了诗人襟怀的博大。从对一个孤寡妇女的同情,流露出诗人对处于水深火热中的劳苦大众深切关注的仁者之心,也透出了对连年战乱之中日渐衰微的国家前景的深沉忧虑。这种思想情感,是以深切的感受为基础的。长安宦游,西南漂泊,他经历了皇朝腐败、官场黑暗、战乱残酷、人民涂炭的现实,他遭受过身陷贼窟、妻室离散、幼子饿死、携家逃亡的苦难。到了成都之后,由于老友严武等人的资助,他的生活相对安定一些。但他的诗歌,仍然承续了“三吏”“三别”的精神,抒发了人民的苦情和对国家的隐忧。无论什么时候,他都关注着国家民族。他到夔州之后的这首《又呈吴郎》,比之《茅屋为秋风所破歌》来,似乎不太出名,但它饱和的忧患意识更为深挚。感受的深切、涵盖的博大,已如上述;体察的精微,也是非常突出的。他对这位孤寡妇人的心情的体贴、对吴郎心理的洞察,都细致入微。所以,这首诗不仅是循循善诱、谆谆忠告,而且是情真意厚、娓娓感人。对吴郎固然是动之以情,对读者又何尝不是一种情感的熏陶与提升?
诚然,由于情境的差异,即使同一诗人,其情感的深浅程度和表现方面都会有所出入,既不能一概而论,也不当苛求于人。但有一点可以肯定:诗人如果一味无病呻吟,或仅感叹个人得失,便不可能有深厚的情感,甚而格调低下。韩愈在《荐士诗》中贬斥六朝颓靡诗风说“众作等蝉噪”,元遗山讥孟郊是“高天厚地一诗囚”,都是从思想感情贫乏针砭的。外国也有这种观点,如俄国别林斯基就指责那些只写个人情感的诗作“不啻是小鸟的啼叫”。
旨趣新幽,即意念新鲜幽远,趣味深曲。源于体验精微,善于发现和表达婉妙。如此,即使小诗,也可能是旨趣新幽的。试看王维的《鸟鸣涧》:
人闲桂花落,夜静春山空。月出惊山鸟,时鸣春涧中。
从表层看,这首小诗虽为名作,不过一幅“春山月出图”,写的是春天静夜山涧的瞬间印象,创造了一种悠闲自得的意境,但它的旨趣却值得玩索。一、二句,人闲、花落、夜静、山空,强调的是“闲”和“静”,本来充满生意的“春山”,这时都似乎暂停了生命的律动;但三、四句突然逆转,月出、鸟惊,鸣声不已,暂时停息的生命又活跃起来。这景象,令诗人顿悟:生命的潜流,是在按它自身的节奏永恒地搏动的。为了突出生命意识,在二十字中,“春”字两出。“春”,是中国文化中象征生命的原型意象,与之相应,还有“月”“桂”,都使这首小诗蕴含着悠远的意趣。《诗纬》说,“诗者天地之心也”,这心,即宇宙间生生不息的生命之流。诗人以追光蹑影之笔,写出了通天尽人之怀。题材虽小,意趣何其深曲而幽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