盛唐烟云(全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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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4章 长安醉(14)

“我知道,我知道,绝对是件小事!”王洵笑呵呵地打包票,“我有个朋友,姓宇文的,昨天早晨不知道为什么被衙门抓了。我们几个想进去看看他,表哥能不能行个方便!”

“啥?”孙仁宇一咧嘴,牙齿上的韭菜叶子清晰可见。“他可是京兆尹下令拿的要犯,你这不是……”

手伸进袖子,想把玉镯掏出来丢还给王洵,却终究下不了那份决心。犹豫再三,跺了跺脚,低声道,“去衙门后边的角门等我,就是靠近大牢那边的那个。我进去安排一下,一刻钟左右在那里找你。”

王洵默契地点头,带了张巡、雷万春两个,转身离开。远离衙门口数十步后,再顺着墙根儿慢慢绕向后角门。在那里等了不多时,门从里边被轻轻打开了一条缝隙,孙仁宇的脑袋向外探了探,低声喊道:“表弟,赶紧过来吧。跟着我走,别多看,也别多说!”

三人大喜,立刻快速闪入衙门内,跟着孙仁宇,先过了一个小小的花园,然后在两堵青灰色的高墙后三绕两绕,经过一个布满铜铃的铁丝网下面,来到牢狱门口。

“这是我表弟!”孙仁宇向牢头打了个招呼,闪身躲在一边。王洵立刻心领神会,走上前,将一对小银锭子迅速塞进对方衣袖里。那牢头的眼神登时一亮,就像野狼在半夜里看到的猎物般射出两道寒光,随后如同多年不见的老熟人般拍了拍王洵的肩膀,笑着客气道,“既然是孙头的表弟,那就是自己人。跟着孙头进去吧,注意,别耽搁太长时间,弟兄们都担着老大风险呢!”

王洵点头称是,跟紧了孙仁宇,快速迈进监狱大门。一门之隔,内外差距立刻如两重天。只见沿着门口一条不知道存在了多少年的石板小径直通监狱深处,上面污水横流,秽物遍地。两排粗大的木栅栏相对排开,栅栏后,无数蓬首垢面的囚犯双手奋力探出来,对着门口的差役大声喊冤。

自幼锦衣玉食的王洵哪里见过这种阵仗,登时被监牢里的气味熏得把昨天晚上吃的羊肉汤泡馕差点给吐出来。好不容易压下了心中烦恶,再往两边看,只见栅栏后的牢狱被土墙隔成了一个个小间,每个小间或者关着四五个囚犯,或者只关着一个人。同是坐牢,待遇却大不相同。

那关着四五个囚犯的牢笼,里边仅有一堆稻草给囚犯们做铺盖。并且大多远离牢狱的通风口,暗不见天日。只而关着一个囚犯的牢笼,则被褥,桌椅一应俱全。甚至个别牢笼内,连书本纸笔都摆放得整整齐齐。

囚犯们身上的拘束物也千差万别。有的压根儿就没带刑具,有的仅仅在脖颈上象征性地套了根铁链子,有的则手铐脚镣片刻不离身。最惨的一个人,则是脑袋,双手,双脚被同一张木板上的五个洞,牢牢枷在一起,整个人趴在泥坑里,抬着脖子慢慢倒气。听到有人从面前经过,圆睁的双眼中露出一丝留恋的目光,这样下去,恐怕过不了两个时辰,整个人不死也变成残废了。

见到此景,张巡再也忍不住心中的怒火,眉毛往上一挑,大声说道:“没想到的京师大牢,居然也如此污秽不堪!”

“嗨,一群囚犯,头上有片瓦遮雨就不错了,还能让他们住进客栈里不成?”念在张巡跟王洵同来,极有可能非富即贵的份上,孙仁宇不跟他计较,压低了声音解释。

张巡却不肯领这个情,指了指被枷成待宰牲口般的那个囚犯,低声喝问:“他到底犯了什么罪?你等要这样折磨他?若是把人弄死了怎么办?天子脚下,就没王法了么?”

“那又不是我定的规矩?”孙仁宇没想到看上去文质彬彬的张巡这般不懂道理,皱了皱眉,低声回应,“放心,枷上三天三夜也死不了。这是有名的死不得,几百年了,衙门里对不长眼睛的家伙都这么处置。谁让他命贱,偏偏又犯了王法了呢?若是肯使钱的和不肯使钱的同样待遇,京师里的米价这么高,弟兄们还不都得喝西北风去!”

“胡扯!”张巡气得直哆嗦,想要再驳斥一番,命令孙仁宇将快被活活枷死的囚犯放开,却被雷万春一把扯到了旁边。“我这位朋友读书太多,这里有点不清楚!”一边向孙仁宇赔笑,雷万春一边指指自己的脑袋。“读书太认真,读傻了,你的,明白?”

看在一双玉镯的份上,孙仁宇懒得跟对方较真儿。笑了笑,加快了行进速度。片刻之后,一行人来到在监牢最深处,向一个伸手不见五指的囚笼指了指,他低声说道:“就关在这里了。是京兆尹下令严加看管的,各位千万别怪我。我先出去给弟兄们交代一下,一刻钟,一刻钟之后进来找你们。大伙必须按时离开!”

说罢,将手里的灯笼塞给王洵,转身快速离去。

王洵拱手向对方道了谢,然后慢慢将灯笼挑向牢笼之内。忽然见到了光,牢笼里的囚犯吓得一哆嗦,迅速向后逃去。手脚上的铁链当当作响。

“是我,子达,我跟老雷,老张来看你了!”王洵看得心里发酸,赶紧低声表明身份。

“二郎?”宇文子达茫然地回应了一声,然后如见到亲生父母的婴儿般扑了过来。双手握住监牢栅栏,大声哭喊道:“二哥,你可来了。我就知道你一定会想办法来救我。赶紧,赶紧救我出去,再晚两天,我就被他们折磨死了!”

“他们对你用刑了?”见到宇文子达浑身上下血迹斑斑,王洵心里一痛,强压住滔天恨意问道。

“嗯!”宇文子达的眼泪成串地往下掉,这回,可再也不是装出来的了。“问了两次话,打了我两次板子。那姓张的县令说,如果我再不招认,下次就上夹棍!”

“天!”王洵倒吸一口冷气,“他们让你招认什么?你招了么?”

“还没!”宇文子达用力摇头,唯恐王洵不相信自己一般。“那些事情,我一件都没做过,我怎么敢招认。若是招了,肯定用不了半个月就被推出去砍了脑袋!”

王洵和雷万春、张巡三人互相看了看,从受伤的情况推断,宇文子达有可能还真的把两场大刑硬熬过来了。带着几分佩服,他又低声问道:“你到底招惹谁了,他们让你承认什么罪名?”

宇文子达又是一犹豫,随即低声嚷嚷道:“我也不知道招惹谁了。他们,他们让我承认,结党行凶,当街强抢民女;受人指使,折辱朝廷官员;还有,还有仗势欺人,霸占百姓田产。二哥,我没干过,我真的一件都没干过!”

随便任何一件,都是杀头的罪名,况且有“受人指使”这关键四个字在。张巡听得心里一紧,上前半步,压低了声音强调,“子达,只要没干过的,再疼也得熬下去。我是张巡,你听我说,你这个案子有点儿邪门儿。若是你还打算活命的话,就仔细想想,跟二郎说句实话,你背后的那个人,到底是谁?”

“没,没有啊!”宇文子达心虚地四下看了看,顺口抵赖。

“走,咱们走吧,让这小子被人打死算了!”见到了这个时候,宇文子达依旧不肯说实话,王洵勃然大怒,提起灯笼,转身便走。

“二哥,二哥。我真的冤枉啊!”宇文子达见状,赶紧抱着栅栏大哭,“二哥别走,你走了,我就真的死在这里了!”

“你死不死,关我屁事。姓王的没有你这号朋友?说,你设计折辱李白,到底是谁指使的?你跟贾老大合伙,到底做了什么生意?”

听王洵把贾老大的字号都给报了出来,宇文子达又是一哆嗦,举头四下张望了一圈,黑咕隆咚地看不情周围还关着谁。用手向两边指了指,然后高声说道:“二哥,你别逼我。我宇文至一人做事一人当。即便死了,也不会攀扯其他人!”

看到宇文至这般模样,王洵终于明白他到底担心什么了。将耳朵凑过去,低声说道:“我不管你跟谁有牵连。但你今天必须告诉我,你帮谁在做事。否则,只要他不肯出面救你,衙门里至少有一百种方法让你死得不明不白!”

“我,我……”宇文至喃喃自语,咬了咬牙,以几乎不可能被人听见的声音回应,“二哥,我先前不是想故意瞒着你。真的是不想把你给牵连进来。贾老大背后的那个人姓朱,是在西市口开南货庄的。至于其背后的主人,整个长安没人不知道!”

“又撒谎,又撒谎!我踢死你,踢死你!”王洵抬起脚来,冲着牢笼栏杆“咣咣”猛踹。“你就等着烂在这里吧,不说实话,谁也甭想捞你出去!”

骂过了,又迅速低下头来,以细不可闻的声音迅速问道:“你怎么跟他搭上关系的?!你被官府抓了,他们怎么不肯出面捞你?”

“二哥,二哥,救命,救命!”宇文至十分配合地哀嚎,仿佛真的被打得很惨一般,“我真的是冤枉的,真的是冤枉的!”,喊过了,又迅速回应道道:“我哥哥在那人背后的东家手下当差,我能不听那人使唤么?事发突然,我估计东家还没做出反应吧!”

王洵听罢,心里又是一抽。宇文至卖身投靠,只是为了替他那个当官的同父异母哥哥谋取更好的前程,借此重振宇文家。却不知道,在他被差役抓走后不到一个时辰,他哥哥宇文德已经吞掉所有家产,借机将其驱逐出门。但这些消息,眼下他无论如何不能告诉宇文至。以免对方听了后灰心丧气,真的死在万年县的大牢里。略作沉吟后,王洵又蹲下身子,把手从木栅栏缝隙之间伸进去,一把扯住宇文至的衣领,厉声喝道:“好,好,好,你尽管嘴硬是不?继续嘴硬是不?反正你自己也是作死,不如我先杀了你干净!?”

说罢,却迅速一抬手,将几锭小银元宝塞进了宇文至的胸口,“藏好,关键时刻也许能让你少吃些苦头。别一次给出去,记得要细水长流!”

“二,二哥。啊,啊,啊……”宇文至装作呼吸不上来的样子,哭喊求饶。随即压低声音,迅速回应,“我有一份账本,藏在斗鸡场后院左数第四个鸡笼底下。二哥帮忙收好,也许能派上用场!”

“算你还没傻到家!”王洵以极低的声音斥骂。点头答应了宇文至的请求,又问他还有什么其他吩咐。

宇文至又趁机请求王洵去自己家看看,让哥哥嫂嫂不要太着急,也尽量别牵扯进来。还请王洵带话给自己的两个通房丫头,让她们盯紧往来账目,以防底下人趁乱捣鬼。王洵听了心里头愈发难过,强打着精神头,一一答应了。

一刻钟的时间转瞬即到,还没等宇文至啰里啰嗦地把事情托付完,黑暗的甬道里已经响起了孙捕头那令人厌恶的声音,“表弟,时间到了。赶紧出来吧。别给大伙添麻烦!”

“知道了!”王洵快速答应,伸手按了按宇文至的肩膀,“老实在这里呆着吧,你个蠢猪。看你能倔到几时!”

“我没做过,我冤枉!”宇文至梗着脖子哭喊,一半时假装,另外一半却是发自肺腑。

大伙不再理他,跟在孙捕头身后走出了监牢。拐到僻静之处,王洵将自己贴身荷包掏出来,将里边剩下的几锭平素用来应急的小元宝和所有铜钱一股脑倒出,硬塞进了孙捕头的衣袖里,“今天的事情劳烦表哥费心了。我那朋友是跟我从小一起玩到大的铁哥们,还请表哥跟衙门里的弟兄们说一说,这几天让他少吃点儿苦头。眼下他们宇文家虽然败落了,却是树大根深。只要诸位能保得他平安,日后宇文家少不了会再补一份厚礼!”

“好说,好说!我一会儿就跟牢头打招呼,让他给你那朋友换个雅间!”孙仁宇眉开眼笑,点头不止。心道还是京城的捕头油水厚,才一桩案子,就是几十两银子的进项。这样的案子若是能多接几桩,老子一年后就可以在郊外置办庄子了。

“若是你家大人非要用刑,也请掌刑的弟兄们高抬贵手。若是给他治伤的汤药钱不够,我等随时还可以再补!”雷万春从后边跟上来,淡淡地补上了一句。

这人是个行家!孙仁宇警觉地回头。衙门里打板子轻重有别,同样四十大板,可以把人活活打死,可以让人终生残废,但也可以让人打完了不用搀扶就爬起来,活蹦乱跳的自己走回牢房去。这一点王洵不知情,因此只能笼统地拜托孙仁宇对宇文至多加照顾。雷万春却一句话戳到点子上,让人不该随便糊弄。

见孙仁宇脸色不对,雷万春笑了笑,继续说道:“孙老哥是个明白人,有些话我就不绕弯子了。只请老哥跟衙门里的诸位朋友知会一声,千万别受人诱惑,做出什么短视的勾当来。否则,即便宇文家不出头,我老雷也不会放过下手之人!”

说罢,抬脚往地上用力一顿。登时,将铺地青石顿得四分五裂。

孙仁宇吓得一哆嗦,再也不敢信口打包票了。双手冲雷万春做了个揖,以极低的声音说道:“这位老哥,有小侯爷的面子在,能行的方便,我们肯定一点儿不少地行给你牢里那位朋友。可是,您老不知,这件案子是上头压下来的,我们这里未必能罩得了你那朋友几天。他还好了,身上没了爵位,归咱们万年县审理。其他几个头上还顶着世袭爵位的,昨天下午,刚一到案,就被大理寺给提了去。据说连夜开审,整个给折腾的没了人样。连小时候在骊山温泉偷看亲姐姐洗澡的事情都给招出来了!”

“嘶!”王洵惊得倒吸一口冷气,“那你怎么不早告诉我?”

“我这不也是才知道么?小侯爷,我就一个衙门里挑酸泔水的,消息哪可能太灵通!”孙仁宇苦着脸作揖,唯恐王洵将刚才给自己的赏赐再讨还回去。

好在一直没说话的第三个人看上去比王洵和络腮胡子大汉多少明白些事理,叹了口气,低声说道:“别难为孙捕头了。这事儿的确已经超出了他的掌控范围。孙捕头,我们不求你别的,能保证宇文兄弟不死在你万年县大牢里就行。至于日后他被押到哪儿,我们再重新想办法!”

“唉唉,一定,一定!”刚才还于肚子里对张巡腹诽不已的孙捕头如蒙大赦般,冲着对方连连作揖。“这位大哥放心好了,有我在,保证不让宇文兄弟在万年县衙门里再吃苦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