盛唐烟云(全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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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6章 长安醉(26)

宇文至的脸色瞬间又变了变,带着点哀伤,又带着几分满足。“让他遭罪了。我这辈子忘不了他。二哥,我这回在监狱里,把很多事情都想明白了。关键时刻,除了有权有势外,你还得有一伙铁杆兄弟。否则……”

王洵又笑了笑,懒得搭腔。宇文至刚刚从大牢里出来,又经历了亲哥哥的背叛,以现在的心态,说出来的话肯定毫无理性可言。还不如由着他去,发泄完了,也就忘了。

兄弟两个随便又闲扯了几句,仆人便将新煮的肉粥端了进来。宇文至闻见肉味,两眼立刻发直,也不用筷子和勺子,直接端起碗,一口气喝了个底朝天。仆人们忍住笑意给他添了一碗,宇文至又是“咕咚咕咚”两大口,将整碗粥喝了个干干净净。不待仆人伺候,伸手便去抢勺子。王洵见状,赶紧一把拉住了他,“肠子饿细了,千万别吃得太急。你先缓缓,喝碗红枣汤,去去晦气再说!”

“噢!”宇文至傻傻地回过头,手里死死攥着一个空碗。半晌之后,才确信对方不是不肯给自己饭吃。抽了抽鼻子,沙哑着嗓子说道:“二哥,我听你的。你不会害我!”说罢,抢过盛满红枣汤的小碗,咕咚咕咚又喝了个底朝天。

“你可真是饿急了!”王洵笑了笑,低声叹气。“国用和国祯可能一会儿就赶过来,马方能不能来我不知道。为了你的事情,雷大哥受了伤,如今现在正躺在驿馆里,所以张巡大概来不了了。晚一些时候我带你去登门拜谢他们。这几天你就住在我家,我可以命人把你的两个侍妾也接过来住。等风波平息了,咱们再给你重新去买宅院!”

“不用,不用!”宇文至放下红枣汤,连连摆手。“我就去平康里的妓院住,挺好。”

“你……”王洵又是为之气沮。为了赚昧心钱,宇文至开妓院也就算了。如今还要亲自住进去,被外人看见,他们宇文家祖宗的脸该往哪搁?

不用问,宇文至就猜到王洵想说什么。撇了撇嘴,笑着道:“没事,二哥不用担心。丢也是丢我自己的人。宇文家,如今跟我还有任何关系么?”

见到弟弟有难,不伸以援手也就罢了,还趁机图谋弟弟的那一份家产。这样的宇文家,也难怪宇文至心里毫无留恋。可王洵偏偏记得宇文至先前念念不忘的,就是如何振兴门楣的。想到这一层,心里猛然一搅,叹了口气,也就不再多劝了。

把肚子里的一份积怨吐出来,宇文至的心情倒是轻松了不少。想想宇文德的同僚们听说自己在平康里开妓院做龟公的消息后,如何去嘲笑那丧尽天良的家伙,更觉得这场报复酣畅至极,索性端起盛粥的盆子来,不顾王洵的劝阻,直接往肚子里倒了小半盆。然后用衣袖擦擦嘴巴,笑呵呵地说道:“分家就分家好了。将来我的儿孙修家谱,就从我这辈儿修起。往上,不用高攀任何人。就当宇文至是从石头缝里自个儿蹦出来的!”

说着话,自怜身世,忍不住又愣愣落下泪来。

“瞧你那点儿出息!”见好朋友难过,王洵心里也很不是滋味,推了他一把,强笑着数落。“咱们几个合伙开的铺子,每年进账都不少。如果没有你哥,我是说宇文德那厮,从你手里拿钱,恐怕你以后还能活得更滋润些。”

“那是,我以后宁可拿钱施舍乞丐,也不再让他拿走一文!”宇文至咬了咬牙,赌咒发誓。

王洵知道他心里不痛快,所以就尽捡些不着边际的笑话逗他开心。二人有一句没一句的嬉闹了片刻,又约略说了几句最近发生的事情,秦氏兄弟也就到了。见宇文至那副面黄肌瘦的摸样,老大秦国模吃了一惊,抢上前数步,拉着他的手叹道:“我的天,怎么把你折腾成这样子?!明允不是把万年县衙门上上下下都打点到了么?他们怎么拿了钱还要欺负你?”

“上边要打八十板子,看在钱的份上,他们也只能高举轻落而已,岂敢真的连皮肉都不沾?”宇文至咧了咧嘴,苦笑着回应。

没等他把话说完,老二秦国祯脸色先红,“这次我们哥俩没帮上什么忙,真的很过意不去。子达,你要骂就骂我们几句,心里别恨哥哥就成!”

“哪能这么说?两位哥哥言重了。小弟自己惹得祸,怎能怪得了别人?况且若不是伯父的消息灵通,两位哥哥全力奔走,二郎他也不会捞我捞得如此迅速!”在秦家兄弟到来之前,宇文至已经从王洵嘴里将这几天发生的事情了解了个大概,摆摆手,笑着说道。

话虽这么说,秦氏兄弟毕竟觉得自己心中有愧。大伙凑钱合开的几桩买卖,虽然是均摊股本,但平素都是王洵和宇文至两个在打理。特别是宇文至,几乎每天都扎在生意场中,付出的精力是大伙的好几倍!他之所以这样做,当然是为了送其他人一份人情,以防日后不测之需。而真正遇到麻烦时,最可能帮上忙的人偏偏什么力气都使不上?

讪讪笑了笑,兄弟二人先后说道:“反正这一回,我们哥俩没尽到责任就是了。实在对你不住!”“家里的事情,我们一直做不得主。但能想的办法,已经都想尽了!好在你能平安出狱,否则,我们哥俩儿真的没脸再出来见人了!”

“若不是两位哥哥和明允,估计这会儿我已经死在牢里了!”宇文至又摆了摆手,笑着回应。“这份情谊,这辈子我宇文子达都不会忘记。两位哥哥莫要再说,再说,咱们就生分了!”

“是啊,是啊,子达不已经出来了么?不提那些晦气事情,咱们还是想想今天中午去哪喝酒才是正经!”王洵见屋子中气氛越来越尴尬,赶紧笑着打圆场。

“好吧,不提就不提!”秦家哥俩兄弟也不是什么婆婆妈妈之辈,点点头,笑着接口。“这当口,子达估计也不愿意把晦气带回家门吧!刚好,我们哥俩在隆庆坊得了处宅院。一直没顾得上打理。干脆,就送给子达暂时歇脚吧!“

“这如何使得!”宇文至闻听,头立刻摇得如拨浪鼓,“我又不是没有去处……”话说出了口,猛然又意识到自己如今的确是有家归不得,心里登时又是一抽,眼神也随即黯然下来。

“不是暂时歇脚么?又不是白送给你的。推辞什么?”还是王洵机警,看到宇文至脸色不对,推了他一把,笑着劝道。

宇文至一愣,旋即明白,秦氏哥俩恐怕早已经知道自己嫡亲哥哥宇文德的那些作为,因此才提前替自己准备了一座宅院。鼻孔里登时开始发酸,拱了拱手,低声道:“如此,我就不客气了。待把院子收拾好了,一定请哥哥们去我那儿喝酒!”

“那是自然!”秦国用拉过宇文至的手,将一份房契硬塞进他的掌心,“拿着吧。想住多久就住多久。等哪天我们哥俩缺钱了,自然会找你把房子要回来!”

“入了坊子口正数第六家,门前有两块黑色的上马石那个就是!”秦国祯也笑了起来,低声告诉宇文至院子的具体位置。

六在大唐民间是吉顺之意,可见秦家哥俩为此着实花费了一番心思。如此恩惠,宇文至再说什么客气话,反而显得小气了。点点头,笑着将房契收了起来。

兄弟几个又闲扯了几句,话题无意间便又提起了最近京师里边的一系列变故。从曲江池畔跟李白等人打架到现在,前后不过是五、六天的光景。兄弟四人却都觉得恍如隔世一般。几天前,大伙坐在一起,还觉得个个斗很了不得天,联起手来,天下事情几乎无不可为。而现在,才终于明白,原来自己力量是那样的微不足道。被上位者随便挥挥袖子,就可以像垃圾一样扫得连一点儿渣都剩不下!

当人知道自己并非什么事情都能做得到之时,便是成熟的开始。半晌之后,秦国用叹了口气,低声总结道:“吃一堑,长一智。咱们几个,以后做事还得努力些,不能总指望别人来帮忙!”

“是啊,父辈们的余荫,总有用完的时候!”王洵心中也有类似感悟,点点头,笑着附和。

“有些人,早晚我要让他后悔!”宇文至念念不忘那些在关键时刻抛弃自己的人,一说起来,就咬牙切齿。

秦国祯用手搭住他的一个肩膀,低声劝解,“我劝你还是先忍忍。这场风波一时半刻恐怕完不了!”

“我又不是说今天!”宇文至冷笑,雪白的牙齿一闪一闪。

秦国祯劝他不动,只好将头转向王洵,“今天乍闻子达脱离苦海,我和哥哥几乎都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本以为还要再费一番周折的,谁料老天真的开了眼!谁这么有本事,出手便立竿见影?”

“是啊,不知道明允最后找到了哪尊大佛?!”对于能在京兆尹王鉷手中硬把宇文至捞出来的人,秦国用也十分好奇,看着王洵的脸,笑着追问。

“嗨,哪是我求的人,是子达自己先前……”王洵晃了晃脑袋,笑着说道。还没等说出贾昌的名字,门外忽然响起了马方那尖细的嗓音,“哪呢,哪呢。宇文子达,赶紧给滚出来让我看看。你这混账王八蛋,可把我给害惨了!”

“小东西,你皮痒了不是?”宇文至推开门,大笑着迎了出去。“就这么跟哥哥我说话,我看你是活腻烦了!”

话音未落,已经跟马方两个打成了一团。闹了好一会儿,二人才相互拉扯着重新走进屋子内,脸色依旧有些苍白,但眉宇间依旧恢复了许多生气。

“你小子居然被放出来了?还是又偷跑出来的。仔细你的屁股!”对于心中并无半点儿尘杂的马方,王洵也是喜欢的紧。上前摸了摸对方的脑门,笑着打趣。

“我这回,可是大大方方从正门出来的!”马方伸手拍开王洵的胳膊,昂首阔步,“我阿爷帮我寻了一份正经差事。今后不怕我再给他惹事了,所以便不再像看贼一样看着我!”

“正经差事?你能干些什么?”不光是王洵,连一向厚道的秦氏兄弟都无法置信,看着嘴巴胎毛尚未褪尽的马方,咧着嘴道。

“太瞧不起人了吧!”马方装作一副受伤的摸样,大声抗议。见众人谁也不肯安慰自己,忍不住又将受伤的表情收起来,洋洋得意地在大伙面前踱了半个圈子,“尔等,休要欺我年少。有志不在年高,小爷我现在已经投笔从戎,就要为国出征去了。不破楼兰,誓不还家!”

“就你?”众人又是一阵狂笑,抓过马方来,从头到脚看个不停。马方被看得恼羞成怒,伸手往腰间一摸,掏出一块嵌了金丝的腰牌,在众人眼前用力晃动,“我怎么了。看看,我现在可是正九品仁勇校尉[6]。不是虚衔,是京师里边可以横着走的飞龙禁卫。怕了吧,哈哈,吓死你们!”

王洵眼尖,目光只是稍稍一瞥,就发觉马方手里拿的腰牌有些眼熟。不待对方把炫耀的话说完,劈手就抢了过来。

“别抢,别抢,肯定不是假的,骗你是小狗!”马方双手抓住王洵的胳膊,死死不放。“赶紧还给我。那是我阿爷花了好大力气才给我弄到的。不能给你,否则我回家后就死定了!”

“我才不稀罕你这玩意!”王洵把腰牌仔细看了看,随手又丢还给马方。“我刚刚也得了一面,所以才拿过来看看。”

说罢,从贴胸的口袋摸了摸,将自己的宣节副尉腰牌掏了出来,“你看,是不是跟你的差不多!”

这回,轮到马方不敢相信对方的话了。伸手将王洵的腰牌夺过,放在眼前仔细比较,“真的啊,差不多。你从哪弄来的?没想到咱们又混到一起去了!”

“还没来得及跟你们说呢。云姨托了一位家父的知交,准备让我去军中历练一段时间。日后,恐怕与大伙见面几不那么容易了!”王洵笑了笑,借机向大伙说明自己最近一段时间的打算。

“不妨。飞龙禁卫的大营就在城南,只要能请到假,随时都可以回家!”秦国用仿佛早就料定王洵会这样一般,摆了摆手,笑着安慰。

马方却约略有些失望,将两面腰牌翻来覆去比了好几遍,摇了摇头,撅起嘴巴来说道:“你这面居然是宣节副尉,比我这面足足高了两级。我阿爷还说他为我花了很大力气,分明是存心糊弄我!”

“傻小子,这都是散职[7]。看着好看,不加上实授职位,屁用不顶。”王洵用力摸了一下马方的脑袋,笑着提醒。

“哦!倒也是!”听他这么解释,马方的心里稍微平衡了些,转眼间,却又气哼哼的说道:“但你的月俸比我多一吊半钱呢。我这个,每月才能领到三吊!”

“你们家缺那一吊半啊!”看到他愤愤不平的模样,素来老成持重的秦国用也忍不住了,上前狠狠捏了他脸一下,“一千五百个钱,够你吃一顿饭不?”

“这不是吃不吃饭的问题!”马方用力揉揉被捏红的脸蛋,非常不甘心地嘟囔,“这意味着我受不受他的重视。云姨不过随便托了个人,明允就是八品宣节。我阿爷却说他费了九牛二虎之力……”

“你怎么知道是随便托的人!”王洵笑了笑,低声解释。“最近京师风声鹤唳,不知道有多少人准备到禁卫军中躲灾呢。云姨也是凑巧了,才找到了家父的一位故交。否则,估计我连飞龙禁卫的营门都摸不着。你如果不开心我的职位比你高,咱们就换换好了,反正都是散职,不知道要等多久才能补上实缺儿!”

“那倒不必了!”马方摇摇头,怏怏地回应。“反正你甭想着日后我每天见到你,就向你行军礼就是!否则,我宁可继续赖在家里!”

原来他最不满意的是这个!闻听此言,众人恍然大悟。纷纷笑着数落道:“嘿,翅膀硬了是吧?翅膀硬了就不待见明允了。想当年,不知道是谁眼泪巴碴地跟在明允马屁股后叫二哥来着!”

“你跟明允掰一次手腕。掰赢了,让他管你叫哥哥!每天见到你就向你施礼,如何?”

“懒得理你们!”马方招架不住大伙的围攻,翻了翻眼皮,将王洵的腰牌丢还回来。

“你知足吧,我想混到军营里去,日日向明允行礼,还没人要我呢!”宇文至推了马方一把,笑着感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