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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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7章 乩身(6)

可是她知道这不可能,没有什么不能醒来。周围再次开始喧哗,那些幻影慢慢消散了,她和他们依依惜别,泪流满面。就在那一刻,她突然明白,原来这世界上其实根本无所谓孤独,因为没有什么是抵达不了的,最真实、最恒久的东西其实就活在人的一念之间,你不让它死,它就永远不会死。你在意念中想着它的拥抱的时候,它就会一直用巨大的羽翼抱着你。

她坐在油毡的一朵牡丹花上,一边流泪,一边微笑,像一尊真正的佛。

众人看戏看够了,还得回家做饭吃饭,还得外出挣钱养家,所以都纷纷散去。散去的时候有的人留下五块八块,有的人给她留下二斤桃酥,还有的什么都不留,赤手空拳地来看戏再赤手空拳地回去。反正一个瞎子也看不见,至于神灵,谁愿意信谁就去信吧。你要是不信,他们也不会赖着你。

其间杨德清也越来越忙,自打过年那次迎神赛社之后,就有邻县的邻村的人陆陆续续过来请他去做求神祭祀的马裨。

他每次过来看常勇的时候脸上都带着伤,只是常勇看不见。他四处做穿杖、挂铡、吐火等各种骇人的表演,有时候在脸上插的都不是钢钎,而是钢刀,钢刀从腮帮子这边插进去,从腮帮子那边穿出来;还有的时候把几支钢钎一支一支从腮上捅过去,把整个腮帮子捅得像个马蜂窝;有时候还要用刀往自己额头上砍,砍得越狠就越逼真。越是这样,别人越觉得他不是人,越觉得他不是人便越敬畏他。每次表演完他都要歇好多天,白天闭门不出,只在晚上的时候去看看常勇。他一定要等脸上的伤口痊愈了才接着出去表演,马裨是不能受伤的,受伤的只能是人,而他现在已经不是人了。

他每次去看常勇的时候都给她带点吃的,可是他绝不肯过夜,和她坐着聊一会儿就走了,常勇怎么留他他都不肯。事实上,他对常勇的整个态度都不及从前了。他整个人变得很生硬很暴烈,好像那砍在他身上的每一刀、插进去的每一支钢钎都在他身体里一个最幽暗的部分沉积下来了,它们像落叶一样越积越厚,直至在他身体里开始发酵,开始变质,开始蜕变成一种戾气。以前她留他的时候,他便会怜惜她,留下陪她,可是现在,他连头都不回,带着一脸伤疤阴郁地坚决地离开了。他带给她什么吃的的时候,也会不容商量地对她说“你快把这个吃了”。就在她说话的时候,他会非常暴躁地打断她的话,不让她再说下去。

然而这暴戾让常勇心生舒服,她知道这种暴戾不过是他的一支援军,他必须靠这点戾气来支援自己的软弱、无用,只有这样,他才能让自己有一点虚张声势的狰狞。他借用了傩戏中那个驱鬼人的面具,戴在了自己脸上,这一戴他就再也不愿摘掉了。因为他躲在面具的后面忽然产生了一种温暖安全的感觉,似乎这是一个遮风避雨的好去处,他躲在这面具后面其实谁都找不到他,那个他本身忽然从这世界上消失了。他情愿他消失,因为他太厌恶太看不起他本身了。他越是暴戾,她越是心疼他,因为她知道,他越是暴戾便越是难熬,因为他本身摇摇欲坠,他快撑不下去了。

一个晚上,她终于和他说:“咱们不做这个了好吗?要不我们离开交城吧,我们去别的地方,要不躲到吕梁山里去,谁都不认识我们,我们俩就是种点地也能活下去的。”

他粗暴地打断了她:“能去哪儿?我们能去哪儿?去哪儿不都是像蝼蚁像狗一样活着?没有人会把我们当人,我们自己也习惯了不能把自己当人。你信吗,我们就是去一个没有人认识我们的地方,我们照样不能把自己当人。”她说:“像现在这样每天用刀子往自己脸上砍,用钢钎往腮帮子上戳,你就觉得自己是人了吗?”他冷笑:“现在也不是人,但这样做一个怪物要比做一个人好。就算是怪物,别人也是需要我的,敬畏我的。你要知道,现在,我们俩都是需要观众才能活下去的,我们是靠演戏活着的,所以我们不可能逃到无人的地方去,那样我们更活不下去。”

不错,他们都是怪物,可是她明白,更需要这样一个怪物的其实不是县城里的人们,而是他自己。从前的种种羞辱与种种罪恶感在他身上留下了巨大的缺口,不如此自虐他便不足以填补自己身上的那些缺口。他正在把一种暴力正当化,而把暴力正当化的过程就是他正面接受自己耻辱的过程,接受了这耻辱他才觉得自己强大了。她知道,他粗暴地拒绝在她这里过夜是因为他已经做不了爱了。那是他的一种耻辱。男人总是会用加倍的虚张声势的强硬去填补自己一个地方的软弱。

转眼已经是夏天,天气越来越热,蚊虫多起来,家家户户挂起了竹帘。竹子是新砍的,帘子一挂,满街是竹子的清香。这点竹香在北方县城的街道上流动着,像长出了一层阴凉的青苔。

常勇有段时间没见到杨德清了,她无端地有些忐忑,但又不知道去哪里找他,便四处问人打听。这个晚上,杨德清忽然敲开了常勇的家门。她一开门就听出他走路有些不稳,便问:“哥,你怎么了,最近你到哪儿了?”杨德清没有说话,进屋就坐在了炕沿上。常勇挨着他坐下来,又疑虑地问了一句:“你是不是病了?”杨德清呆呆地坐了一会儿,忽然对她说:“常勇,以后我要是不能来看你了,你自己可要小心。”常勇坐在那儿愣了几秒钟,然后她忽然伸出手向他摸去。他向后躲闪了一下,常勇便用更大的力气扑了过去,他躲闪不及,两个人都跌倒在炕上。常勇的手从他身上一点一点地向上摸着,她一边摸一边恐惧地说:“你怎么这么烫,你发烧了?你怎么烫成这样?”等摸到他的脸时,她的手不动了。她把那只手哆哆嗦嗦地收回来放在自己鼻子下闻了闻,她突然尖叫了一声:“你怎么了,你到底怎么了?”

杨德清静静地看着她,一句话都不说。他的脸看起来异常狰狞,上面几处很深的伤口正在发炎流脓,伤口像嘴唇一样翻出来,露出了猩红色的里子,猩红色的最下面若隐若现地沉着几点雪白,那是骨头。事实上,他的整个脸都已经肿起来,变成黑紫色了,只是常勇看不到。常勇的手再次伸过来,他不再躲了,安静地坐在那里让她摸,她摸着他的脸、他的眼睛、他的嘴唇。摸到后来,她的手渐渐停住了,她像个母亲一样无声地把他的头抱在了怀里。杨德清一动不动地伏在那里闭上了眼睛,他说:“常勇,以后晚上一定要把门关上了,不要再让任何人进来。我就是不来了你也要自己好好往下活。”常勇忽然推开他,从炕上跳下去,开始摸索着收拾东西,她一边收拾一边说:“走,我带你去省城的医院,不要怕花钱,我有钱。我真的有钱,你看,你快看。”她收拾起一个小布包背在身上,然后就跌跌撞撞地去拽杨德清。杨德清不动,她就使劲拖他,她大声说:“快走啊,你坐在这儿干什么,快起来。”

她拖不动他,她又使劲拽他的胳膊,他胳膊一松,她便整个人跌倒在地。她爬起来又一次摸到了那只胳膊,她的泪下来了,落在杨德清那只滚烫的手上。那只手太烫了,以至于泪一滴上去她就能听见它吱吱地被烤干了。杨德清的声音很轻很弱,像个很柔软的婴儿:“没用了,丫头,我就是最后来看看你,我真的不放心你,以后要是有人再欺负你可怎么办。我走了。你就养条狗吧,千万别再让什么人进来了。丫头,你别怕,就是走了我也在那边等着你呢,我们肯定还会相见的。这样死了多好,我起码不是饿死的,不是被人像打狗一样打死的,能这样死掉是好事,你应该高兴啊。”她抱住他号啕大哭:“你也不要我了吗,连你都不要我了吗?”

杨德清静静地流着泪,一句话都不说,泪水在他狰狞变形的脸上沟壑里纵横。常勇忽然把他按倒在炕上,她摸索到他的裤腰,开始拼命往下扯他的裤子。他不反抗,她把他的裤子脱了就开始用手摸索那个地方,那里很安静,她用手使劲抚摸它,但那里始终是软的,没有一点点硬起来的迹象。她的泪一滴一滴地落在了它上面。杨德清忽然起身,粗暴地把她推在了炕上,只两下他就脱掉了她的裤子,他把她的两条腿大大摊开,然后,他的一根手指头从那里伸了进去。他用那根指头捅着她,她开始呻吟,他便捅得更用力了。他一边捅一边说:“哥对不起你,就当你是哥的女人了。”常勇一边哗哗流泪一边扭着身体大叫:“我本来就是你的女人,我都怀过你的孩子了,快×我,你狠狠×我吧。”杨德清也流着泪,嘴里不停地说:“哥这就×你。你这小淫妇,你真淫荡,其实你是交城县里最淫荡的女人,别人都以为你是半男不女,其实你是交城县里最淫荡的女人,你恨不得让所有的男人都把你×一遍,是不是?你可真是个女人。”

常勇流着泪大笑:“是的,是的,我就想做女人,我本来就是女人,我就想让男人×。哥,你快要我,你今晚就把我弄死了好不好?你×死我吧。”杨德清哽咽着连声说:“好,好,这就要你,哥这不就在要你吗?”他的那根手指更深地伸了进去,那个洞穴把他的一根手指吞没了,他开始伸进去两根手指、三根手指……最后,他的整只右手都伸进那洞穴里了。常勇不顾一切地疯狂大叫,她叫着:“我还要,还要!哥,再深点,再深点,你再插我,再插进去啊。”杨德清的那只手更深地向里伸去,伸去,他把整只胳膊都要伸进去了。常勇把两只腿分开到了极限,她像个真正的荡妇一样大笑着扭动着,忽然她大叫着:“哥,你插进我的子宫里了,你插得好深。”然后,她开始浑身抽搐,她的脸上出现了一种濒死的极致的笑容。现在,她是女人了,他是男人了,他们交媾成了一枚血腥的标本,久久交缠,再不放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