笔走龙蛇:中国书法文化二十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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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讲 载道——书法与儒家哲学

一、仁义礼:从毛笔说起

全世界的书写工具,最柔软的,大概要数中国的毛笔了。中国的毛笔,在选材上,不仅有狼毫、猪鬃、鼠须,还有羊毫、鸡毫,甚至于胎儿的头发,即所谓胎毫,它们都是柔软的。东汉书法家蔡邕说:“惟笔软则奇怪生焉。”正是由于毛笔柔软的特性,才使得书法家在书写中能产生无穷的变化,提按、转折、方圆、中锋、侧锋、疾涩等等,可以说,笔法的千变万化都是来自于毛笔的柔软。

但是,毛笔不仅柔软,而且在柔软中有刚健的力量,即其弹性。古人说毛笔有“四德”,即毛笔的四种性能,曰尖、齐、圆、健,其中,尤其以“健”为紧要,也就是毛笔柔软中的弹性。一般而言,软和硬相对。但是,刘熙载说:“余按此一‘软’字,有独而无对。盖能柔能刚之谓软,非有柔无刚之谓软也。”他指出,软不是一味地柔软,而是要柔中有刚,这刚就来自于毛笔的弹性。古人常说,使笔如使刀,宝刀能柔能刚,也全在于那韧劲和弹性。

毛笔的这种特性,正好契合了中国文化的重要特征。中国文化的主流,是孔子所开创的儒家文化。“儒”字从文字学的观点来看,从人从需,是人之所需,人需要什么?需要温暖,需要爱,儒家把“生”和“仁”联系到了一起,就是把生命和春天,把生命和爱联系到了一起。儒家的世界,是一个像春天般温暖柔和的世界。而且,从“需”字旁的字,都有“柔软”之意,比如“孺子”(柔软的幼儿)、“糯米”(黏软的米)、“懦弱”(软弱的人)、“蠕动”(柔软的虫子在爬动)、“濡忍”(柔顺忍让)、“嚅动”(说话欲言而柔动)、“襦袍”(衬里的柔软袍子),等等。儒家的文化,就是柔软的文化,是“即之也温”的温暖的文化,是爱的世界。“仁”是爱,“孝”也是爱,都是要抱着一颗温暖柔软的心,去面对这个世界,亲近这个世界,抚摸这个世界,整个世界于是也被“情”所化了。这是孔子的文化理想和生命理想。

但是,一味地“爱”、一味地“情”,却是一种跛足的行进。它需要另外一种力量,那就是孟子所补充的“义”的力量,不仅要有爱,还要有表达爱的分寸感。“义者,宜也。”“义”是一种约束性,是一种刚毅的力量,也是人心应该遵循的道理。“仁”和“义”都是根源于内心的,“义”并不是外在于人心的路,而是人心所展现出来的条理。仁是情,仁者爱人;义是理,舍生取义,大义灭亲,这样,仁与义、情与理之间就构成了一种平衡和张力。仁和情是柔软,义和理是坚硬,这是一对矛盾的标准,但儒家在二者之间取得了平衡,就是要柔中有刚,刚中有柔,仁而有义,合情合理。

具有仁爱的心是柔软的,这样的心,接触和感知这个世界时,产生了波动,于是“情动于中而形于言,言之不足故嗟叹之,嗟叹之不足故歌咏之,歌咏之不足,不知手之舞之,足之蹈之也”。在人的情感的波动中,诗歌、音乐、舞蹈产生了。儒家一方面肯定“情”,同时,提出了以“礼”来节制“情”,情的表达要适度,要有分寸,所表现出来就是“礼”。礼是规范、制度和秩序,表现出刚硬的一面,但是它背后不能离开“情”的基础,不能离开柔软的一面。

儒家说:“发乎情,止乎礼。”毛笔尖尖那柔软的触动,就是人心灵的跃动,就是情的波动。这样的“情”,通过笔尖发出来,同时还要“止乎礼”,那“礼”就是各种各样的笔法,要在笔法的规范和制约下,适度地、有分寸地流泄自己的情感。笔是情,法是礼,笔和法结合,笔在法中,就是以礼节情。在这样的笔触流走中,儒家的人格理想和审美理想便建立起来了。

毛笔书法作为一个载体,透露出很多中国文化根本性的精神。因此,要深刻了解中国儒家文化的精神,就必须深刻地了解中国毛笔书法的审美精神;而要深刻地了解毛笔书法,也必须深刻地了解中国传统文化柔中带刚的特点。

二、颜真卿:儒家精神的典范

要说最能代表儒家精神的书法家,莫过于唐代的颜真卿了。看颜真卿那浑穆博大、雍容开阔的楷书,那是法度的典范,也是情感的充实。那浑穆遒厚的点画,并不是僵死的,而是蕴含着饱满的情感力量和人格力量,浸透了深厚的儒家精神。前人喜欢比喻颜书如“盛德君子”,允为的论。

颜真卿(709-785),字清臣,官至太子太师,因爵封鲁郡开国公,世称“颜鲁公”。颜真卿深受儒家思想的影响,重视名节。在出任平原郡太守时,因守城抵御安禄山之叛,名重朝野。后来,遭受权相元载的排斥,被诬以诽谤朝廷罪而被贬。贞元元年又遭淮宁节度使李希烈囚扣陷害,遇难时77岁。

尽管在颜真卿遽遭贬谪之后,为了寻求解脱,常常寄情山水,沉湎诗文,表现出陶渊明式的归隐遁世思想。但是,从颜真卿一生来看,这都是暂时的。在他的思想深处,仍然是儒家的励精图治,尽孝尽忠,恪尽职守的崇高的责任感。表现在诗文和艺术观念上,就是文章艺术以典正为要,即思想性第一,艺术性第二,要“文质彬彬,然后君子”。他在《刑部侍郎孙逖文集序》中曾说:“古之为文者,所以导达心志,发挥性灵,本乎歌咏,终乎《雅》、《颂》。帝庸作而君臣动色,王泽竭而风化不行。政之兴衰,实系于此。”这显然是继承了儒家那种文始于言志,而终于载道的传统。

在颜真卿看来,文以载道,书亦载道。其实,这种观念也是颜氏家族的传统。颜氏以儒雅传家,颜真卿五世祖颜之推在《颜氏家训》中就十分重视研习法书,且功夫颇至。后代子孙也多探讨小学,留心翰墨,为立家明训,莫不恪遵是守,步趋惟谨。但他们更为重视书写的适用记事功能、实用功能、载道功能,所以,《颜氏家训》中又明言“此艺不须过精”,“慎勿以书自命”。也就是说,颜之推告诫子弟不要过于沉湎在笔墨优游之中玩赏自娱,这实际上是漠视了书法的艺术功能、愉情悦性的功能。

《颜勤礼碑》如“盛德君子”,浸透了深厚的儒家精神

在颜真卿传世的作品中,以楷书为多,而且书写内容大多是经世致用的文字。存世可见最早的是《多宝塔感应碑文》,文章叙述沙门建塔之事,云物感应,多夸饰之辞,书风则端庄缜密,规矩谨严,自始至终,无一懈笔。后来的《东方朔画赞》,则渐趋清雄,一一以方整之笔书之,为颜真卿中年之佳构。广德以后,颜真卿书风又渐趋圆劲浑厚,以《郭氏家庙碑》、《颜勤礼碑》为代表。及其晚年之笔,《颜氏家庙碑》则庄重笃实,《麻姑仙坛记》则秀颖超举,《元次山铭》则淳涵深厚,大抵臻于其书风极轨。

当然,颜真卿也有抒情写性之作,但其表达的情感,也是儒家所倡扬的亲情、正义的情感,都和儒家的纲常制度紧紧相联。这些大多体现在他的行草书中。比如《祭侄季明文稿》,为祭奠侄子季明正当英年横遭杀戮而作,颜真卿惨痛疾首,哀思郁勃,援笔作文作书,故能顿挫淋漓,涂抹纵横,情感一泻千里,终成千古绝唱,被誉为“天下第二行书”。《争座位帖》,则是其为维护朝廷纲纪,秉义直谏,既斥郭英乂之佞,复夺鱼朝恩之骄,其忠义骨鲠之气,粲然于字里行间,而书法则随意自如,烂漫天真,淋漓挥洒,挟风雨而行云空,被米芾评为鲁公行书第一。

总之,颜真卿的书法,尤其是楷书,稳实而端庄,便于题署书丹,书写大字,很适合官场文书的应用。颜书在宋代最受珍重,其流传之广、摹学之众,空前未有。其书风在儒学大显、理学昌明的宋代受到大力倡扬,“世俗皆学颜书”,并使颜书成为后来印刷术中“宋体”的蓝本,这一点,并不是没有思想方面的原因的。

三、柳公权:礼法之间

礼的精神,就是一种秩序的精神。这在孔子之前就有了。“礼,履也,所以事神致福也。”礼最初就是祭神的器物和仪式。殷人执礼器以事神,周人于殷礼有所损益,建立了更完备的礼制,所以,孔子说“殷因于夏礼,周因于殷礼”。在三代中,一直存在着一个礼的秩序。孔子为维护周礼,也改造了周礼,提出了“仁”、“礼”合一的伦理模式,用仁来作为礼的道德心理基础,以保障礼的实行。礼是行仁的节度,使得礼由人们行为的外在约束成为人心的内在要求。

礼的秩序,是一个旧的秩序。在春秋末期,一种新的秩序在旧的秩序的崩溃中已经开始酝酿了,这就是法的精神。礼的精神是分别,法的精神是齐同,但是,作为社会的一种秩序性和规约性的力量,它们又有着共同的特质。先秦有“礼法之争”,是指出礼治和法治之间的不同。但是,它们之间并非有着不可逾越的鸿沟,礼和法之间,是具有某种共同的气质和过渡性的特征。比如荀子,既是儒家的代表人物,又是法家集大成者韩非的老师。荀子实际既坚持儒家礼治,又重视法治,认为“礼者,法之大分,类之纲纪也”,实际赋予了礼以法的含义。

这种由礼到法之间贯通性的文化特征,在书法风格的表现里,我以为,也得到了一定的表现,我们可以以柳公权的书法为例予以说明。

很多论者都指出,柳公权的书法,本出于颜真卿,后世往往“颜柳”并称,即“颜筋柳骨”。也就是说,在柳公权的书法气质里,实际是秉承了基本的儒家精神的。只不过,颜书更雍容、更宽博、更雄厚,有一种“宰相气”。所谓“宰相肚里能撑船”,颜体楷书总是以一种外拓的结构,撑满一个秩序的空间,包容涵摄着一切。而柳公权却不同,他的楷书则更紧峭、更劲健、更森挺,有一种耿介特立、不容侵犯的威严感,因而有一种“将军气”。

在柳公权的思想里,有着深入骨髓的儒家经世济政的意识。他匡益时政,正直敢言,入仕之初,即有“笔谏”之说,所谓“用笔在心,心正则笔正”。后来,他在中书舍人任上,唐文宗穿了多次洗涤的衣服上朝,众臣皆赞咏皇帝之俭德,独柳公权批评文宗“人主当进贤良,退不肖,纳谏诤,明赏罚。服浣濯之衣,乃小节耳”。众臣为之战栗,柳公权则辞气不可夺,文宗赞赏他“言事有诤臣风采”。柳公权身处晚唐世风衰败之时,而其书法中有峭峻风骨,则更加显得卓然不群。

柳公权楷书有一种耿介特立、不容侵犯的威严感,一如其“言事有诤臣风采”

前人尝以“唐尚法”来概括整个唐代书法,这是有失偏颇的。但是,用“法”字概括柳公权的楷书,可谓一语中的。柳公权的楷书,既有颜真卿的端庄平正,又有欧阳询的刚劲不挠,峭劲奇险,如刀劈斧削一般,有“正人执法,面执廷诤之风”(朱长文评欧阳询语)。正因为他的书法过于严峻刚劲,锋芒凌厉,筋骨显露,被后世书法家诟病其缺乏丰润圆融,抛筋露骨,讥为“丑怪恶札之祖”(米芾语)。但问题是,将军佩刀,不可反顾;壮士拔剑,岂能犹疑?柳书的优点在劲,缺点在紧;善学者得其铮铮铁骨,不善学者则落得硬直之病。

柳公权的楷书,下笔是果断的、刚狠的、直接的,结构是方正的、整齐的、谨严的。可以说,它是法度的极轨。在它的结构法则中,包含了礼的秩序;而在它的用笔态度上,则又蕴含了法的齐一的精神。我想,学习者若能得其《玄秘塔碑》、《神策军碑》、《金刚经》等传世作品,深味之,细玩之,久之,则此理可知矣。

四、逆与顺:儒道之别

在书法的技法中,常常会讲到两种笔法,即顺锋和逆锋,或者顺笔与逆笔。张怀瓘曾提到攻书之门的十二种隐笔法,其中就有顺笔和逆笔。这两种看似简单的笔法,仔细推究起来,却蕴含着很深的文化意味和人生态度。

顺,一般会被理解为顺从和服帖。人人都喜欢别人顺从自己,“不欲从人者,情也,唯明者能以理割之”。顺和柔相联,柔顺就是要“稳厚而无法度,淳和而蓄锋芒。独君子自适,顺时行藏”。必须气脉均匀,转侧圆顺,虚和内敛,要使我顺笔性,笔随我势,两相得,则两相融,而字之妙处从此出矣。这也就是张怀瓘说的“顺其情则业成,违其衷则功弃”;“若顺其性,得其法,则何功不克,何业不成”。但是,一味地平顺,又会缺乏活力和朝气,就像包世臣讥讽赵孟頫书法专用平顺,一点一画,一字一行,排次顶接而成,“如市人入隘巷,鱼贯徐行,而争先竞后之色,人人见面”。赵氏尚能在平顺之来去出入之处有曲折停蓄,而后世经生学之,惟求匀净,不意随即烟销火灭也。

逆,则是一种抢锋、顿挫、迟涩。包世臣说,逆法就是往内收,横画不能顺笔平过,要使笔管向左,斜行着稍偃其笔取逆势,使笔尖着纸即逆,而毫不得不平铺于纸上矣。作字有顺逆,周星莲说:“字有解数,大旨在逆。逆则紧,逆则劲。缩者伸之势,郁者畅之机。”逆笔,笔管须向左后稍偃,自能逆入平出,卷毫而行。康有为说:

 

“盖常人执笔,腕斜欹案上,大指向上,笔管必斜右,毫尖必向左,落笔既顺,画则毫尖向上,竖则毫尖向左,其锋全在边线,故未能万毫齐力。”

 

在康有为等晚清碑学家看来,“顺”的笔法,不能万毫齐力,“逆”的笔法,才能使线条内部鼓荡着强烈的生命活力。刘熙载说:“要使笔锋无处不到,须用‘逆’字诀。”逆则涩,涩则力,力则势生。汉代隶书大多笔势雄强,究其原委,清代书法家姚孟起说:“汉隶笔笔逆,笔笔蓄;起处逆,收处蓄。”

不过,在实际的书写中,顺逆往往是并用的。解缙说:“逆而顺之。”笪重光说:“将欲顺之,必故逆之”;包世臣说:“起笔处顺入者无缺锋,逆入者无涨墨”;“浓纤相间,顺逆互用。”可见,没有单纯的逆,也没有一味地顺,顺逆互用,刚柔并济,如哲人行藏,知进知退之行也。其发迹多端,触变成态,或分锋各让,或合势交侵,亦犹五常之与五行,虽相克而相生,亦相反而相成。

我以为,逆和顺,实际折射了儒道两家不同的人生态度。顺逆的笔法,也就是这两种文化对书法沾溉后,在笔法上的体现。儒道两家哲学,互为对手。西汉司马谈曾经评论道家是“以虚无为本,以因循为用”,因循就是顺应,顺应自然,顺应时事,总之是一种顺应的心态,这是道家哲学所给我们启示的人生智慧;而儒家的人生原则却是不讲因循,而是强调教化,致力于改变和塑造这个世界。道家是“与时迁移,应物变化,立俗施事,无所不宜”;也就是强调一种变通的精神,强调顺应,强调致柔。道家还是“指约而易操,事少而功多”(司马谈语),因为它总是顺应百姓,顺应自然,而不是逆着做,从来不以一种胶柱鼓瑟的态度看问题。

概言之,道家是顺应世界,委运任化,是柔的哲学,是无己的哲学;儒家则是推行自己,改造世界,是刚的哲学,是有己的哲学。儒家老是要抱着一个东西,讲“四个坚持”;道家则是应时而变,“与时俱进”。儒家是在塑造一个世界,或者说是用一个标准去改变世界;道家是呈现一个真实的生命与世界。儒家是推己及人,道家是舍己为人。如果用一个字来概括,道家是“顺”,儒家是“逆”。

更明确地说,道家讲柔顺,但是老子重柔,庄子重顺,老子是外柔而内刚,以退为进;庄子则是深入骨髓的柔,他的“无己”哲学(“至人无己”),把柔顺的精神发挥到了极致。在道家看来,顺应是一种人生的智慧。庖丁解牛就是最好的例子。一般的厨师,都是用刀去割肉,用刀去砍骨头,都是用刚、用逆,所以费刀,这其实也就是消耗生命。庖丁则不同,他是顺着牛体本来的肌理结构,顺着筋骨间大的空隙使刀。他宰牛的刀,从来没有碰过经络相连的地方、紧附在骨头上的肌肉和肌肉聚结的地方,更不要说砍股部的大骨头了,所以,他宰牛数千头,用刀十九年,却能使刀刃像是从磨刀石上刚磨出来的一样。其实,庖丁解牛不是在说杀牛的技巧,而是在讲生存和生命的技巧,是讲养生,而其核心就是一个“顺”字。庄子的人生态度就是,因非因是,因是因非,既不坚持,也不反对,而是无所谓。无所谓,就是对世界差异性的超越和对世界彻底的不在乎,并在这种超越中,获得了性灵的飞升和内心的超越。

总的来说,逆的笔法,是全神贯注,眼睛盯着一处;而顺的笔法,是虚静为本,心灵被打扫得干干净净,无益亦无损,既不断鹤,也不续凫。逆的笔法,是时刻提醒书写者,有一个“自己”在,有一个大大的“我”在,始终有一个无所不能的“大人”的影子;顺的笔法,则是“舍己而以物为法者也”,没有自己,是“洁其宫”,也就是去除自己主观的想法和各种坚持。“虚者,无藏也”,去除偏见、主见、成见,去除固执、坚持、执着,唯其如此,世界真相,才能显现。但顺的笔法,并不是拖泥带水,也不是瞻前顾后,而是无泥无水,无前无后,前不见古人,后不见来者。这时,“顺”的哲学才能奠定起坚实的基础,才能虚与委蛇。换句话说,物虽然存在着,但是存在与我无关,就像不存在一样,也就是人在世界之中,却把整个世界虚无化了。

五、涩:知其不可而为之

涩的笔法,是由汉代蔡邕首先提出来的。他说:“书有二法:一曰‘疾’,二曰‘涩’,得‘疾涩’二法,书妙矣。”此后,疾和涩就成为了中国书法美学的一对核心概念。疾和涩,都是指的笔势,即所谓疾势和涩势。所以,疾涩不是单纯的快慢,快慢主要是用笔的速度,疾涩虽然包含速度,但更重视笔势。快慢容易做到,疾涩却不容易做到。

疾涩之法,就像苏轼评米芾书法那样,是“沉着痛快”。什么是“沉着痛快”呢?苏轼说,就像乘风破浪的战船,和冲锋陷阵的战马,既像逆水行舟,又似千里阵云,总之,要沉着而不肥浊,痛快而不轻滑。沉着和痛快,疾和涩,完美地结合在一起,于是,在行留之中,在疾涩之间,沉着痛快显矣。

在疾涩中,以涩为要,在沉着痛快中,以沉着为要。但是,要沉着和涩,却不可使笔死在纸上,而是要下笔着实,同时笔要跳得起。那如何才能做到涩呢?刘熙载说得好:

 

“用笔者皆习闻涩笔之说,然每不知如何得涩。惟笔方欲行,如有物以拒之,竭力而与之争,斯不期涩而自涩矣。”

胡小石临《张迁碑》,以涩笔为主,尽一身之力而送之

也就是说,在毛笔运行过程中,仿佛纸的摩擦力很大,以主体意志力的强大去克服和战胜它,不断有阻力,又不断克服,克服后同时又产生新的阻力,再克服,再奋进,就这样节节推进,涩涩前行,产生充分摩擦力的结果,笔和纸的充分摩擦而有沙沙的声响,就像祝嘉论书诗所谓“涩发春蚕食叶声,沉雄古拙自然生”。

以涩为主,但疾和涩仍要统一,在疾中求涩,就是在飞动中求顿挫。王羲之说“势疾则涩”,就像骏马飞奔,同时又勒住缰绳,回收的力量中充满着、鼓荡着前进的力量,这就是疾而能涩。又如拖板车下坡时,为了控制速度,需下按把手,使得刹车皮与路面充分摩擦,疾中涩,涩中疾,时涩时疾,涩涩而行,在前进中受到一种逆向的力量,古人形容用笔如“逆水行舟”就是这个道理。这样写出来的线条,就如钟表时时运转之发条,而不是如汤锅烂煮之面条。

涩,主要是强调行笔过程中的意志力的问题。笪重光说:“欲知多力,观其使运中途。”一般人写字,只注意到笔画两头的出入之迹,因为点画交代清楚,容易被人注意到。而涩笔则要求注意笔画中间的中实感和雄厚恣肆令人不可企及之处,这就是包世臣所提出的“中实”的说法。与之相反,就是“中怯”,古人说的蜂腰、鹤膝之病,就是针对“中截空怯”而言的。涩的笔法则不然,涩是积点成线,要使线条留得住,才能使线条绵厚有力,也就是米芾说的“得笔则细如髭发,亦圆;不得笔虽粗如椽,亦褊”。要使线条细圆如铁丝,内含筋力如绵裹铁或绵里藏针,才能使笔心实实到了。

要做到涩,就要全身力到,要尽一身之力而送之,特别是游丝之力,不但不可懈怠而过,而且尤需着力。朱和羹说:“用笔到毫发细处,亦必用全力赴之,然细处用力最难。如度曲遇低调低字,要婉转清沏,仍须有棱角,不可含糊过去。如画人物衣褶之游丝纹,全见力量,笔笔贯以精神。”就像谱曲到低调处,仍然要清亮流转,宛然在耳;又像画画中人物的衣服之褶皱,长而细,飘动而灵逸,全见力量,姿态生动乃出。

其实,细想起来,涩的笔法所体现的,正是儒家的那种“知其不可而为之”的态度(道家则正好相反,是知其不可而不为),一种不怕困难,不怕牺牲,勇往直前,愈挫愈奋,愈战愈勇的精神。涩的笔法,写出来的就是这种精神劲。就好像螳臂当车一样,它是一种刚毅的、舍我其谁的、“吾曹不出,如苍生何”(梁漱溟语)的人生态度。在书写中,笔涩就能笔实,笔实就能气满,逆涩行笔,就是豪气在我胸中,洋溢着一种旺盛的生命力和改造世界的热情。清代中叶以来,康有为等人所倡导的碑学的复兴,以及六朝汉魏碑刻的重新被发现,落实到笔法上,就是逆涩和中实;落实到风格上,就是雄厚和激扬;落实到文化选择上,则是儒家精神的重新被发扬。

六、心正则笔正,人品即书品

儒家文化是一种社会文化,也是一种伦理文化。人格,作为一个社会人的尊严、品格、价值和道德品质的总和,自然成为儒家最为关注的问题。儒家十分重视人格的涵养、修养和境界的提升,把道德修养视为立身处世的头等大事。孔子倡导的理想人格标准就是君子,修齐治平,以立身为本。

受儒家这一观念的影响,艺术自然和人格、人品有着紧密的关联。在书法的品评中,常常会由书论到人,也就是把书法的美归结为书法家人格的美。《易传》里提出“修辞立诚”的思想,实际上引发了后来中国美学和艺术精神中一种文品、艺品和人品相统一的观念。谈艺术不能就艺论艺,必须包括艺术家的道德品质、思想修养。也就是说,把艺术品的审美价值的高低,与艺术家的人格修养的高低结合在了一起。

蔡京 跋赵佶雪江归棹图卷

汉代扬雄《法言·问神》云:“言,心声也;书,心画也。声画形,君子小人见矣。声画者,君子小人所以动情乎!”在中国后代书论中,人品与书品关系的祈向,即滥觞于此。唐代柳公权则发展了这一思想,他的“心正则笔正”的名言,以新的命题将人格、伦理与书法的关系联系起来。后来,明代项穆在《书法雅言》里说得就更充分了:

 

“大要开卷之初,犹高人君子之远来,遥而望之,标格威仪,清秀端伟,飘飖若神仙,魁梧如尊贵矣。及其入门,近而察之,气体充和,容止雍穆,厚德若虚愚,威重如山岳矣。迨其在席,器宇恢乎有容,辞气溢然倾听。挫之不怒,惕之不惊,诱之不移,陵之不屈,道气德辉,蔼然服众,令人鄙吝自消矣。”

 

看字如看人,在一个君子人格的道德修养、人品胸次、气质节操沾溉下的书法,也给人带来了雍容阔大的审美气象,即所谓“人品既殊,性情各异,笔势所运,邪正自形。书之心,主张布算,想象化裁,意在笔端,未形之相也。书之相,旋折进退,威仪神彩,笔随意发,既形之心也”。(项穆语)书相即人心,人品即书品。在这里,项穆把书法同人格联系起来,试图从主体的角度说明书法美的根源,这是很有价值的。以这样的眼光来看书法,可以说,是书法其形,道德其魂。

清代朱和羹说:“学书不过一技耳,然立品是第一关头。品高者,一点一画,自有清刚雅正之气;品下者,虽激昂顿挫,俨然可观,而纵横刚暴,未免流露楮外。”在这里,书法成为了道德的化身,成为助教化、成人伦的工具,这种书法传统一直绵延不绝。

不过,书品源自人品,这种看法,是有争议的。赞同的人可以举出很多例子,比如颜真卿、柳公权、傅山等,他们人格挺立,道德光辉,故书法气象不凡,为人所珍。反对的人也可以举出很多例子,比如秦桧、蔡京、黄道周、倪元璐、王铎等,他们人品颓丧,为人不齿,但却书艺高超。这就涉及到两个问题,一是书法的审美价值究竟是由什么决定的?二是人品究竟对书法产生了什么影响?

对此,儒道两家看法是不同的。在道家看来,艺术是自我性灵抒发的手段,是在现实世界实现精神逍遥的途径;而在儒家的审美鉴赏中,本身就包含了道德的因素,艺术是载道的工具。儒家的书法欣赏,是一种综合的欣赏,不仅读其文,观其字,还要知其人,论其德。

在儒家看来,笔墨书迹能否得到流传与是否被人所珍爱,和一个人的道德品质、修养学识乃至政绩声名都有关系。如果为人正直忠烈,人品为人所景仰,哪怕片纸只字,后人亦会重金购求,视为珍宝。而像蔡京、秦桧、严嵩等大奸臣,人品恶劣,虽然书法亦甚精妙,但却遭到后人唾弃,以至于湮没不闻了。只要一个人在政治立场上大节有亏,道德修养上大恶不赦,那么,他的字写得再好,也是一钱不值的。书法史上书以人传的事实,是并不鲜见的。所以,欧阳修告诫道:“古之人皆能书,独其人之贤者传遂远。然后世不推此,但务于书,不知前日工书,随与纸墨泯弃者,不可胜数也。”这句话,是值得为人为艺者认真记取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