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序
我出生在江南名城镇江,对传统文化和古典艺术情有独钟。在我已经走过的不长不短的生命历程里,这些文化因子已经不知不觉地渗透到我的血液里。尤其是对于书法,我有着一种说不清、道不明、深彻心腑的爱。那蜿蜒流动的线条,墨气氤氲的境界,带着一种莫名的大活力和大从容,常常令我欣喜万分,欲罢而不能。我知道,这种感受,是和我一样热爱书法的朋友们都时常能体会到的,这也是书法之为艺术能历久而弥新的生命力所在。古人常说,书法“婉若银钩,漂若惊鸾”,“矫若游龙,疾若惊蛇”,就是赞叹书法中所表现的变化无常的生命伟力,以及中国人所钟爱的永远运动、生生不息的宇宙精神。这种力量和精神,表现在书法里,简单一点说,就是“笔走龙蛇”。
书法,作为中国特有的艺术,在西方艺术学的体系框架中,是找不到自己的位置的。这一点,只要翻一翻目下国内出版的艺术学的教材和著作,即可明白。这些著作,大多不设书法一章,或者对书法避而不谈。书法在现在艺术教育和学科设置中的尴尬处境,显然和近百年来中国学界全面地“向西看”有关。那么,我们究竟是要把中国文化作为西方文化的注脚,时时处处以西方的框架和模式来套自己,并试图在西方艺术精神的屋檐下,为中国艺术找到一膝容身之地,企图以此来找回失落已久的文化尊严;还是真正地进入到自己的文化之中,去深深地体味她、感受她,试图去把握到自己文化传统的脉搏,这一点,是今天很多人文研究者正在重新考虑的问题。而这个问题,在书法中似乎更为明显。
书法在中国向来自成艺术,对于中国人来说,书法可列于艺术,是无可置疑的。中国人对于书法毫不陌生,千百年来,它以活泼泼的意态安顿了中国人的翰墨情怀。不仅如此,书法还和中国其他的艺术门类(比如诗、画、印、乐、舞等)水乳交融地结合在一起,为中国人营构出一种生命的诗意,并折射出一种深沉的文化哲思。正是从这个意义上,我们说,中国书法与中国艺术精神以及中国传统文化的精神,是一脉相承的。书法笔断意连,形断势联,笔简而意丰,形散神不散,以少少许胜多多许,在中国艺术中最具有形而上的意味,它也是中国人对于抽象美认识的大本营。
作为中国文化的独创,书法自然与中国文化的内在精神息息相关。甚至可以说,书法与中国人的宇宙观念有一种暗合的性质。已有学者指出,中国的书法适合中国宇宙的性质,中国人的宇宙观念适合用书法来表现,书如宇宙是中国文化的特色。因为,中国古人的宇宙是一个气化的宇宙,而与气的宇宙最相合的,是线的艺术。气之流行而成物,线之流动而成字。书法的构成本身,就契合了中国宇宙的构成:纸为白,字为黑,一阴一阳;纸白为无,字黑为有,有无相成;纸白为虚,字黑为实,虚实相生。可以说,宇宙是一幅大书法,书法是一个小宇宙。
目前,我们之所以不能在书法文化的研究方面,取得有识见的进展,据我的了解,是很多人不肯进入到书法,尤其是进入到中国文化的世界里面去,而是在外面绕圈子。也有的人,对某一个问题,搜集了很多周边的材料,却不肯再对基本的材料用力。还有不少的文章,让人感觉只是在谈文献学,而不是在谈书法。当然,考证是治学的一种必要的手段,在某一个文献本身有问题时,谈谈文献学,当然是需要的。但是,如果把考证看成是最高的或唯一的学问,而轻视理论思维,实际上便把书法本身驱逐得很远了。考证是为研究工作准备前提条件,所以,考证的结束不是研究工作的结束,恰恰是研究工作的开始。如果考证结束,整个研究工作也结束,那么,考证本身也就失去了意义。而且,并不是任何考证都有意义的。清代叶燮《考证说》中曾批评了当时一些学者的繁琐考证,他说:“近时笺注训诂之家,每于地之道里、年之日月先后毫末之差,反复辩证,引证群书,众说繁多,无所取裁,而强加臆断,此非于无用之地而用其心也哉!”实际上,尽管清代考据很盛,但大多数学者并不把考证孤立地看作最高或唯一的学问。姚鼐认为,义理、考据,辞章三者不可偏废。戴震是重考据的,但也指出汉儒“失其义理”的片面。这些前贤的声音,我以为,是值得我们认真倾听的。
我自知学力甚薄,深感写出一部真正有计划、有系统的书法文化著作的艰难,但对于书法的钟爱,使得我不得不鼓起勇气,把自己杂乱的思绪整理成有条理的文字。在这本小书中,我想采取一种更为轻松的写法,把书法文化中所涉及到的有趣的问题,特别是和中国文化精神的若干关联,提出自己一些粗浅的理解,若能对于好学深思之士,发生若干启发性的作用,我就非常地满意了。当然,其中的错误,一定难免,我也恳切地希望得到前辈专家和读者朋友们的指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