琴学论衡:二○一五古琴国际学术研讨会论文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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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以琴寄情

粉牆花影自重重,簾捲殘荷水殿風,抱琴彈向月明中,香嫋金猊動,人在蓬萊第幾宮。這是出自昆曲《玉簪記》中的曲辭。這些典雅的曲詞,充滿韻律的詞格,讓昆曲《玉簪記》成爲明代中葉之後產生的一部經典傳奇,也成爲昆曲極盛時代產生的又一部膾炙人口的代表劇作。被列爲中國十大古典喜劇。儘管這部傳奇不能與《西廂記》、《牡丹亭》、《桃花扇》、《長生殿》四大古典名劇相媲美,但其卻在昆曲表演史上占有重要、不可替代的地位。新版昆曲《玉簪記》精彩紛呈,其中《琴挑》、《偷詩》、《秋江》尤爲出色。在《琴挑》一折中,即是把古琴作爲男女間情感的紐帶。男女主人公在封建道德和宗教清規雙重桎梏下敢於衝決樊籠、追求眞愛,“以琴傳情、以詩傳情”的人文情懷。陳妙常內心渴望愛情,表面卻不得不超凡脫俗、靜如止水。古時候,人們彼此在心境的吐露是以琴聲中懷抱著依托。因此《琴挑》一折則是他們以琴談心,藉琴寄情的精彩描述。

在同一出戲中,劇中的場次與場次之間也需要有這種變化,即使是在某一段表演中,或是在一段唱腔的演唱過程中,無論音樂節奏或是速度上,都需要不同的起伏和變化。這一切不僅通過音樂來體現,並使用音樂來調節,最終的舞臺效果由音樂把全劇的節奏統一起來。《玉簪記》全劇中運用絃裏傳情,即琴挑爲是重頭戲。《琴挑》描述的是南宋時期,在道觀中所發生的一樁奇特的愛情故事。原本他們兩家曾同僚爲官,並以玉簪爲聘物,指腹爲婚。然而,隨著歲月遷延,兩個家庭因戰亂而失去來往。潘必正與陳妙常二人,在他們長大後也皆不知二人間曾有此婚約。潘必正爲赴試借住在姑母的道觀中,偶遇一位才貌雙全的道姑陳妙常,深爲愛慕。不想這位妙常道姑即早有婚約的嬌蓮。她爲避戰亂姑且入觀爲尼,並改名妙常,他們不期而遇在同一個庵中。潘必正在月明風清、水殿生涼的深秋的靜夜,閑步於庭院中,忽然觀中傳來一陣淒楚動人的琴聲,他循聲尋去,衹見年輕貌美的妙常正在房中,撫琴傾吐離愁之情,一尼一俗二人遂得相識。必正愛慕妙常的華才風姿,以琴曲傾吐心聲,陳妙常也愛戀潘必正的儒雅灑脫,他們經種種離合曲折,終於在潘必正科舉得中後團圓,結爲夫妻。在《玉簪記》全劇中,以《琴挑》、《偷詩》、《秋江》尤爲出色。

所謂“絃裏傳情”,即《琴挑》一折,劇中男女主人公分別彈奏了兩首琴曲《雉朝飛》和《廣寒遊》,琴融入於情,在表現潘、陳倆人是似明非的情愛中,可爲巧妙的一筆,既而也成爲劇中之華彩篇章。所謂《琴挑》則是潘與陳以琴談心,藉琴寄情的具體描述。接下來的戲中戲都是圍繞著一個主題,即是以琴挑明兩情相愛的源起。

陳妙常故作向對方問教於琴:久聞足下,指法精妙,操琴絕弄,欲乘此興“請教一曲”。於是,潘必正即刻應允,遂藉交流琴藝之機,以向妙常傾吐心聲,進而以琴探情。古琴的樂曲中,用於歌頌男女愛情的曲目既有《鳳求凰》、《關睢》,也包括有《鳳凰臺上憶吹簫》、《雉朝飛》、《秋風詞》等。此刻,潘必正藉此一曲《雉朝飛》,寄托了他對妙常的愛慕之情。《詩經》中曾以雉之朝飛作爲愛情生活的象徵。琴曲繼承了這一主題,並流傳著兩個不同的故事。

其一:衛女殉情而死,她的褓母在墓前哀傷地奏起她生前撫弄的琴,忽見兩隻雉鳥雙雙飛去(揚雄《琴清英》)。另有,牧犢子終年放牧打柴,直至暮年仍是孤身一人,他見雉鳥都是成雙成隊地愉快飛翔,非常羨慕,愈加感到自己的孤獨淒涼,傷心地唱到:“雉朝飛兮鳴相和,雌雄群兮於山阿,我獨傷兮未有室,時將暮兮可奈何?”(晉崔豹《古今註》)現存的琴譜沿用了後一個解題。然而,《雉朝飛》這首琴曲,因其節奏急促,在明末的《松絃館琴譜》內卻不予收錄。但在《誠一堂琴譜》中,卻認爲“奇者妙趣,《雉朝飛》爲最”。因此,劇中選擇了《雉朝飛》這首急曲,恰好表達了潘必正急切、求愛若渴的情懷,他一邊撫琴一邊唱到:


雉朝雊兮清霜,慘孤飛兮無雙。

念寡陰兮少陽,怨鰥居兮徬徨。


潘必正熱烈的情感通過氣韻生動的彈奏以及錯落有致的音符流動而釋放。在新版《玉簪記》中,爲了表現琴曲融合的藝術效果,此刻的古琴演奏不僅僅是音樂的伴奏,而演奏者再次運用了:撞、剔、挑、劈、勾、雙彈、散音、按音等古琴指法,把潘必正內心熾熱,挑逗陳妙常此時輕浮的心思表達出來。以琴悅其情思,果眞射中了陳妙常的心魄。在不覺之中,陳妙常被這“其音有盡而意無窮,聲有竭而情無限”所感動。

但此刻身已在道廟的陳妙常,無奈迫於道觀的清規戒律,羞於表白自己的衷情,衹能故作神態,以一曲《廣寒遊》來回復。爲了表達此時妙常心中亦有的愛意,她以這首《廣寒遊》婉轉地道出了自己的心聲。在一首《廣寒遊》琴曲中,妙常伴著複雜的心情撫琴而歌:


煙淡淡兮輕雲,香靄靄兮桂蔭。

歎長宵兮孤冷,抱玉兔兮自溫。


琴曲《廣寒遊》在《神奇秘譜》中是這樣解釋:“臞仙曰,是曲者,古曲也。其意高遠,其義必深。飄飄然有獨走太羅之想,憑虛御風之趣,挹精熒之流光於太虛也,然其清曠玄邈之旨,又不可得而形容矣。使人聽之,不覺毛骨森然,置身如在廣寒清虛之府也。”而此時的妙常,之所以選擇這首《廣寒遊》,也是她表達複雜情感的一種方式。其一,琴曲流露的正是她長期壅塞於胸的那種孤獨而悲涼的心緒。出於禮教的壓抑,她不得已彈奏這首看似與出家人身份相吻合之曲,來阻止潘必正對自己愛情的表白,但顯然又很後悔。

其二,這首《廣寒遊》,妙常有意無意地向對方流露出其眞實的感情:孤獨、淒涼,也渴望求得純眞的愛情。

然而,舞臺上琴韻之聲再次響起,琴曲的“靜與動”、“強與弱”、“含蓄與激情”之間的關係,進而奏出其神韻,奏活其靈魂,使表演者與演奏者相得益彰。演奏者在運用挑、拔、抹、勾、一指雙音、抓起帶起、泛音等古琴的指法,把陳妙常此時孤單、淒涼和幽怨的心情展示出來,讓潛在的藝術靈感得到充分的挖掘與發揮。劇作細致地描述到兩個人心理變化的微妙之處,再配上古樸的琴聲,細膩的表演,將潘、陳二人心照不宣的情感表露無遺。最終成就這段美滿姻緣,使其兩情相“樂”的,正是那“可以攝心魂”的古琴。由此,再次印證了古琴在表述心聲,傳情達意方面具有不可替代的絕對優勢。琴曲二者相融,在其追求清淡、眞雅的音樂風格之外,還尚有一種適度含蓄的審美風格,即“興到而不之致、氣到而不之豪、情到而不之憂、意到而不之濃”。如此,音樂即達到“祛邪而存正、出俗而歸雅、捨媚而還淳”。在戲曲舞臺中,戲即爲主體,音樂伴奏則是襯托。但在新版《玉簪記》一劇中,古琴作爲一位特殊的“角色”與樂隊和諧地融爲一體,那種典雅情懷,在融入了這些之後是如此的美麗而優雅:“一首詞、兩下情、三生緣”在尼姑陳妙常與書生潘必正超越世俗的情感,此時誰是出家人,誰是世俗已不那麼重要,而二心相通,三生緣定便在幽幽的古琴聲起時,不僅多了一份古雅,賦予了一份禪意,甚至把“情”移於“琴”的表現手法發揮到極致,爲全劇的劇情起到推波助瀾的作用。

古琴與昆曲藝術作爲中華民族雅樂的代表,其蘊含著中華民族古老的文化精神及典雅的藝術風格。在中國傳統美學理論基礎上,兩種藝術既同源,在表現手法上又是多樣的,並二者間有諸多通、融之處。如今,在中國傳統戲曲舞臺上,二者交相輝映,以其高雅飄逸、超凡脫俗,甚至“可以攝心魂”的音韻之美,向世人展示其獨特的藝術魅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