艰难时代:亲历美国大萧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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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章 前言(1)

(1986年,1月—2月)

苦难的日子,别再来了……

写下这几个字,史蒂芬·福斯特(Stephen Foster)的那首歌就开始在脑子里肆无忌惮地回旋。

这是1986年初,我却想起了“肮脏的三十年代(Dirty Thirties)”[1]。很多年前,有一位议员就是这样定义那阴沉黯淡的十年的,我们将在本书中读到他的回忆。

为什么这会引发我们的回忆?《六点钟新闻报道》和最知名杂志的财经板块都在讲,通过政府的新闻稿来看,形势从未好转。即便是“繁荣年(boom year)”这个词也只是偶尔出现在标题中,权作一种乐观的预言。

没错,还有一些不大正式的警告严肃登场,都和“赤字”有关。除了这些通常无人相信的预言,没什么会让人失眠的事情。这个词比较晦涩难懂,会计才用得到。它同“饥饿”和“无家可归”完全不一样。这些让人不舒服的字眼总是出现在讲述“人情冷暖”的专题报道中,边上就是八卦专栏和戏剧新闻。

最开始出现了一些重大的情况。先来看看股市。“股市再次上涨12点……将道琼斯工业指数推向新高,说明对未来经济增长和公司收益的乐观情绪依然高涨。”[2]再来看看道琼斯指数。看看公司的广告,“责任”充斥其中。看看工商管理学院毕业生容光焕发的脸庞,他们煞有介事地拿着公事包,乘车赶往忙乱的办公室或是去更加忙乱的议院上班。

此外,还会不可避免地看到电视摄像机拍到的农民。你就知道这么一位:那是一个绝望的爱荷华人,杀死了自己的邻居,然后自杀。我记得一位银行小官员也曾遭遇这种事。这也不是他的错,他和杀死他的人一样心神错乱。这样的命运是他们自己不能左右的。

犹尼昂县拥有南达科他州最富庶土地。上个月,这里农场主住宅管理局(Farmers Home Administration)的一位年轻官员在自己的妻子、儿女及宠物狗熟睡的时候杀死了他们。随后,他去了自己的办公室,开枪自杀。他留下一份遗嘱:“这份工作给我很大压力,让我左边头痛。……”因为他是外地人,农场主住宅管理局显然认为比起南达科他当地人,他会更愿意以强硬的态度对待那些还不上贷款的本地农场主,所以将他派遣到本州各处去工作。[3]

“我朝谁开了枪?”穆勒·格雷夫斯(Muley Graves)惊呼道。他是斯坦贝克(Steinbeck)笔下一个几近癫狂的“奥客”[4],被“拖拉机”赶离了自己的土地。镇上的银行职员回答道:上帝啊,我也不知道。他自己都快要疯掉了。

穆勒是三十年代的一个小农户。那个爱荷华人是八十年代的一个小农户。他们之间虽然隔了半个世纪,但导致他们穷途末路的原因却是一样的:还不起钱。

自大萧条以来,还没有个体农场主经受过这样的艰难与绝望。数以万计的人越来越消沉,正品尝着愤怒的葡萄。如果政府不施以援手,他们就会从别人那里寻求帮助。因此,身边总是不乏骗子的存在。

科尔尼,内布拉斯加州——在一间寒冷黑暗的粮食仓库里,二百个来自中西部的男男女女蜷缩在毯子底下,认真地听一个高个子男人讲话。他身穿黑色西装,信誓旦旦地表示要拿起武器保卫一无所有的农户。三十二岁的拉里·汉弗莱(Larry Humphrey)长相英俊,还带着点儿稚气。他说道:“基督告诉我们,他来并不是叫地上太平,乃是叫地上动刀兵。当银行体系垮掉,亮出武器是再理所当然不过的事情。……人所周知的是,世界上的大多数银行都是犹太人开的。……”[5]

在三十年代,乡下也曾弥漫着愤怒情绪,也曾出现过武装斗争,但两者是有差别的。“地方民团(Posse Comitatus)”和“雅利安国(Aryan Nation)”被当成小丑并有转移视线之嫌,让人从麦地里轰走了。人们多多少少知道根本原因之所在,但这种认识在接下来的五十年里已经不剩下什么了。三十年代的农户将矛头对准了华盛顿。

南达科他州的埃米尔·罗瑞克斯(Emil Loriks)回忆道:“在十到十一个州里,冲突一触即发。你几乎可以闻到火药的味道。当爱荷华的州长赫林(Herring)要出动国民警卫队时,米洛·雷诺(Milo Reno)[6]说:‘等等!我不会让自己的双手沾染上无辜民众的血。’我们花了很长时间才让农民离开75号高速公路。那里可能聚集了上千人。雷诺在苏城召集了一次会议,来了大约三万农民。我们决定前往华盛顿,勉强接受它的一个农场计划。如果胡佛在1932年不发挥点儿作用,我们就遇上真正的麻烦了。”

当时和现在的区别:在三十年代,政府确认一项需求便施予援手;现在,政府看到一种表象,报之以微笑。拉里·汉弗莱看到一颗苦果,已经熟透,等待采摘。

芝加哥南郊区最近发布的一份公报显示,美国钢铁公司的南部工厂准备解雇六千人。这样一来,在岗工人只剩下一千名,也只是暂时在岗而已。这算不得意外。钢铁行业的人都知道这是迟早的事:重工业里又多了好几千个无事可干的人。

艾德·萨德洛夫斯基(Ed Sadlowski)是一名工会领导,他的祖父、父亲还有他自己都是钢铁工人。最近,他驾车载着我在工厂里转了转。我就像莱斯利·霍华德(Leslie Howard)在电影《伯克利广场》(Berkeley Square)里扮演的主人公一样,进入了另一个时空。这位英国人发现自己成了乔治四世的臣民。而我发现自己回到了赫伯特·胡佛(Herbert Hoover)治下的日子。

烟囱不冒烟。空中也不再出现橘色的火光。停车场空荡荡的。不管你的视力有多好,连一辆雪佛兰或福特车都看不到。偶尔会发现一辆废弃的破旧老爷车,这样的画面也会让人想起三十年代。我们的座驾是方圆几里之内唯一在行驶的车辆。只看到一条流浪狗,不见人影。那天算不上很冷,事实上,天气暖和得有些反常,让周遭的一切显得愈发萧条。

那片街区的店铺也没什么生意,只有两三间木板条搭建的铺子。艾德指给我看一家成衣店,挂着“开门营业”的牌子。“老板下个月就要关门大吉了。”

南芝加哥加入了扬斯敦、约翰斯敦和加里的阵营。八十年代前后的钢铁城变得像三十年代的鬼城一样。最近,我在一家艺术电影馆观看了威拉德·范·戴克(Willard Van Dyke)1938年拍摄的纪录片《山谷之城》(Valley Town)。它向我们展现了大萧条时期的兰卡斯特(宾夕法尼亚州),冰冷死寂。一时间,时光仿佛倒流,我看到了萨德洛夫斯基的南芝加哥。

此去何往?下一站是何方?卡尔·桑德堡(Carl Sandburg)在他著名的长诗里提出了这些问题。他呈现了一个群体的集体回忆,跨越了好几代人。他不相信一代人会完全失忆。现在,他会将他的诗重新命名为《人民,可能吧》吗?

起居室里的报纸越来越多,上周的、上上周的,捆得像流浪汉的铺盖卷那样。我能从中发现那些与牛市有关的标题。其中,一个与众不同的题目吸引了我的目光。发稿地,爱荷华州滑铁卢:“迪尔公司(Deere and Co.)将再解雇二百人,自10月以来,该厂已逾千人下岗。”文章引述了美国联合汽车工会(UAW)838分部丹·佩奇(Don Page)的一番话:“你总是在说情况不会变得更糟,然而事实并非如此。”

丹·佩奇和总统先生似乎在不同的频道上,当然更不在同一个星球上。默多克新闻集团的标题积极正面:《辉煌重现》。子标题是:“美国正日益强盛——里根”。尽管《华尔街日报》(Wall Street Journal)和《纽约时报》(New York Times)不那么浮夸,但同样兴高采烈。

让我们回到那捆报纸。发稿地,纽约州斯克内克塔迪:“通用电气公司(General Electric)的涡轮发动机部门将在今年裁掉至少一千五百个工作岗位……”1974年,该厂雇用了两万九千人。到了1980年,这个数字降到了一万七千以下。

翻到漫画版块,是著名的《布鲁姆县城》(Bloom County)。作品采用的是旧图新画的手法,几乎不着痕迹。东方航空公司(Eastern Airlines)发布了一条很严肃的声明:一千七百名空乘人员将被裁减,留下的工作人员的工资将下调20%。运输工人工会(Transport Workers Union)则表示实际工资的降幅达到了32%。

美国电话电报公司(AT&T)也发布了一项声明。它并没有出现在公司的电视广告中。演员克利夫·罗伯逊(Cliff Robertson)再也没有必要出现了。公司位于奥罗拉的工厂将把员工人数从四千裁减到一千五。就像库尔特·冯内古特(Kurt Vonnegut)所说的那样,就是这么回事。

上周,就在我的办公楼附近,年轻人排着长长的队伍,绕着街区蜿蜒前行。起初,我以为他们是在等着买芝加哥熊队比赛的门票。一个街区之外,还排着一条这样的长队。这里大部分都是黑人,大约有两百号人。其中一个只有十九岁,告诉我他们都是来求职的。当天晚些时候,人事部的一位熟人告诉我一共只有五个空缺职位。

1931年,艾德·保尔森(Ed Paulsen)十九岁。他也是一名求职者,在旧金山找工作。“我早上五点起床,赶到码头区。在史倍克糖厂(Speckles Sugar Refinery)的外头,门外挤满了上千人。每一个人都很清楚这里只招三四个人。负责人带着两个保安出来说:‘我需要两个小工,另外两个下到坑里干活。’上千个人就像一群阿拉斯加犬一样去抢这几根肉骨头。最后只有四个人能得到工作。”

年轻的保尔森开始了他的流浪生涯,和他同样命运的还有好几百万人。他搭乘货车,一半的时间都待在货车车厢里,仅仅只有立足之地而已。也许在堪萨斯、内布拉斯加或者鬼知道的什么地方,会有一份工作在等着他。

路易斯·班克斯(Louis Banks)是一位二战黑人老兵。他回忆道:“白人黑人都一样,因为大家都是一样穷。所有人都很友善,睡在流民露营地里。我们有时候会让一名流浪汉四处转转,看看有没有哪个地方在招工。他会回来说:底特律,没工作。或者说:有人在纽约招人。有时候,一节货车车厢里会挤上十五到二十个人;有时会更多。还有女人,她们中的许多甚至会假扮成男人。唉,每个人都在搭车,满心希望能找到一份工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