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那时,回到中川一带仍然会令我悲喜交加。这里山峦起伏,再次走在一座座房子间那些狭窄、陡峭的街道上总是给我一种深深的失落感。虽然我不会想来就来,但总也无法长久地远离这里。
拜访藤原太太同样会给我这种感觉;因为她是我母亲最好的朋友之一,一位和蔼的女士,头发已经花白。她的面店开在一条热闹的小巷子里;店门口有一块水泥地,屋顶伸了出去,客人就在那里,坐在木桌和长凳上吃面。她的客人主要是午休和下班时来光顾的上班族,其他钟点则没有什么客人。
那天下午我有点紧张,因为那是佐知子到那边工作后我第一次去。我在担心——替她们两个都担心——尤其是因为我不知道藤原太太是不是真的需要帮手。那天很热,小巷里都是人。进到阴凉处我真高兴。
藤原太太见到我很高兴。她让我在一张桌子旁坐下,然后去取茶。那天下午没有什么客人——可能一个都没有,我不记得了——也没有看见佐知子。藤原太太取来茶时,我问她:“我的朋友在这里做得怎么样?她还行吧?”
“你的朋友?”藤原太太转头朝厨房的门看去。“她在削土豆。我想很快就会出来了。”然后,好像转念一想,她站起来,朝厨房门口走了几步。“佐知子太太,”她喊道,“悦子来了。”我听见里面传来一声应答。
藤原太太回来坐下,伸过手来摸我的肚子。“开始变明显了,”她说,“你现在开始可得当心啊。”
“反正我也没干多少活,”我说。“我日子很清闲。”
“那就好。我记得我怀第一胎时,遇上了地震,挺大的地震。我那时怀的是和夫。可他后来也健康得很。别太担心,悦子。”
“我会的。”我朝厨房门口看了一眼,“我的朋友在这里做得还好吧?”
藤原太太顺着我的目光朝厨房看去。然后又转向我,说:“我想还好。你们是好朋友,对吗?”
“是的。我在现在住的地方没有多少朋友。我很高兴认识了佐知子。”
“是啊。那太好了。”她坐在那里,看了我几秒钟。“悦子,你今天很累的样子。”
“我想是很累。”我笑了笑。“我想是怀孕的缘故。”
“是啊,自然。”藤原太太还是看着我的脸。“但我是说你好像——不太开心。”
“不开心?才没有呢。我只是有点累,我没有比现在更开心了。”
“那就好。你现在得多想想开心的事。孩子啊。未来啊。”
“是的,我会的。想到孩子我就很开心。”
“很好。”她点点头,但还是盯着我。“心态决定一切。一位母亲应该得到她想要的所有的照顾,她需要以一种积极的心态来抚养孩子。”
“我确实很期待。”我笑了笑,说。厨房里传出声响,我又一次看过去,但还是没有看见佐知子。
“我每周都看见一个年轻的女子,”藤原太太接着说道。“怀孕六七个月了。我每次去墓地都看见她。我没有跟她说过话,但是她看上去很悲伤,和她的丈夫站在那里。真是羞愧啊,一个孕妇和她的丈夫每周日不做别的,就想着死人。我知道他们是敬爱死者,但仍旧不应该这样。他们应该想着未来才是。”
“我想她很难忘记过去。”
“我想是吧。我很同情她。但是现在他们应该向前看。每周都来墓地,这样怎么能把孩子带到这个世上来呢?”
“大概不能。”
“墓地不是年轻人去的地方。和夫有时会陪我去,但我从来没有要他一定要去。他现在也应该向前看了。”
“和夫还好吗?”我问。“他的工作顺利吗?”
“工作很顺利。下个月他就会得到晋升。但他也该想想别的事了。他不可能永远年轻。”
突然我看见外面太阳下来来往往的人群中站着一个小小的身影。
“哎呀,那不是万里子吗?”我问。
藤原太太坐在椅子上转过头去。“万里子,”她喊道。“你到哪里去了?”
万里子站在马路上不动。但不一会儿,她走进阴凉的水泥地,走过我们,在旁边的一张空桌子坐下。
藤原太太先是看着万里子,然后不安地看了我一眼,好像要说什么,但是她站了起来,朝小女孩走去。
“万里子,你到哪里去了?”藤原太太压低了声音,但我还是听得见。“你不可以老是这样子乱跑。你妈妈很生气。”
万里子看着自己的手指,没有抬头看藤原太太。
“还有万里子,请你不要那样子跟客人说话。你不知道那样子很没礼貌吗?你妈妈很生气。”
万里子还是看着自己的手指。在她身后,佐知子出现在厨房门口。我记得那天早上看见佐知子时,我再次惊讶于她比我原先以为的要老得多;她的长发都塞进了头巾里,这样一来,眼角和嘴角的皱纹变得更加明显。
“你妈妈来了,”藤原太太说,“我想她一定很生气。”
小女孩还是坐在那里,背对着她妈妈。佐知子很快地瞥了她一眼,笑着转向我。
“你好啊,悦子,”她说,优雅地鞠了一躬。“在这里见到你真是惊喜。”
在水泥地的另一头,两个上班模样的女人走进来坐下。藤原太太朝她们鞠了个躬,又转向万里子。
“你为什么不到厨房去一会儿呢?”她小声说。“你妈妈会告诉你要做些什么的。很简单的。我相信像你这么聪明的女孩子一定会做的。”
万里子没有反应。藤原太太抬头看看佐知子,一刹那,我觉得她们冷冷地交换了眼神。然后藤原太太转身向她的客人走去。看来她认识她们,边走过水泥地,边熟识地跟她们打招呼。
佐知子走过来在桌子边坐下。“厨房里真热啊,”她说。
“你在这里做得怎么样?”我问她。
“做得怎么样?哦,悦子,这真是很有趣的经历,在面店里工作。我得说,我从没想过有一天我会在这种地方擦桌子。但是”——她很快地笑了笑——“很有趣。”
“我知道了。那万里子呢,她习惯吗?”
我们都往万里子的桌子看去;那孩子还是看着她的手。
“哦,她很好,”佐知子说。“当然了,她有时候很好动。但是你怎么可能要她安静地待在这里呢?真遗憾,悦子,但是你看,我的女儿并没有我的幽默感。她不觉得这里很有趣。”佐知子笑了笑,又看看万里子。然后她站起来,朝她走去。
她静静地问:“藤原太太跟我说的是真的吗?”
小女孩没有回答。
“她说你又对客人不礼貌了。是真的吗?”
万里子还是不做声。
“她跟我说的是真的吗?万里子,人家问你话时你要回答。”
“那个女人又来了,”万里子说。“昨晚。你不在的时候。”
佐知子看了她女儿一两秒钟,然后说:“我想你现在最好进去。进去,我来告诉你要干些什么。”
“她昨天晚上又来了。她说她要带我去她家。”
“进去,万里子,到厨房里去等我。”
“她要带我去她住的地方。”
“万里子,进去。”
水泥地的那边,藤原太太和那两个女人为了什么事大笑起来。万里子还是看着她的手掌。佐知子走开了,回到我这张桌子。
“请原谅,悦子,”她说。“我有东西在煮。我一会儿就回来。”然后她降低声音加了句:“你不能指望她会对这种地方感兴趣,不是吗?”她笑了笑,走向厨房。到了门口,她再次转向她的女儿。
“快点,万里子,进来。”
万里子没有动。佐知子耸耸肩,进去了。
同样在那段时间,初夏时,绪方先生到我们这里来了,那是他那年早些时候搬出长崎后第一次到这里来。他是我的公公,可是我却老是把他当作“绪方先生”,即使在我自己也姓绪方的时候。那时,我已经认识他很久了——比我认识二郎还要久——一直叫他“绪方先生”,我从来不习惯叫他“爸爸”。
他们父子俩长得不像。如今回想起二郎,我的眼前出现一个矮矮、结实的、表情严肃的男人;我丈夫对外表一丝不苟,即使在家里,也经常穿衬衫、打领带。现在我还能想见他坐在客厅的榻榻米上,弓着背吃早、晚餐,就像我以前常见的那样。我记得他老是弓着背——像拳击手那样——不管站着还是走路。相反,他的父亲总是坐得直直的,神情轻松、和蔼。那年夏天他来的时候,他的健康状况还很好,身体硬朗、精神矍铄,不像有那么大岁数。
我记得一天早上,他第一次提到松田重夫。那时他已经住了几天了,显然觉得这间小四方屋子很舒适,想多住几天。那是一个明媚的早晨,我们仨在吃早餐,二郎还没去上班。
“你们的同学会,”他对二郎说。“在今晚,是吧?”
“不,是明天晚上。”
“你会见到松田重夫吗?”
“重夫?我想不会见到。他不常参加这些活动。我很抱歉得出去,不能陪你,爸爸。我想不去的,但是那样会让他们不高兴。”
“别担心。悦子会把我照顾得很好的。而且这些活动也很重要。”
“我想请几天假,”二郎说,“可是眼下我们很忙。我说过了,订单刚好在您来的那天来了。真是讨厌。”
“哪儿的话,”他父亲说。“我完全理解。我自己前不久也还在为工作忙碌呢。我没有那么老,你知道。”
“没有,当然没有。”
我们安静地吃着早餐。突然绪方先生说:
“那么你觉得明天不会遇到松田重夫。但是你们偶尔还是会碰面吧?”
“最近不常见了。长大以后大家就各走各的了。”
“是啊,都是这样。学生们都各走各的,然后发现很难保持联系。所以这些同学会就很重要。人不应该那么快就忘记以前的感情。应该时不时地看看过去,才能更好地认识事情。没错,我觉得明天你当然要去。”
“也许爸爸星期天的时候还在这里,”我丈夫说。“那样我们也许能去哪里走走。”
“嗯,好啊。好主意。但是如果你得上班,那一点儿也不要紧。”
“不,我想我星期天没事。很抱歉眼下我太忙了。”
“明天你们请了以前的老师没?”绪方先生问。
“据我所知没有。”
“真是遗憾啊,这种场合老师不太常被邀请。我以前有时也被邀请。在我年轻的时候,我们总是不忘要邀请老师。我认为这样才恰当。这是一个机会让老师看看他的劳动成果,让学生们向他表示感激。我认为老师应该出席才对。”
“是,也许您说得对。”
“现在的人很容易就忘记他们的教育归功于谁。”
“是,您说得很对。”
我丈夫吃完早餐,放下筷子。我给他倒了些茶。
“有一天我碰到了一件奇怪的小事情,”绪方先生说。“现在想想我觉得挺有趣。一天我在长崎的图书馆看见了一本期刊——一本教师期刊。我没听说过那个期刊,我教书的时候没有那个期刊。读那本期刊,你会以为现在日本的教师都变成共产主义者了。”
“显然共产主义现在在日本越来越流行,”我丈夫说。
“你的朋友松田重夫在上面发表了文章。想想我看见文章里提到我的名字时是多么惊讶。我没想到现在还有人记得我。”
“我肯定在长崎还有很多人记得爸爸,”我插了一句。
“太奇怪了。他提到远藤老师和我,说到我们的退休。要是我没理解错的话,他暗示说这一行没了我们真是庆幸。事实上,他甚至觉得我们在战争结束后就该被解职了。太奇怪了。”
“您确定是同一个松田重夫吗?”二郎问。
“同一个。栗山高中的。太奇怪了。我记得他以前常来我们家和你玩。你妈妈特别喜欢他。我问图书馆的管理员可不可以买一本,她说她会帮我订一本。到时我拿给你看。”
“这不是忘恩负义吗?”我说。
“当时我可惊讶了,”绪方先生转向我说。“是我把他介绍给栗山高中的校长的。”
二郎喝完茶,用毛巾擦了擦嘴。“太遗憾了。我说过了,我有一段时间没见到重夫了。请原谅,爸爸,但是我得走了,不然要迟到了。”
“哦,当然。工作顺利。”
二郎走下玄关,开始穿鞋。我对绪方先生说:“像爸爸这种地位的人一定会听到一些批评。这是很自然的。”
“是啊,”他说,笑了起来。“别在意这件事,悦子。我一点都不介意。只是二郎要去参加同学会,让我又想起了这件事。不知道远藤读到这篇文章没有。”
“祝您今天愉快,爸爸,”二郎在玄关那里说道。“可以的话我会争取早点回来。”
“胡说什么。别为我操心。工作重要。”
那天上午晚些时候,绪方先生从房里出来,穿着外套、打着领带。
“您要出去吗,爸爸?”我问。
“我想去见见远藤老师。”
“远藤老师?”
“对,我想去看看他最近过得怎么样。”
“可是您不是要在吃午饭前去吧?”
“我想我最好马上就去,”他看了看表,说。“远藤现在住的地方离长崎市区有点远。我得搭电车。”
“那让我给您准备一份便当吧,不用多长时间。”
“哎呀,谢谢了,悦子。那我就等几分钟。其实我是想让你帮我准备便当的。”
“那您就说出来,”我站起身来,说。“您不能老用这种暗示来得到您想要的东西,爸爸。”
“可是我知道你会领会我的意思的,悦子。我对你有信心。”
我走向厨房,穿上拖鞋,走进铺着瓷砖的地面。几分钟后,拉门开了,绪方先生出现在门口。他就坐在门口看我准备便当。
“你在给我做什么呢?”
“没什么。只是昨晚的剩菜。这么短的时间里,不可能要求更好的了。”
“但是我肯定你还是会把剩菜变得很可口。你拿蛋要做什么?那个不是剩菜吧?”
“我要加一个煎蛋。您运气好,爸爸,我那么慷慨。”
“煎蛋。你一定要教我怎么做煎蛋。难不难?”
“很难。您这个年纪是学不来的。”
“可是我很想学。还有,你说‘您这个年纪’是什么意思?我还年轻,还可以学很多新东西。”
“您真的打算成为一名厨师吗,爸爸?”
“没什么可笑的。这些年来,我渐渐懂得欣赏做菜了。它是一门艺术,我确信这点,就像绘画或诗歌一样高雅。不能因为它的产品很快就消失了而不懂得欣赏。”
“您要坚持画画,爸爸。您画得越来越好了。”
“画画啊。”他叹了一口气。“画画已经不能像以前那样给我满足感了。不,我想我应该学做煎蛋做得跟你一样好,悦子。我回福冈前你一定要教我。”
“一旦您学会了,您就不会再觉得它是什么艺术了。也许女人应该把这些事情保密。”
他笑了起来,像是在对自己笑,然后又安安静静地看我做事情。
“你想是男孩还是女孩呢,悦子?”过了好一会儿他问道。
“我一点儿都不在乎。要是男孩就取您的名字。”
“真的?一言为定?”
“现在再想想,我又拿不准了。我不记得爸爸的名字了。征尔——这个名字不好听。”
“那只是因为我长得丑,悦子。我记得有一个班的学生说我长得像河马。可是你不应该光看外表就觉得不行。”
“没错。我们还得看看二郎是怎么想的。”
“是。”
“可是我希望我的儿子能取您的名字,爸爸。”
“那可真让我高兴。”他笑着朝我微微鞠了一躬。“可我是知道家人坚持要用自己的名字给孩子取名是多么讨人厌的。我记得我和老伴给二郎起名字的时候,我想用我一个叔叔的名字,可是孩子他妈不喜欢这种用亲戚的名字给孩子取名的做法。当然,后来她让步了。景子是个很固执的人。”
“景子是个好名字。要是女孩,也许可以叫景子。”
“你可不能这么匆忙地做决定。你要是没有说到做到,会让老人家很失望的。”
“对不起,我想到了就说出来了。”
“而且,悦子,我相信还有其他人的名字你想用。其他跟你亲近的人。”
“也许吧。不过要是男孩,我想用您的名字。您以前就像我的父亲。”
“我现在不像你的父亲了?”
“像,当然像。可是不一样。”
“我希望二郎是个好丈夫。”
“当然是了。我再幸福不过了。”
“孩子也会让你幸福。”
“是。怀孕的时机再好不过了。现在我们在这里安定下来了,二郎的工作也很顺利。这个时候要孩子最好。”
“那么你觉得幸福?”
“是的,我很幸福。”
“很好。我真替你们两个高兴。”
“给,做好了。”我把涂漆的便当盒递给他。
“啊对了,剩菜,”他说,接过去,深深地鞠了一躬。他微微打开盖子。“但看上去很可口。”
我终于回到客厅。绪方先生在玄关那里穿鞋。
“告诉我,悦子,”他头也不抬地说。“你见过这个松田重夫吗?”
“一两次。我们结婚后他来过。”
“但是现在他和二郎不是什么特别要好的朋友吧?”
“不是。我们寄寄贺年卡,仅此而已。”
“我要叫二郎写信给他。重夫应该道歉。要不然我就要叫二郎跟这个年轻人断交。”
“我知道了。”
“我本想早点跟他说,就在刚才吃早饭的时候。但是这种事最好留到晚上再说。”
“也许您说得对。”
绪方先生再次感谢我做的便当,然后出门了。
结果,那天晚上他并没有提起这件事。他们两个回家时都很累了,一整晚大都在看报纸,很少说话。只有一次绪方先生提到了远藤老师。那是在吃晚饭的时候,他轻描淡写地说了句:“远藤看来不错,只是想念他的工作。毕竟教书是他的生命。”
那天晚上躺在床上准备睡觉时,我对二郎说:“我希望爸爸对我们的接待还满意。”
“不然他还想要怎么样?”我丈夫说。“你要是这么不放心,干吗不带他出去走走?”
“你周六下午要上班吗?”
“怎么可能不上班?我进度已经落后了。他刚好挑在最不方便的时候来。实在太糟了。”
“但是我们周日还是可以出去,对吧?”
印象中我好像没有得到回答,虽然我久久地仰望着漆黑的房间、等着。辛苦地工作了一天之后,二郎总是很累,不想说话。
不管怎样,看来我是瞎操心绪方先生了,因为那次是他待得最久的一次。我记得佐知子来敲门的那天晚上他还在。
佐知子穿着一件我之前从没见过的裙子,肩膀上披着一条围巾。脸上仔仔细细地化了妆,但是有一小撮头发松了,垂到了脸上。
“很抱歉打扰你,悦子,”她笑着说。“我在想万里子是不是在这里。”
“万里子?怎么了,没有啊。”
“哦,没关系。你没有见到过她?”
“抱歉,没有。她丢了?”
“不是的,”她笑了笑,说,“只是我回去时她不在屋子里,没别的。我肯定我很快就能找到她。”
我们在玄关那里说话,我突然发觉二郎和绪方先生在看这边,就介绍了佐知子。他们相互鞠了躬。
“真让人担心,”绪方先生说。“也许我们最好马上打电话给警察。”
“没这个必要,”佐知子说。“我肯定我会找到她的。”
“可是也许安全起见,还是打一下好。”
“真的不用”——佐知子的声音里有一丝生气——“没有必要。我肯定我会找到她的。”
“我帮你找,”我边说边穿上外套。
我丈夫不满地看着我,好像要说什么,但又没说。最后,他说:“天快黑了。”
“真的,悦子,不必这么大惊小怪的,”佐知子说。“不过要是你不介意出来一下的话,我感激不尽。”
“要小心,悦子,”绪方先生说。“要是没有很快找到孩子,就给警察打电话。”
我们下了楼。外面热气还未散尽,空地那头,太阳落得低低的,照亮了泥泞的水沟。
“公寓这一带你找了吗?”我问。
“没有,还没有。”
“那我们找找看吧。”我开始加快步子。“万里子可能待在什么朋友家吗?”
“我想不可能。真的,悦子”——佐知子笑了笑,拉住我的胳膊——“没必要这么慌张。她不会有事的。其实,悦子,我来找你是想告诉你一些事情。你瞧,事情终于定下来了。我们过几天就要去美国了。”
“美国?”也许是因为佐知子抓住我的胳膊,也许是因为吃惊,我停住了脚步。
“对,美国。你肯定没听说过这么个地方。”看到我吃惊她好像很开心。
我又走了起来。公寓楼这一带都是水泥路,偶尔会遇见几棵细细的小树,是楼盖好了以后种的。头顶上,大部分窗户的灯都亮了。
“你不再问我别的了吗?”佐知子追上我,说。“你不问我为什么要去?要和谁去?”
“若这是你想要的,那我真替你高兴,”我说。“可是也许我们应该先找到您的女儿。”
“悦子,你得明白,我没有什么丢脸的。我没有什么好隐瞒的。请你问些你想知道的事吧,我不觉得丢脸。”
“我想也许我们应该先找到您的女儿。我们可以以后再说。”
“好吧,悦子,”她笑了笑,说。“我们先找万里子吧。”
我们找了孩子们玩耍的地方,看了每一栋公寓楼,很快发现我们回到了原来的地方。突然,我看见其中一栋公寓的主入口有两个女人在说话。
“那里的两位太太也许能帮我们,”我说。
佐知子没有动。她朝她们看了看,说道:“我不觉得。”
“但是她们可能见过她。她们可能见过您的女儿。”
佐知子还是看着她们。然后她冷笑一声,耸耸肩,说:“好吧,我们去给她们一些嚼舌根的东西吧。我不在乎。”
我们走过去,佐知子礼貌又镇静地问了她们。两位太太交换了关切的眼神,但是她们都没有看见小女孩。佐知子请她们放心,没什么可担心的,我们就离开了。
“我肯定这下她们高兴了,”她对我说。“现在她们有东西可聊了。”
“我相信她们肯定没有恶意。她们看上去都是真的很关心。”
“你真好,悦子,不过不必跟我说这些。我从来不在乎她们那样的人想什么,现在我更不在乎了。”
我们停住脚步。我看了看四周,又望望公寓的窗户。“她会在哪儿呢?”我说。
“你瞧,悦子,我没有什么丢脸的。我没有什么好瞒着你的。或者是瞒着那些女人。”
“你想我们要不要到河边找一找?”
“河边?哦,我已经找过了。”
“那另一边呢?她可能到对面去了。”
“我想不会,悦子。其实,要是我没猜错的话,她现在已经回去了。大概还很高兴自己惹了这些麻烦。”
“那我们去看看。”
我们回到空地边,太阳已经落到河的下面去了,只能看见河边柳树的轮廓。
“你不用跟着我,”佐知子说。“我很快就会找到她了。”
“没关系。我和你一起去。”
“那好吧。一起走吧。”
我们朝小屋走去。地上凹凸不平,我只穿着木屐,很难走。
“你出去了多久?”我问。佐知子在我前面一两步;她没有回答,我想她可能没有听到,又问了一遍:“你出去了多久?”
“哦,不太久。”
“是多久?半小时?不止?”
“我想大概三四个钟头。”
“我知道了。”
我们一路穿过泥地,尽量当心不踩到臭水坑。快到小屋时,我说:“也许我们应该到对面看一看,以防万一。”
“树林里?我女儿不会在那里的。我们进屋去看看吧。没必要这么担心,悦子。”她又笑了笑,但是我觉得她的笑声里有丝丝的颤抖。
屋里没有电灯,一片漆黑。我在玄关等着,佐知子进屋去。她叫她女儿的名字,打开连着主室的两个小房间的拉门。我站在玄关,听着她在黑暗里来回走动,然后她回到玄关。
“也许你是对的,”她说。“我们最好到对面看看。”
河边的半空中有很多小虫子。我们静静地朝下游的小木桥走去。走过木桥,对岸就是之前佐知子提到的树林。
我们正走在桥上,佐知子突然转向我,飞快地说道:“我们最后去了酒吧。我们本来是要去看电影的,加里·库珀演的,可是排队的人太多了。城里很挤,又有很多喝醉酒的。最后我们去了酒吧,他们给了我们单独的一间小房间。”
“我知道了。”
“我想你没有去过酒吧吧,悦子?”
“没有,没去过。”
那是我第一次到河对岸去。脚下的泥土很软,甚至感觉要陷下去。这也许只是我的想象,但是那时我在河边觉得凉飕飕的,很不自在,像是感觉到有事要发生。我重新加快脚步,朝前面漆黑的树林走去。
佐知子拉住我的胳膊不让我往前走。我顺着她的目光看见河边草地上离河很近的地方躺着一捆什么东西。模模糊糊地看不清楚,只看见地上有一团比周围草地颜色深的黑影。我的第一反应是要冲过去,却发现佐知子还呆呆地站着,盯着那团东西看。
“那是什么?”我傻乎乎地问。
“是万里子,”她静静地说。当她转过头来看着我时,眼睛里有一种异样的神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