行者玄奘6:大乘之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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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章 真空与妙有

除《瑜伽师地论》外,这些年他还听习了《顺正理论》《显扬圣教论》《对法论》各一遍;《因明》《声明》《集量论》各两遍;《中论》《百论》各三遍;并就《俱舍论》《大毗婆沙论》《六足论》《阿毗坛经》等在迦湿弥罗诸国诸大德讲述过的经论就教于戒贤法师。

由于那烂陀寺的开放和包容,玄奘在此能够接触到的不光有佛教经论,还有婆罗门教和其他教派的学说。五年来,他兼习了以梵文的创制和梵语的音、意注释为主的《声明记论》《记论略经》《门择迦》《温那地》《八界论》等梵学经典。

这些梵书的来源已不可考,按照婆罗门的说法,每劫世界初成时,都会由梵天传授给天人,再由天人带到人间。因为是梵天所说,所以统称为梵书。

旧译的《毗伽罗论》《义译声明记论》等均属梵书之列,据说最初有百万颂,其内容涉及的范围极广,详述了宇宙间的一切现象。后来天帝释去繁就简,删略为十万颂。其后又经犍驮罗的波你尼仙人之手,再简略为八千颂,那烂陀寺所藏就是这部。

再后来,有南印度婆罗门再精简为两千五百颂,通行各国,盛行一时。凡博学之人,没有不涉猎的。

对玄奘来说,读这些梵书还有意外的收获,由于其中对声韵学及字源字体的辨正有着独特的论述,这使他的梵文造诣突飞猛进,和当地人交谈,就像其他印度的饱学之士一样,再没有丝毫的困难。

除此之外,还有笈多王朝留下的独特的印度文明——科技、工程、艺术、文学、逻辑、数学、天文、宗教和哲学,能够熟练掌握这九种学问的人被称为“九宝”学者。想当年,在旃陀罗笈多二世的宫廷里,除征服者之外,就数这些九宝学者最受尊崇。

这其中有一位数学家兼天文学家阿耶波多,他创造了数字“0”,使印度的十进制计数法趋于完善。[1]此外,阿耶波多还在圆周率、三角关系式、级数恒等式上投入了大量的研究。在天文学上,他得出了地球自转理论,并推算了太阳系的运行方式,解释了日食和月食……

当时的那烂陀寺拥有一座天文观测台,所以阿耶波多也曾在这座寺院任过教,据说他离开那烂陀寺后,又在比哈尔的太阳寺里修建了一座天文台。

所有这些,都记录在那烂陀寺的三大藏书阁里。这些著述不但拓展了玄奘的知识面,也使他更加全面透彻地了解了印度的文化科学与风俗民情。

那烂陀寺有十大德制度,寺中僧俗凡能通解经论五十部以上者,均可得到“三藏法师”的称号,名望最高的十位入选十大德。这是因为寺中人才济济,恐通解五十部者超过十人而设立的。

然而近些年来,寺中却出现了人才凋零的现象,通解二十部经论者达到一千余人,通解三十部的也有五百多人,然通解五十部的大德却不过区区九人。

那烂陀寺毕竟是那烂陀寺,虽然觉得缺一人始终是个遗憾,不够完美,却也绝没有随便拉一位来凑数。

谁也没有想到,年轻的东土学僧玄奘,仅仅在到达的第二年,便以渊博的学识填补了这一空缺,受到全寺上下的敬重。

这样的学习生活,使玄奘几乎忘记了岁月,直到侍者卢达罗耶提起,才猛然惊醒——原来,不知不觉间,竟已经在那烂陀寺生活了五年之久!

“不过最近,小人又从旁人口中听说了他。”卢达罗耶手牵象绳,边走边说,“法师您能想到吗?他真的当上了国王!”

“谁?”玄奘沉浸在往事之中,头脑竟有些发蒙。

“皮特耶,那个婆罗门啊。”

“哦。”玄奘这才反应过来,心中颇觉意外,“他好像并不属于王族吧?居然当上了国王?是哪个国家的?”

“这个,小人就不大清楚了。”卢达罗耶笑道,“只听说正法藏派人将他送到了戒日王那里。法师您是知道的,戒日王本身就信佛,对正法藏又一向敬重。他听说这个皮特耶有个当国王的心愿,就很干脆地赐给了他三个村庄!”

“原来如此!”玄奘恍然大悟。

在印度,拥有三个村庄的人就可以自称是“国王”了。

“法师您说,同样是婆罗门,他怎么就有这么好的运气啊?”卢达罗耶倒是有些不平了。

玄奘微微一笑:“这是他的造化,是他刻苦研习经典的一个小小的福报而已。”

“福报?造化?”卢达罗耶一脸的不信,“说到研习经典,有谁能比法师更刻苦呢?为什么法师没有当上国王?”

玄奘笑道:“你不觉得我现在这样,比当国王更快乐吗?每天浸泡在佛陀的光辉之中,这娑婆世界还有比这更大的造化,更深的福报吗?世人用殊胜的佛法去追求名利,便如同一个贪吃的孩子用无价的摩尼宝珠去换一口糖吃,总有一天会明白自己的愚蠢。”

“我就是那个愚蠢的小孩子,偏偏就喜欢那种甜蜜的感觉。”

玄奘道:“你若真心喜欢,便好好习经,说不准哪一天,你就当上国王了。”

“真的吗?”卢达罗耶回过头来,“法师说的是认真的,还是在取笑小人?”

“自然是认真的。”玄奘道,“我从不取笑别人。”

“太好了!”卢达罗耶几乎雀跃起来,“玄奘法师这么说,那一定是真的了!”

看他如此开心的样子,玄奘禁不住心中暗叹,世人追求的都是这些,也难怪正法要逐渐衰弱了。

主仆二人顶着烈日来到讲坛下,正听到师子光洪亮的声音:“瑜伽宗的三性理论,早在一百多年前,清辨菩萨在他的著作里就已经反复驳斥过了,瑜伽宗徒虽也曾有过辩解,但并未得到定论。比如涉及‘三性’的辩论,瑜伽宗徒立‘依他有’,清辨菩萨说‘依他空’。如此看来,瑜伽宗所立的‘圆、依、遍’这三性都应该被彻底摒弃。而我中观三论的教义,是直承《般若》《华严》《法华》等大乘经论而建立的,乃是大乘佛教的根本论著,只有中观学说才是最正宗的大乘佛学……”

听到这里,玄奘忍不住皱起了眉头,他知道师子光讲的《中百论》是直承清辨论师所著《中观心论释思择焰论》第五品《入抉择瑜伽师真实品》,在这部论著里,清辨指名道姓地痛驳瑜伽宗义,可以说,印度大乘佛学的分裂,就是从这里开始的。

瑜伽宗的基本观点是,一切宇宙万法,皆是能变的心识所起的境相,这就是“万法唯识”。所谓万法,涵盖了世界上一切有形和无形的现象,既包括精神层面的现象,也包括物质层面的现象,甚至还可以说,它不仅包含了现象,也包含了宇宙的本质。

瑜伽宗认为外境不实有,前七识为第八识所变现,也不实有,但是第八识“阿赖耶识”却是实有的,因为若无实有的第八识,则无法保存业的种子,以成因果之义。

中观宗则认为心与境都不实有,阿赖耶识也同样不实有。如果阿赖耶识实有,且阿赖耶识含藏染净种子,那么人的每一世投生,长相罪福都应当一致,然而事实却并非如此。所以,阿赖耶识也不实有。

瑜伽宗弘扬“境空识有”的教义,因而又被称作“大乘有宗”;中观宗弘扬“心境俱空”的教义,因而又称“大乘空宗”。两宗的主要差别和矛盾,就在于“识”的是否实有问题。因为这个分别,这两宗的争执又被称为“空有之争”。

如今听师子光所讲,很明显,还是将最主要的争端放在了“唯识三性”的是否实有上了。

佛教的各个宗派,对世界有着各自不同的认识方法。声闻乘是从“五蕴”“十二处”“十八界”观察世界,大乘中观是从“二谛”认识世界,大乘唯识则是从“三性”来透视世界。

所谓“三性”,指的是外境在心识中的三种性质,即:遍计所执性、依他起性和圆成实性。三性的理论,基本上统摄了整个唯识学的理论体系。

这其中,“遍计所执性”是根本不存在的,只是意识的错觉显现。如好坏、对错、善恶、美丑以及人们给事物安立的种种名相。这些好像是真实事物的影像,不外是名称言说或义理。然而众生普遍地,因分别而陷入这个执着世界,这就是“遍计所执性”——“遍”是普遍,“计”是分别,“执”是执着。由于分别是错误的,故而由此产生的执着也是荒谬的。这种遍计所执,使凡夫生活在错觉的影像之中。

“依他起性”是依靠缘起的条件而生起的现象世界,如以砖瓦木石筑成房屋、以泥土工具做成瓶子,虽然是具体的实物,但它们细究而言却没有本身的实体自性,不过是假托因缘的生起而存在。这种现象虽然是有,但却是“假有”。

唯有“圆成实性”,才是真实的有,离一切分别言说,圆满成就诸法实性,不生不灭、不垢不净、体性真实,是解脱轮回的力量,绝对真实的存在。

“圆成实性”仅能由觉悟真理的智慧而得知,是在“依他起性”的基础上,远离“遍计所执性”的谬误,去掉对一切现象的虚妄分别而获得的一种对事物本质的真实认识。

三性也代表了瑜伽行派认识世界的三个层面:“遍计所执性”代表有情众生的错觉世界,“依他起性”代表缘起的现象世界,“圆成实性”代表着世界的本质和真相。这是唯识学对一切法所做的归纳分类,代表了整个唯识学的核心思想。建立唯识就是为了扫除“遍计所执性”,通达“圆成实性”,这是学习唯识的根本目的。

三性也反映了众生对世界的认识过程,包含了“所应断”“所应知”和“所应证”这三个方面。

中观宗的《中论》和《百论》都是破执的,不讲三性。不仅不讲,就是这样的论调也使得他们无法接受。因而师子光长老执此而起非难,每逢法会必谈“瑜伽三性”与佛陀的“缘起”说相悖,必须遣除。

这样的言论说得多了,还真迷惑了不少人。

身为戒贤长老的弟子,玄奘自然不能容他把瑜伽行派贬得一文不值,当下引经颂云:“遍计所执无,依他起性有,妄分别失坏,随增有故无。义随世间非无故有,不可引此证有依他。”[2]

听到这个清越的声音,法会诸众都忍不住回过头来,却见玄奘正大步走向法台。

师子光面露不豫之色,冷冷地看着这个如今已跻身那烂陀寺十大德之列的外国学僧朝他走来。

他知道此人年纪虽轻,却是正逢其盛,且又继承了戒贤的法脉,寺中公认其学识居于十大德之首。甚至有人说,他将来会成为继戒贤长老之后,又一位穷解三藏的大德。如今此人亲自前来征诘,自是不能小觑。

“玄奘法师是来与我对论的吗?”师子光盯住他的眼睛问。

“不敢,只是有些问题想要向长老请教。”

“很好。”师子光点了点头。他想,玄奘既引经颂,自己也不能就此输给了他,也要引用经中之句,以证“依他性”无,当即诵道:“众缘中有性,是事则不然,性从众缘出,即名为作法。性若是作者,云何有此义,性名为无作,不待异法成。”[3]

玄奘微微一笑,道:“大师此颂,双遣了自性,使得人们以为龙树菩萨的《中论》是遍破一切,这实在是误解了《中论》。其实,龙树菩萨的《中论》破的只是世人的执着,特别是运用语言来套客体而产生的执着,破根本不是它的目的,它的目的是展示最高的存在。”

师子光冷冷地问道:“何以见得?”

玄奘道:“《中论》上还有一个偈子:诸法实相者,心行言语断,无生亦无灭,寂灭如涅槃。可见,龙树菩萨是用空来解释有,当然,这个‘有’字指的是真实、绝对,也就是瑜伽宗所说的‘圆成实性’。”

师子光道:“《中论》还是以破为主,只这几句话不能说明什么。”

“那么还有几句话。”玄奘诵道,“诸由缘起者,我说彼为空,此依取施设,此即中道义。龙树菩萨说得很清楚,客观上的存在都是动态的,一直处于缘生的状态。缘生就是空,但空不碍主体上有法、有假名的建立,所以不能说有,也不能说无。超此两端,就是中道。”[4]

师子光顿时为之愕然。

玄奘的嘴角扬起一丝淡淡的笑意,接着说道:“龙树菩萨此偈分明说了有和空这两方面的事,而你们后来的中观学者,怎么给漏了一个?这已经不是龙树菩萨的‘无自性空’,而变成‘恶取空’了。岂不知已经将龙树菩萨的经典给曲解了。”

闻听此言,师子光不禁大怒:“你是一个瑜伽行徒,有什么资格去解龙树菩萨的《中论》?我们是否曲解是我们的事,但你们瑜伽行徒所立的‘圆、成、实’三性以及‘阿赖耶识’等论,从根本上就是错谬的!”

听了这话,便是净人卢达罗耶都忍不住撇了撇嘴,心想这位大师说话好没逻辑,辩论要讲道理,哪能你说错谬就错谬呢?

玄奘微笑道:“长老差矣。‘三性’与‘八识’之说可不是瑜伽行徒所立,乃是《解深密经》中本有的,是佛陀所说的‘圣言量’。”

“那是佛陀为劣根性者所说,是不了义的。”师子光道,“要想达到究竟解脱的佛果,对佛陀不同时期所说的教法就需要进行分判和解释,对《解深密经》所立的非了义的三自性义也需要抉择与引申来解释。”

玄奘不禁摇头:“《解深密经》的第二卷《无自性相品第五》中说:‘世尊初于一时在婆罗痆斯仙人堕处施鹿林中,唯为发趣声闻乘者,以四谛相转正法轮,虽是甚奇稀有,一切世间诸天人等,先无有能如法转者,而于彼时所转法轮,有上有容,是未了义,是诸争论安足处所。世尊在昔第二时中,唯为发趣修大乘者,依一切法皆无自性、无生无灭、本来寂静、自性涅槃,以隐密相转正法轮,虽更甚奇,甚为稀有,而于彼时所转法轮,亦是有上有所容受,犹未了义,是诸争论安足处所。世尊于今三时中普为发趣一切乘者,依一切法皆无自性、无生无灭、本来寂静、自性涅槃、无自性性,以显了相转正法轮,第一甚奇,最为稀有,于今世尊所转法轮,无上无容,是真了义,非诸争论安足处所。’由此可见,瑜伽中道才是真了义,这是有经典原文依据的。”

这番圣言量举证出来,法会诸众俱点头,师子光的脸色却是越来越难看,他专攻中观一派经论,从未读过《解深密经》,一时竟口不择言:“谁知道此经是真是假!《中论》和《百论》旨在破除小乘的‘遍计所执’和各种外道邪说,在破邪方面但破不立,才是真了义。而你们的论法则一无是处,清辨菩萨说要将此等歪理遣除,实为明智之举。”

台下诸众原本都安安静静地听这两位大德辩经,如今乍一听到这么不客气的话,都不禁哗然,现场一片“嗡嗡”的议论之声。

玄奘心中也有些无奈,要知道师子光的说法已经不能算是辩论,而是纯粹的争论了。

他顿了一顿,对师子光道:“那么,《大般若经》中也提到了‘三性’之说,《楞伽经》中提到了八识,还有《华严经》《阿毗达摩论》中也都提到了唯识思想,长老又做何解释呢?您该不会说,这几部经也都是伪经吧?”

师子光顿时瞠目结舌,这个边地僧人怎么读过这么多的经?

好在玄奘并未忘记自己来此的初衷,同为大乘行者,他也不想与对方争辩得太过激烈。因而,面对对方的咄咄逼人和突然卡壳,他反倒主动退后了一步:“好吧,三时之说咱们暂且放在一旁,至于何为了义何为不了义,这个问题也可待日后另行讨论不迟,但是长老方才所言要遣除‘三性’之说,根本就是把佛陀的经典给否定了呀。”

师子光此时也意识到自己先前的失言,毕竟把一部名之为“经”的书典给否定了,是一件极为严重的事情,必须拿出充分的证据来,否则即犯下谤法之罪。但若是不否定,玄奘所举“圣言量”就难以反驳。

更要命的是,玄奘所举的《解深密经》《楞伽经》《华严经》和《大般若经》,都是整个大乘佛教界公认的无争议、无疑问、依此修行可达究竟解脱的经典,《阿毗达摩》更是大小乘行者皆认的著名论典。

见师子光一时哑然,显然是不知该如何来破了,玄奘索性将自己想要以调和为主的态度表明了:“依玄奘所见,龙树菩萨的《中论》《十二门论》皆以显正为主。显正,显的是中道实相、真空妙理。其破邪的重点,在于破解诸部的偏执,发扬佛陀的正义;《百论》也是以破邪显正为宗,主要是破斥各外道的言论。三论的教义皆是性空假名论,而大乘瑜伽学说则是在中观学的基础之上,为发趣一切乘行者,依一切法皆无自性,无生无灭,本来寂静,自性涅槃。宣说三性三无性的道理,说一切法‘非空非有,亦空亦有’的中道之义。护法菩萨当年也并未偏袒瑜伽一方,而是双破‘空、有’两执,依他起性,非空非有。”

“原来如此。”师子光勉强笑了笑,“法师这是打算以‘三性’的观点会合‘空、有’两宗,却怎么妄说这是护法菩萨的观点?”

玄奘当即诵道:“‘如是等类,随见不同,分隔圣言合成多分,互兴争论各执一边;既不能除恶见尘垢,讵能契当诸佛世尊所说大乘清净妙旨?未会真理,随己执情自是非他,深可怖畏!应舍执着空有两边,领悟大乘不二中道。’此言出自护法菩萨的《广百释论》,可不是玄奘随意杜撰的。”

师子光不禁一怔,护法的《广百释论》他是读过的,但那是很多年以前的事了,如今此论在中印度各大寺院都已不见,那烂陀寺也没有收藏,这位外国沙门不知是从哪里读到的。

他却不知,玄奘在来那烂陀寺之前,曾在灵鹫山上打坐一宿,此论便是在山上的石龛中看到的。当时他正值心灰意冷之际,护法菩萨的这番经论却让他大感兴趣,精神为之一振,他在笔记中写道:

“于鹫岑北得闻此论,随听随翻,自庆成功。”

玄奘不顾性命地来印度求法,看到的却是佛法衰微的景象,对自己能否完成取经大业也没了信心。然而护法菩萨的经论却令他颇为会心,内心得到极大的满足。如此因缘,自然印象深刻。

玄奘又道:“《中论》《百论》讲缘起性空,只是破除了世俗的迷妄认识,而没有讲一切依心识而缘起,也没有讲通过达到‘唯识无境’的认识而体悟到我、法二空的圆满真如之性。师子光长老,你只看到《中论》中有‘一切无所得’的话,便断定《瑜伽论》所论证的‘圆成实性’不能成立,这岂不是太偏颇了吗?”

众人听了都在点头,师子光见未能难住玄奘,自己却在这个问题上有些下不了台,加上天气炎热,一时脸色发红,气息也变得粗重起来。

好在玄奘并不想让这位长老太过难堪,转而说道:“《法华经》云:‘十方佛土中,唯有一乘法;无二亦无三,除佛方便说。’故龙树菩萨不离有而说空,无著菩萨即无性而明有。既然空有二宗都各有经典和圣言量可以依据,那么它们的了义与不了义,就可以用论理来解决了。”

“如何解决?”师子光冷冷地问道。

玄奘道:“无论是十八部派还是菩萨乘,以及我们今日所说的空有二宗,都是佛陀为方便众生而说的法门。虽然侧重点不同,但在基本宗旨上却是互不妨碍,关键还要看学者本身能不能融会贯通。事实上,整个佛法的建立都是为了破除‘我执’和‘法执’。二执犹如蔽目之叶,使众生看不到宇宙人生的真理。因‘我执’而产生烦恼障,因‘法执’而产生所知障,这无始以来的二执与二障,正是‘有情’流转生死的根源。佛法虽有宗派之分,但皆以破除二执为目的。中观讲一切法空,一切法无自性,空的就是我执与法执。这与瑜伽宗所说的‘由假说我法,有种种相转’并无二致。因为,只有破除我执与法执后,才能证得我空和法空的真理,成就菩提涅槃的果位。这就叫作‘破我法执,显唯识理’。”[5]

师子光此时已经知道辩不过对方,多说无益,只得暂且在这个问题上缩了回去,转而问道:“法师既重护法之说,我倒是想要请问,如若唯识不排除‘依他起性’,如何又说‘依他起性’非空非有?”

玄奘道:“护法正言,如若唯识不遣依他,而今欲成圣天论意,故立中道而不相违。一云:护法正宗,立中道义而成唯识,述瑜伽宗,故亦不违。”

这时,前来听讲的人渐渐多了起来。热季辩经少,人们大都在室内静坐,冥想清凉。难得这里出现了如此精彩的辩论场面,一些不惧热浪的苦行僧就都拥了过来。

这对师子光而言倒是个难得的机会,玄奘虽然只是个学僧,但在来那烂陀寺之前就已是人人敬重的高僧大德,无论是同部派学者辩论还是同外道辩论,从未有过败绩。近几年来更是声望日高,几乎与戒贤长老齐名。自己一旦取胜,便可为中观学派赢得极高的声誉。因此他抖擞精神,以自己烂熟于心的《中百论》为基础,专挑些古怪、深奥、冷僻的问题让玄奘解,希望能将其置于窘迫的境地。

哪里知道玄奘虽主学瑜伽宗,对中观学派的《中百论》同样精通,加上其无碍的辩才,因而在阐述某一立论时,玄奘能够纵横捭阖,互相印证,融会贯通。而师子光却只能从《中百论》一家之言绕来绕去地来回论述,且常常前后矛盾、互相脱节,不能自圆其说。本想难住对方,不承想最终陷入窘迫之地的竟是自己。台下便是第一年的学僧,此时也看出这位长老已经开始乱了方寸了。

不过,令众人感到奇怪的是,师子光长老明明已占下风,理屈词穷,汗透衣襟,却始终咄咄逼人;而玄奘虽然说理晓畅、谈吐风雅,胜势明显,却偏偏主张会通。这倒是那烂陀寺辩论史上从未有过的。

玄奘希望能用唯识学的“三性”观点去和中观学派做会通,这其实是一个非常大的挑战。中观与唯识这两大学派,都是承袭自阿毗达摩论义的风格,并且各有完整而强固的理论和极其严密的推论过程。唯识学说几乎都是从阿毗达摩里面脱化出来的。另外,中观的鼻祖龙树也曾到过北方去学习有部论义,所以中观的论义结构也越来越趋向于严密。

对于中观学派,玄奘其实也充满感情,他读过许多这方面的正统经典,并且在读经的过程中,越来越觉得中观与瑜伽二宗有共通之处。

事实上中观也讲“三性”,或以“三性”做沟通,只不过是扩大了“遍计所执性”而缩小了另外两性,凡是有名称的,能想到的,都给统摄到了“遍计所执”的范畴之中。而后世的弟子们觉得“三性”根本就是瑜伽行派的东西,对此便更加妄作分别,视若不见了。

其实,莫说是空有二宗,便是大小二乘,也都是同出一门,实在没必要分出个高低是非不可,各学派就不能摒弃门派之见,互补短长吗?

这么一想,自然而然地便在语言中表露出来:“其实,中观的‘空’和‘有’也是不相矛盾的,所谓‘色不异空,空不异色,色即是空,空即是色’。有的当下是空,空的当下也不妨碍有。是故龙树菩萨说:‘大圣说空法,为离诸见故,若复见有空,诸佛所不化。’”

“佛陀说空法,只是为了众生远离邪见,却不承想让你们陷入了断见之中。中观的空属于自性空,唯识的空属于他性空,‘依他起’本身是有的,但建立在‘依他起’上的‘遍计所执’是空的。正如身体是有的,但在身体上产生的执着是没有的,所以叫作他性空。玄奘并非与长老争竞,但求会合‘空有’二宗,以符佛陀一乘法之本怀,故而提出主张,予以会通。”

师子光大怒:“你这个外国沙门,带来的古怪思想会毁了佛法的!”

说罢愤然拂袖离场。

注释:

[1]后来,当西方人从波斯人和阿拉伯人那里接受了这套计数法后,印度的数字成就得到了全世界的认可。

[2]此颂出自《佛说仁王护国般若波罗蜜经疏》。

[3]此颂出自《中论》的《观有无品》。

[4]此颂出自《中论》的《观四谛品》。

[5]“由假说我法,有种种相转”,此偈出自世亲论师的《唯识三十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