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章 小事(2)
【天花板】
有一天住在酒店里,半夜两点多醒了,看了会儿手机又睡。迷迷糊糊中被咯吱咯吱走路的声音惊醒,睁开眼睛,一个黑影在床前走来走去。我首先想要保命,千万不能动。过了一会儿,这个人又走到床头来看我是不是在睡,低下头观察,脸和我近在咫尺。我忽然想恶作剧一下,比如这样叫:“啊……呜!喵!喵!”感觉一定很有创意。可是我根本张不开嘴,也发不出声音,这时候才觉得大恐惧来了。
忽然灯光大亮,原来是晚归的同伴回来了,居然还是一个熟悉的网友。我跟她讲了刚才的噩梦,然后我们就都睡了。过了一会儿,我又听到咯吱咯吱的声音,再睁开眼睛,发现那个黑影又在相同的位置走来走去。我这才意识到我是自己住,并没有同居者,和那个网友甚至从未见过面。那么这次是真的了。第一个想法居然是可惜了心爱的孔雀蓝袍子,昨晚把它放进了行李箱,一定要被拿走了。但我刚刚动了一下胳膊,那人马上举起手,黑夜里寒光一闪,匕首的形状。于是孔雀蓝袍子也不可惜了。我努力一动不动,可是那人既不走也不拿东西,就在相同的位置咯吱咯吱地移动。我想怎么会有穿橡胶底鞋子工作的小偷呢?昨天下雨,那双橡胶底的鞋子一定沾满了水,还粘了好多沙子,才会这样和地板如胶似漆抵死缠绵地咯吱咯吱吧。
后来忽然醒了。窗外的车流声像终于突破了一层塑料薄膜的风一样涌进来。我看清了人影不过是挂在床对面墙上的衣服,而咯吱声是连续工作疲劳不堪的空调发出的呻吟。确定屋子里的确没有人后才敢打开灯。凌晨四点半。
灯光大亮,却不知道此时在第几层梦里……
花老大力气讲这么一个梦,并不知道有没有人爱听。我自己就顶顶不喜欢听别人说梦。梦本来就完全不讲道理,各种荒唐。当然人生也是完全不讲道理,各种荒唐,而且人生最荒唐的是看起来有因有果,井井有条,一点都不荒唐。所以说起来梦到底比人生还要不荒唐一点。
可惜做梦的人只要醒来,梦里的事情就会像被初升太阳照射的吸血鬼一样,瞬间消退,身手再敏捷的人,也只能抓住余下的一缕“梦魂”。比如我刚才讲的那个梦,虽然是醒了就马上记下来的,还是不能够讲述梦中斑斓细节之万一。如果讲梦的人叙事功夫再差劲一点,那听梦的人确实是挺可怜的。讲述者语无伦次神情亢奋,而听者只能一头雾水默默忍受。
所以读大学住集体宿舍的时候我的噩梦就是这样——早晨刚一睁眼,总有一位呻吟起来:哎呀我做了一个奇怪的梦……
人特别爱写有关梦的事,随便捡就是一箩筐:黄粱一梦,庄周梦蝶,听起来绮丽又惆怅。西方人也爱说梦,《盗梦空间》里甚至有专门的造梦师,造出宏大的一层一层的梦来。电影本身也算是梦之一种,里面又装着一层一层的梦,像俄罗斯套娃那样。
人们也总希望梦能给人生一点暗示。中国有周公专门来解梦,用的照旧是东方人擅长的玄而又玄的预示系统,比如人梦到牙齿掉了,那就可能会有亲人去世。西方的释梦师鼻祖当然是弗洛伊德,在他那里梦没有预示作用,而是精神状态的映射。梦通入深层的秘密。
我对一切和梦有关的事都有一种厌倦感。人生像一场大梦这样的话是废话,事实上也未必是什么大梦吧,说不定是一个小得不能再小、微尘得不能再微尘的梦呢。把人生比喻成一场大梦真是瞧得起自己。也许这个生命,是一只野猫或者是野狗的梦。荒凉的冬日它们钻到一个稻草堆里,晒着白色的太阳昏昏地睡了一小会儿,你在它们的睡眠里度过了漫长一生。
年轻时候特别喜欢梅尔维尔的一部电影《独行杀手》。电影一开场是一个阴凉昏暗的长镜头:黎明的房间,旧蓝灰色,一个男人躺在床上抽烟,烟有一缕没一缕地飘到天花板上去。窗外大概是街道,一辆又一辆车开着灯经过,天花板上光影斑斓,变幻不休。“唰——”光影消失了,“唰——”它又来了。
据说人的身体是一个房子。你的灵魂选择生活在这里,度过一段时间。有的房子结实耐用,有的房子岌岌可危;有的房子舒适整洁,有的房子乱七八糟。总之你待在它里面,过着你认为是人生的人生。
车一辆辆开过,在黎明的青色中打着黄色的大灯。一恍惚又一恍惚。你的房子的天花板上绽开了梦。
【好运气】
冬天最冷的时候,去海南住了一个月。房子是一个朋友的,在一个规模挺大的小区,居民都是来过冬的候鸟,目测都在中产以上。婴儿特别多,胖胖软软的,被放在婴儿车里,由爷爷奶奶或者爸爸妈妈推着,被不断地提醒:“宝宝!看大海!”“椰子树!”小婴儿懒得抬眼,对大人的要求爱搭不理,有时候睡成了一摊泥,大人还在各种和他呢喃说话。刚刚由爬行动物进化到直立行走阶段的小孩子也不少,满地趔趄着乱跑,后面总是手忙脚乱地跟着好几个大人。小孩刚学会走路当然兴奋,但大人看起来比小孩还高兴,挓挲着手,看样子是爱得不知如何是好。如珠如宝,捧在手里怕碎了、含在嘴里怕化了说的就是这种吧。
再大点的孩子也不少,看起来都挺有教养。有一天我上楼梯不小心绊了一下脚,有一个小孩子正在往下走,伸出手来扶我,说:“小心。”我站定了一看,这小孩也就刚刚学会走路说话吧,顶多三岁。他后面跟着父母,看起来当然也是体面的好人。
在海南,我住的这个地方,就像小时候搭积木,尽心尽意搭出来的一个理想的花园。所有的角落都是漂亮的,所有的人都是和善的好人。
有一天出门办点事情,去坐当地人的小巴,还没有上车就听到小孩的哭声,太凄惨了,听得人心头发毛。上车来一看,是一个两三岁的女孩在哭。她蹲在妈妈的座位旁边,哭得披头散发,肝肠寸断,鞋子都掉了,远远地滚在一边。她妈妈很年轻,典型小镇女青年的打扮,黄色长发,短裙下露出两条枯瘦的腿。她抱着一个更小的婴儿坐在那里,眼睛看着前方。女孩拼命摇晃着她的腿,她的身体就随着女儿的摇晃而摇晃。女孩看摇晃妈妈没有用,就去抓弟弟的腿,使劲儿地推,她就低头把女孩的手一次次拿开。
我想起包里恰好带了几块椰子糕,找出来递给女孩,她抬起头看到那几块糕,像看到新的闯入者一样愤怒地扑打着,把我的手挡开。后来,母子三人准备下车,售票员把小女孩先抱下去,她大概以为自己要被扔掉了,哭得更加惊天动地。年轻妈妈则把儿子往身边乘客怀里一放,自己收拾好大包小包先下车把行李放下,身边人跟着下车把孩子塞给她,另一个乘客也下车,手里拿着那小女孩哭闹时候脱下的鞋子。忙乱了一会儿,下车的乘客又上来坐好,车开了。她用枯瘦的两条腿站在路边,抱着一个孩子,脚底下一个嚎啕得精疲力尽的孩子,一堆行李,很快就看不见了。
这个妈妈,或者说,她自己还是个女孩吧,脸上若无其事的表情还是让我挺难忘掉。女儿可能就是要她抱抱,但她可能确实不觉得这是个事,哭哭就好了吧。她的身体随着女儿的摇晃而摇晃,她把女儿的手一遍遍拿开,她甚至连不耐烦都没有,就是若无其事。
有一次看到一篇文章,写非洲有一种遗弃孩子的陋俗,有的孩子一出生就被认为是不祥的,会被父母遗弃。有一个被遗弃的小孩运气好,竟然活了下来。一个丹麦女人发现了他,喂他吃东西,把他裹在毛巾里带回去,洗洗好,各种病治好,养在自己的儿童院里。
互联网时代我对所有的煽情文章都很警惕,但是这篇文章看了还是很难过。文章配的照片里,有一张是那个小男孩第一次见到丹麦女人的时候,瘦骨伶仃地站在那里,从丹麦女人手里喝水的样子。怎么描述那个样子呢?就是完全臣服吧,臣服于被遗弃的命运,继续臣服于被救助的命运,命运给什么,就接受什么。那个眼神太温顺了,没有迷惑,更没有抗议,非常平静的温顺。看了让人灰心,但又得到一种奇怪的安慰。觉得再悲惨的事情,也可以很自然地存在于这个世界上,是这个世界的一部分。
尽管我是无神论者,仍然感觉生物在地球上的际遇是奇怪的事。有一次和朋友讨论对待孩子的方式,她觉得丈夫一家对孩子有点过分地好,担心孩子以后到社会上会有落差。这个我也是见过的,小女孩和爸爸在一起是各种撒娇,稍微有点不舒服就要抱着背着,一步路都不用走——是十岁的大姑娘了呢。
当然有很多道理可以讲,也有很多可以试着去改善的地方。但这次忽然就难过起来,放弃了思考,觉得这样就很好。命运如此不可预测,我们习以为常的那些爱并不是人活着的标配。那个小女孩只是要一个她这个年纪所需要的抱抱而已。而那个非洲的小男孩只是别人给一口水,就喝一口水。如果有幸生活在积木搭起来的漂亮世界里,为什么不先去尽情地享受这个好运气呢?你在一个合适的时间点上能够给出爱,又有人在合适的时间点上能够接受和享受这个爱,这就是天大的好运气了吧。而且,爱又能无赖到什么程度呢?中国古代经常有那种可怕的故事,比如讲一个死刑犯,在刑场上吃掉溺爱他的母亲的奶头,把他的恶都归之于父母——那一定是爱无能者、恐爱症者编出来让自己心理平衡的吧。
其他讲道理的东西,放在不那么难过的时候再说。
【爱情故事】
有一个电视节目讲了这样一个故事:男人失恋了,买了把刀去刺前女友,刺完了自己去自杀,没有死成,跑到派出所自首了。
这种犯罪故事貌似很常见吧!
记者去采访罪犯,他兴致勃勃地描述了犯罪的过程,绘声绘色,是个很会讲话的人呢。
“我很爱她。我早就跟她说过,如果她父母不同意我们的事,她要站在我这一边。给她做过这个思想工作,她也同意了。可是,她爸妈一说不同意,她马上不和我好了,我难受得要死。我是干体力活的,每天晚上睡不着,要到早晨才有睡意。可是刚有睡意又要去上班了,到了班上也没有力气干活,又不想吃饭,只好一包包抽烟,人都瘦得不成样子了。(情绪激动地哭了)
“我躲在楼梯后面,其实还是没拿定主意要怎么做,难道真的要杀她吗?我那么爱她啊!可是她忽然出来了。我就慌了,只好下手。大概刺了她两三下吧,我就跑了。(轻描淡写)
“她死了我当然不想活了。我跑到一条小河里,跳进去要自杀。可是我会游泳,我故意把自己沉到水里去,呛了两口水,受不了,又浮上来了。(画面为一条浅浅的小溪。)我又拿刀刺自己的脖子,刺了好多刀,有一刀好像在气管那里,难受极了。我刺自己把刀刃都给刺卷了!”(很激动)
当听说女孩儿没有死的时候他百感交集地哭着说:“道歉当然没有用,只要她好好的,只要她好好的。”记者是个年轻小伙子,听到这里他被感动了,忍不住加了一句画外音:“他的眼里仍然充满了对她的爱意。”
有没有人觉得这是一个爱情故事?
事实上是,女孩儿被非常凶狠地刺了二十多刀,因为用手抵挡,两只手都被扎烂了,筋全部断掉。而且,男人的第一刀就是朝着心脏来的,好在女孩本能地拿着手机去挡,只手机上的刀痕都有深深的三处。虽然侥幸活了下来,但八个月过去,女孩生活还不能自理,全靠父母照顾,两只手没办法抬起来,终身残疾。
而那个男人呢?根据投案时候的照片显示,虽然他表情悲壮,但浑身上下只有一处脖子上的伤痕,破了点皮……
这还是个爱情故事吗?也算是吧。多么感人!这叫作“一个爱自己的深情的故事”,简称爱情故事。
【夫妻】
作为一个不会踩缝纫机的新时代女性,我经常光顾附近一家夫妻两人开的裁缝店。女的矮胖,长得也不好看,沉默寡言,顾客让做什么就做什么,一句话不肯多说;男的是东北人,高大漂亮,非常之话痨,和所有人都能聊得火热,经常给顾客提建议:“这么做不好,你看那么做行不行?”这么不搭的两口子,感情却不错。
这一天我拿着浅色衣服去改,前面一个老太太等着拿要改短裤腿的深色裤子。女人忙着改她的裤腿,男人接待我,准备给我的衣服锁边。锁边机上原来的线是黑色的,他拿起剪刀剪断,利落地接上浅色线。女人看到了,哎呦哎呦地叫起来,说她正准备给深色裤子锁边呢,怎么就把深色线给剪断了?他说:“那有啥,我重新接上黑色线就是了。”两人低头分别干活不提。过了几分钟,女人忽然嘿嘿地笑起来。男人问:“你笑啥?”连问了好几遍,她才说:“我笑你平时那么爱说话,关键时刻却不说。你怎么不问问我用不用锁边机?一声不吭就把线给剪了。”男人不服气地说:“那有啥呀,不就是接个线。”女人说:“是没啥,反正是你忙不是别人忙。”说完又憋不住地笑个不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