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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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章 小事(4)

【你喜欢逛街吗?】

你喜欢逛街吗?

我曾经非常喜欢。

第一条被我压遍的路是老山师东路。这条路实在是太可爱了,各种适合学生又有风格的衣服店铺自不用说,还有无数便宜又好吃的小馆子,另外还有药店、邮局、菜市场,甚至还有一家牙医诊所!把一辈子放在这条街上都没有问题。

当然中国现在没有什么“一辈子”的事了。几年后山师东路推倒重建,倒是宽阔整洁了很多,但变成了另外一条完全陌生的路,我很少再去了。

学生时代喜欢的第二条路是文东路,路两旁密密麻麻的全部是衣服店铺,可以细细地逛上一天。我喜欢的有十几个,各有风格,每次推开店门,都有一种芝麻开门的欣喜感。逛商场是没有这种感觉的。

当然,文东路也逃不过拓宽重建的命运。等到重新开放,店铺稀稀拉拉只剩下几家,不成规模,我也不再去了。

工作后,刚刚结婚,又没有孩子,于是最愉快的事就是拉着老公逛街——其实那时已经没有什么“街”可以逛,准确说是逛商场。一直以来,我对商场在改造“老公”这种生物上的无穷魔力始终感到费解。在进商场之前,无论这是一位多么幽默开朗活泼有趣的老公,进了商场马上变成另外一个人,看起来严重缺氧,情商智商都降到零,就像一只被迫拉磨的驴子那样沉默而呆滞,不管你试了什么衣服在他面前晃来晃去,他头都不抬只在嘴中喃喃地挣扎出一个字“买”。而且这头驴子到点就要求进食——逛街需要吃饭吗?难道不应该是无意间才发现已经下午两点三点了吗?可是一到中午十二点这位老公便准时罢工。你说:“哇,这件衣服好漂亮!”他回道:“吃饭。”你说:“我穿这个一定好看!”他回道:“吃饭。”各种哀怨纠缠,直到你忍无可忍地牵着他去饭馆。

所以新婚过后没多久,我就放弃“老公陪着逛街”的执念了。要么自己逛,要么和朋友一起。前不久我在商场遇到一对和我擦肩而过的夫妻模样的伴侣,男人对女人说:“还不晚,才八点多,慢慢逛。”这句话在无数的嘈杂中径直钻到我心里,让我心如刀割,嫉妒得热泪盈眶。

因为预感到从此再无自由身,逛街的疯狂在准备要孩子之前达到最高潮。我跑到上海去找小张,让她陪我大逛三天。当小张大包小包地把我送到火车站的时候,她已经小脸煞白,两腿不会打弯儿了,回到家里我们各自再大睡三天。

生好孩子,出了月子还是隆冬,等到我终于可以出门的时候已经是三四个月后的春天了。第一次单独出来逛街如同重获新生,而商场服务生的一句话就重新把我打回去。她看着我仍旧臃肿的体形,殷勤地笑着问:“姐姐预产期是什么时候?”

遭此打击,基本上购物我就靠淘宝了。慢慢地,居然对逛街不再有兴趣。

前一段和同事跑去香港玩儿,泡了两天商场后两人就开始受不了了。到处是包包、鞋子、人山人海的衣服!走在中环摩肩接踵的人群中,我俩对视了一眼,同时说:“去西贡。”

香港就是这点最好。地铁转小巴,半个小时不到,我们已经在空无一人的海边。听着海浪拍着石头那简单的声音,仿佛得到了救赎。

物欲退起潮来,比衰老还快呢。

现在逛商场,是实在有需求了才去。去了便直奔几个固定的牌子,顶多一个小时就能结束战斗。所以一般我在商场里都是走路飞快——这一天,我的速度被前面的人挡住了,我往左走,她便往左挪一挪,我往右走,她便往右挪一挪。我不由恼羞成怒地抬头打量她。她是个高大丰硕的农村大嫂,正在仔仔细细一件衣服一件衣服地摩挲比较,表情郑重到几乎神圣。她那比她瘦小一圈的丈夫忠实地紧紧跟随其后,她观察哪一件衣服,他便也认真地陪侍一旁。她移动的速度很慢,但是绝不担心丈夫会不耐烦,仿佛拿准了他肯定会无条件地满足她逛街的愿望。

我忽然很怀念以前那种逛街的欢愉了。

【包、包,包!】

我人生的第一只包是一只硬硬的红色皮革包,四岁生日的时候大人送我的。当时能够拥有一只包的女孩可不多,所以我妈让我拿着它照了不少照片。长大后某次翻旧物的时候它赫然出现,吓了我一跳。斟酌了一下,还是把它扔掉了,留之无用。

小时候我认为最酷的包,就是普天下从农民到干部人手一只的黑色皮革包,一侧印着几座楼房的简笔画,自然少不了两个遒劲的大字“上海”。

读大学的时候开始对包发生兴趣,买了一只腰包捆在腰上招摇过市,自以为“帅极人寰”,后来被人忍无可忍地告知:难道你不觉得这样很像公交车上的售票员吗?

哦,原来这样子啊。悻悻地拿下来了。

刚工作的时候到欧洲玩了一圈。那时候对奢侈品完全没概念,朋友戴的巴宝莉围巾,我嘲笑说颜色特别像咸菜;人家戴的劳力士表,我则百思不得其解:好麻烦,这么多圈圈,看哪个好?到巴黎去自然要逛老佛爷,满商场都是华人面孔,连广播都是双语的——法语和汉语。转了一圈没什么买得起的,看见前面排着长队就走过去凑热闹,原来是华人们在抢LV,一人限抢一只。我正要转身走,被一个女人拦住,她想要我帮她排队再买一只。我本来还笑容满面,马上冷若冰霜,一口拒绝。

不用说是仇富心理在作怪。

奢侈的包包里我觉得铂金包最好看,也挺喜欢简·伯金。这个女人短发、大门牙缝儿、平胸、长腿,常常穿一身西装,明明倜傥得很,张口却是柔弱纯真的少女腔。她年轻的时候和某任前夫唱过一支赤裸裸的叫床歌,可是因为声音太少女,硬是让人感觉不到性感。她的好朋友瓦尔达拍过她的纪录片,在片子里,她穿着T恤、西服、仔裤、球鞋,扛着鼓鼓囊囊的铂金包一路狂奔到一个广场上,哗啦把包里的东西倒了个底朝天,然后笑嘻嘻地一一告诉你它们都是什么。又天真又跩,可爱得很。据说在某次节目里她兴之所至,还把铂金包当跳床,在上面又蹦又跳又踩又踏地玩了个够。

不过呢,如果简·伯金是要证明铂金包容量大,又结实,那她提溜一只土布的白面口袋也完全能达到目的。白面口袋虽然柔弱,一样踩不烂,是几千年东方古老智慧的结晶。

每个朝代的人都有点变态的爱好,比如楚王爱细腰,明清的男人爱金莲。明代小说动辄写男人偶尔瞥见了女人长裙下露出的纤纤金莲,马上“魂飞魄散”,好不值钱的“魂魄”!要么就“心猿意马,七颠八倒,酥成一块”。

难道是榴莲酥吗?

现在的人们不再虐待身体,而是把变态的爱好凝聚在物上。

时代果然进步了呢。

【夜班出租车司机的浪漫之旅】

人和人是那么不同,这一点可以在出租车司机身上得到完美的印证。

比如有一次,我们还没坐好,车就如赛车般悍然狂奔,一路上耳朵里灌满了司机的怒骂声——还好不是骂我们,是骂街道上所有的新手、路痴以及莽撞的行人。车子开得更如上刀山、下火海,或者像好莱坞大片里调戏警察的飙车英雄。而我们不过是惜命小民,此时也只好紧紧攥住拉手,作将生死置之度外状;有的司机师傅则是铁板一块,从头到尾一言不发。“师傅我们去某某路某某号。”胸有成竹地一言不发。“师傅这条路好像走错了?”鄙夷地一言不发。“呃,原来是条近路,谢谢你师傅。”自得地一言不发。

这一次,我们幸运地遇到了一位热情的司机大叔。一上车他就主动招呼我们:“你们这是去逛街还是去看电影?”

看这话头起的,太专业了,简直可以轻而易举滔滔不绝一万字。

我好奇地问:“听起来您是胶东口音?”

回答是这样的:“你们山东人为什么都说我是胶东人?”

看,师傅又成功设置了一个谈话的切入点!作为同样热情的乘客,我们当然要不负众望地问:“啊?原来您不是山东人?”

师傅骄傲地说:“我是江苏人!”

我们羡慕地说:“江苏好地方。那么江苏哪里的呢?”

师傅不太情愿地说:“徐州。”

然后,师傅就开始抱怨济南挣钱没有老家多,我们刚刚表示同情,师傅又很技巧地转了一下聊天风向标:“可是我们夜班还是很挣钱的!”

这个话题太有意思了!我们连广播里混不吝的金山大叔也顾不上听了!夜晚,大部分人都安睡的夜晚,静悄悄空荡荡的夜晚,都是些什么人需要打车呢?

师傅说:“晚上我们总可以拉到要去洗浴城的男乘客,于是我们的机会就来了!我们会说,嗐,你去的这个洗浴城不好!我给你说一个好地方……一般他就乖乖地跟我们去了;如果乘客比较固执,我们就继续忽悠——某某洗浴城的小姐最漂亮,你也该换点新鲜的吧,老去一个地方有什么意思!总之,我们总能达到目的。”

我们隐隐约约猜到了点什么,师傅已经得意洋洋地把包袱抖出来:“我们和很多洗浴城都有合作的,拉一个客人120块!”

我们默默地感叹着,原来我们对身边的世界这么一无所知!我们所认识的所有男人,看起来都不像是晚上要去洗浴城的男人啊。

师傅继续回味着:“昨天晚上拉了三个!360块!”他又感叹,“光回扣就120,这些男人在那里还不知道花多少钱……有的店是黑店,进去了就身不由己,脱袜子多少钱,挂衣服多少钱,脱内衣多少钱……”

我们问:“你的关系户里面就有黑店呀?那你不是骗乘客了?”

师傅正义凛然地说:“骗他们活该!都不是好人!”

说得对,是典型的中国式道德。但不知为何我们觉得有点冷飕飕,在这短暂的沉默里,我们搜肠刮肚地检讨了一番自己,确定自己还算是好人,才放下心来。

【花豹妈妈】

我不怎么爱看纪录片。有一天,在电视上偶尔看了一部《花豹女王》。

导演是一个野生动物拍摄者,从一头花豹还是幼崽的时候就持续不断地拍摄。它慢慢适应了他的存在,允许他不远不近地追随着,和他建立了某种人兽之间特殊而微妙的情谊。一头花豹最多也就是十几年的生命,于是他拍摄了它的一生,最后剪辑出来,就是这部《花豹女王》。

这部片子最让文明世界中的人感慨的,大概是花豹幼崽的死。

这头幼崽对花豹而言来之不易。它的领地被两头雄性花豹同时入侵,幼崽们被一头头地杀死。最后,花豹决定用一种很特别的方式来结束这场杀戮。它勾引一头雄性花豹和它交媾,忍受长达一天的交媾的痛苦(据说雄性花豹的生殖器带刺),然后再去和另一头雄性花豹交媾。于是,两头雄豹都认为生出来的幼崽是自己的后代,这才心满意足地离开。

花豹有了一头新的幼崽。母亲将孩子精心地掩藏在洞穴之中,然后出门觅食。接下来的画面以蒙太奇的方式展开,一组镜头拍摄幼崽,一头巨蟒发现了它,准备进攻;另一组镜头拍摄花豹,为了养活孩子,她正在冒险从一头猎豹那里抢食。

这里又要涉及似乎普遍被认可的纪录片的“不干涉”论。拍摄的人眼睁睁地看着巨蟒吞噬了幼崽,然后再眼睁睁地看着花豹回来,找不到自己的孩子,只看到一条迅速逃窜的、胃部膨胀的巨蟒的背影。

花豹紧紧地跟随巨蟒而去,她不屈不挠地追踪着它,直至它为了更轻松快速地逃跑,不得不吐出了幼崽的尸体。出乎意料,花豹并没有再继续进攻巨蟒。没有“利”只有“义”的复仇,在文明世界被追捧和赞美,而在非文明世界看样子并不常见。吃,也被吃,愿赌服输。花豹蹲坐在幼崽的尸体旁边,低头看了很久,然后叼起它回到洞穴,一口一口吃掉了它。

纪录片的讲述者认为这是一种仪式。文明世界里的人好像也能够理解这种情感,我有时候感觉自己太爱孩子了,就喜欢说:“妈妈好想一口把你吞到肚子里!”但也许在这里,它的吃只是为了活下去。

不管怎么样,这大概是花豹一生中情感最复杂的时刻。接下来的四五天,每到黄昏,它就会跃上洞穴,再跃上树枝,在夕阳下一声声呼唤着明知已死的孩子。

作为一个文明人,看到这样的画面,会自动脑补煽情一万倍,于是就眼泪滂沱起来。

纪录片结束之后,是一个有关过年、亲情的公益广告。一个妈妈对孩子说:“等到你上大学了,我就幸福了!”等到孩子上大学以后呢,她就说:“等到你结婚了,我就幸福了!”等到孩子结婚了以后呢,她又说:“等到你生了孩子,我就幸福了!”等到孩子生了孩子,她也老了。广告的高潮场景又是一个蒙太奇:一组画面表现一家三口春节开车往家里赶,另一组画面描写老太太不舒服晕了过去,差一点救不过来——当然只是差一点,因为最后的场景必须是一家四口其乐融融地生活在一起。

文明人拍的文明广告一丁点儿都不打动我。我首先想:这女人真无聊,出尔反尔,说话不算话。再想:一个人竟然把自己的幸福寄托在别人身上——即使这人是她自己的孩子——活该她不幸福。还有比这更活该的事吗?最后想:她这种做法其实是一种可耻的道德绑架,用自己的苦情迫使别人感到内疚,感到负罪。

可是,你看,文明人还要可劲儿地宣扬这种“文明”的母子情谊。据说这就是咱们这个社会主流的母性观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