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9章 奇克莫加河(3)
他只好渡过坎伯兰河,命令部队和辎重队翻山越岭追赶我们。七月很快就过去了,我们一直没有他的消息。“噢,天哪!”吉姆说,“或许他不会来了!”我知道他会来的,但我允许吉姆保留他的观点。
有些人对此已经适应了。有的人不会让这种想法左右自己。他不在乎明天会怎样。我就是这样一个人。
吉姆却恰好相反。自他认识玛莎以后,就完全变了。我想,他从认识她的那一刻起就开始憎恨战争和军旅生活。从那一刻起,他活着只为一件事——回家娶那姑娘。每逢邮件到来的时候,有些人去取信,他总会排在队伍的最前面。
如果有她的来信,他会像梦游一样拿着信走开。要是没有她的来信,他就会来到某处,独自一个人待着。他会陷入深深的痛苦中,却不肯对别人讲起。他在战友中得了个脾气古怪、不合群的名声。他经常会陷入沉思,常常为一些琐事大动肝火,也不愿与别人相处。所以,时间一长,他们也就不搭理他了。大多数战友都不太喜欢他,可是他们根本不知道问题出在哪儿,根本不知道他完全不是他们想象的那种人。他会这样只是因为他感到绝望,爱得太深。但是,天哪!我知道!我从一开始就知道问题出在哪儿。
战争能改变一个人,真有意思。战前,我是个严肃的人,而吉姆却喜欢玩闹。
我想,以前我吃了太多的苦。我们家太穷了。战前,我从不知道还有不需要劳动的时候。战争爆发后,唉,我只想着以后的乐趣和欢乐。最后,我终于明白了怎么回事。唉,我已经习惯了,也不在乎什么了。
我对一切都能适应。我想这就是我在这儿的缘故吧。我不是那种喜欢担心的人,而且不管情况多么艰难,我总会认为,只要别人能挺得住,我就能挺得住。我不在乎明天会怎样,我想你会说我是个乐观主义者。如果事情变得比较糟糕。嗯,我常常觉得它还会更糟糕。如果已经非常糟糕了,那么它就不会更糟糕。唉,我想它不可能一直这样下去,过些日子它总会好起来的。
战争快结束的时候,情况变得很糟,我们都认为不会好起来了,我感到自己对什么都不在乎了。我会静静地躺在那里,安然入睡,从不担心第二天会发生什么,因为我从不知道未来会发生什么,因此也就无须担心什么了。我想你一定会说我有彭特兰家族人的特点——我们信仰那些你们称作宿命论的东西。
而吉姆却相反。战前,他像云雀一样快乐,成天只想着玩闹。但战争改变了他,使他变得像另一个人似的。
但是,正如我所说,这种改变并不是一下子发生的。那天早晨,我们从家里出发时,他是我见过的最快乐的人。我想他对战争的看法跟我们其他人一样——盛大且欢快。我们以为半年内战争就会结束。到时候我们就会复员,当然,吉姆也是那么想的。我想我们都是那么想的。战争让我们有机会穿上军装,到外面开开眼界,开枪打死几个北方佬,把他们赶到北方去,然后复员回家,在那些没有上过战场的人面前逞逞威风,然后成了英雄,跟姑娘们谈情说爱。
我们从泽布伦出发的那会儿,情况就是这样。我们根本没有考虑冬天,从未想过泥泞、寒冷和下雨。我们从不了解空着肚子、光着冻僵了的脚行军的滋味,也不了解身上没大衣可穿,不得不躺在光秃秃的泥地上睡觉的滋味。若能找到一块干燥的地方躺下来睡觉就谢天谢地了。由于太累,我们也顾不上别的了。我们不了解,也从未想过这些事情。我们根本不知道在奇克莫加河旁的杉树林里会发生什么。要是我们事先知道,或者有人提前告诉我们的话,唉,我想没有人会害怕的。我们太年轻、太无知,对什么都不在乎。至于明白——天啊!关于明白的唯一麻烦是,在你能明白什么是明白以前,你得先明白明白是怎么回事。没有人会告诉你。你得靠自己去明白。
唉,我说过,我们一直在作战,可是战争却没有结束的迹象。老罗兹一直在捉弄我们——“天哪!”吉姆会说,“难道就没完没了了吗?”
我从不明白我自己。我们已经战斗了两年,而我很早就不再尝试明白这一切了。而吉姆则不同。
他从一开始就在祈祷,希望战争很快结束,这样他就能够回家娶那姑娘了。
开始时,也就是一年以前,我曾劝他开心一些。告诉他这一切不会一直持续下去。但后来发现这些都没有用。他不再相信我说的话了。
因为老罗兹一直跟在我们后面。我们打败过他,有一段时期阻挡得他无法前进,但他还是缓过气来,又跟在我们后面,把我们赶了回去。“啊,天啊!”
吉姆说,“难道战争就结束不了了吗?”
我说过,那年夏天,老罗兹将我们赶到了田纳西,然后撵出了谢尔比维尔,最后我们退到塔拉荷马山口处,然后撤退并渡过了坎伯兰河。我对吉姆说:“听着,我们要收拾他了,现在他非得翻过那些山才能赶上我们。而我们要在他翻山的时候,好好收拾他。布利格一直在期待这一天。这次我们一定要揍得他晕头转向才行。”我说:“这一仗结束后,他的部队就没有人了。圣诞节一到,我们就能回家了。吉姆,你等着瞧吧。”吉姆只是望着我,摇了摇头说:“主啊,主啊,我不相信这场战争会有结束的一天!”
这倒并不是因为他害怕——要是他真害怕的话,反而会使他在战斗中更加勇猛。我所见过的人中,没有谁打起仗来会比吉姆更狠的。他很能干,善于把握机会,这一点无人能及。我想那是因为他已经完全绝望了。他恨透了战争。
他无法像别人那样习惯战争。战争来了,他却无法接受。他倒不至于怕死。我想他心里仍然充满了生活的希望。他之所以不想死,是因为他想好好地活着。
他想好好地活着,是因为他正深陷爱河之中。
所以,正如我所言,老罗兹最终逼得我们后撤,渡过了坎伯兰河。七月,我们来到查塔努加,接下来的几个星期都风平浪静。但我时刻都清楚罗兹肯定会继续追来的。八月,我们又听到了他的风声。他下令让辎重队渡过坎伯兰河。
由于正值雨季,道路泥泞,大车的轮毂都深陷在泥中,但他还是克服了重重困难,来到峡谷,然后翻过了山岭。九月初,他又跟在我们身后了。
九月八日,我们从查塔努加撤离。我们队伍的尾巴刚从镇子一头撤出来,罗兹的部队就从另一头进来了。我们在镇南的山区潜伏下来,罗兹却以为我们又开始赶路了。
可是这一回,他上当了。此刻,我们已经做好了战斗的准备,选好了作战地点,悄悄埋伏好了。老罗兹尾随我们而来。他派麦库克绕到南面去堵截我们。
他以为我们在撤退,但是麦库克到了那儿,却压根找不到我们的影子:我们来到镇子的南面,沿奇克莫加河边布下阵地。麦库克走得太远了。托马斯[18]想在北面引诱我们。当麦库克想把部队带回去跟托马斯会合的时候,却无法越过我们,因为我们堵住了他们。他们不得不跟我们作战,否则,他们的队伍就会一分为二。
十七日,我们在奇克莫加河边布下阵地。十八日,北方军横着排成一溜,并在我们对面树林里选择了有利的位置。我们背后有重山与奇克莫加河,而北方军则背倚米欣纳雷岭[19]。
奇克莫加河之战是在一片杉树林里进行的。据我所知,那片杉树林大约三英里长,一英里宽。我们整整打了两天,在树林里来来回回,反复拼杀。战争开始前,杉树林是那么稠密,拿屠刀伸进任何地方,刀刃都会被挡住。战斗结束后,那个杉树林已经被枪弹打得支离破碎,放眼望去,可以看到一条蜿蜒一百码长的黑蛇。战斗结束后,望一眼杉树林,你会感到奇怪,竟然有只跟你拇指那么大的蜂鸟能侥幸从那里飞过,没被炮火炸得粉身碎骨。然而我们进入林子的人,却有一半多还能活着走出来,讲述战争的经过。你可能会觉得这不太可能。但我身临其境,目睹了一切……
午夜刚过——大约是在凌晨两点——我们躺在那儿,等待着那场无法避免的战斗。吉姆把我唤醒。我一下子清醒过来——在那些日子里,你得习惯这种情况——尽管天色依旧昏暗,一英尺外,伸手不见五指,但我立刻就认出了他的脸。他的脸白得像幽灵,瘦得跟木柴似的,去年作战时他就是这副模样。他的脸在黑暗中像一张白纸。他紧抓着我的胳膊,抓得那么紧,紧得都有些疼了。
我一下子惊醒过来,看了一眼,便认出了他。
“约翰!”他说,“约翰!”——他的手紧抓着我的胳膊,抓得那么紧,紧得都有些了——“约翰!我看到他啦!他又来了!”
我来告诉你当时的情景吧,他说话的模样令我毛骨悚然。人们说我们彭特兰家族的人都迷信,也许真是这样。他们说曾看见我哥哥乔治在某天黄昏时分出现在山岗上,他们全都走出房门,来到走廊等待他,所有的孩子和成年人都在。
他们看见他爬上山岗,绕过一棵树,然后就像被大地吞没了一般,消失不见了。
十天后,他们得知他就在那天那一刻在钱瑟勒斯维尔阵亡了。
我听说过这一类事情,也知道其他人都深信不疑,我本人却不以为然。尽管如此,我还是要讲一讲那晚那张苍白的脸和黑暗中闪烁的黑眼睛——他讲述时的模样以及所讲的内容,因为我能感到那个人就在我的周围,能听到他就在树林里走动。我听见一阵链子咯嗒作响的声音,这足以令人毛骨悚然。我狠狠地抓着他,捏着他的胳膊。我不想让别人听见,我让他别出声。
“约翰,他在这儿!”他说。
我始终没问他这话是什么意思。我非常清楚,所以没有问。那是他在一个月里第三次看到了——一个人骑在马上。我不想再听下去了。我对他说,那是他做的梦,并让他回去睡觉。
“你听我说,约翰,这不是做梦,”他说,“啊,约翰,我听到声音了,我听到了马的声音。我看到他骑在马上,清楚得跟白天一样——他一言不发——只是从那里朝下看着,然后他转过身,骑着马跑进了树林。约翰,约翰,我听到他的声音了,可我不知道这意味着什么!”
唉,我不知道这一切到底是他亲眼所见还是想象出来的。但是他那双黑色的眼睛在黑暗里闪闪发亮,盯着我看,好像要在我身上烧出两个窟窿似的,我似乎觉得我也看见了那个人。我让他躺在我身旁,但是他那双眼睛仍然在闪闪发亮。我知道那一夜余下的时间里,他一直没有合过眼。我闭上眼睛,想让他知道我已经熟睡,却无济于事,我们躺在那儿,睡意全无。直到天色渐明,我们的心情才逐渐好了起来。
十点钟,战斗在我们右侧开始打响。我们根本搞不清战斗的情况,树林是那么稠密,我们连续两天对战斗的情况一无所知。当时我们确实不知道。我们不知道有多少人在作战,也不知道我们牺牲了多少人。有人说,甚至连老罗兹在次日骑马回城时,都搞不清战斗的情况,也不知道托马斯依然如磐石般坚守着阵地。要是老罗兹都对战斗的进展一无所知,那么一个普通士兵又能知道些什么呢?我们接连两天在这片杉树林里打来打去;有好几回,当我们打到山顶的时候,甚至发现敌人早就在那儿了。这就是当时战斗的场面——是我经历过的最惨烈的战斗,一直打到那片杉树林被鲜血浸成了红色,几乎连只麻雀容身的地方都没有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