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章 俄瑞斯忒斯:愤怒前的逃离(7)
“人们都想忘记那次战争——他们想把所有的牺牲和痛苦统统忘掉——”这个并未牺牲、并不痛苦的矮个子说,“他们都在盼望好日子……而且我认为,”他缓慢、从容、谨慎地说,“在我看来,好日子还在后头呢。我认为此次大选之后我们将见证有史以来最辉煌的发展、增长时期……哦,我们尚未开始呢!我们甚至还未起步呢!”他突然大声嚷起来,声音中透出热情和肯定的语气,“难道你们还不清楚这个国家只有一百多年的历史吗?哦,我们甚至还没有展示我们的能力呢!过去我们一直在蓄势待发——建造城市——定居乡村——修路盖厂——改进生产工艺——制造高效的工具……这个国家的资源几乎还没有开发利用呢。我认为,我们即将迎来有史以来最繁荣、增长最快的阶段……以阿尔特蒙为例,”他继续令人信服地说着,“十年前,即1910年,统计数字表明该地区共有一万八千名常住人口……现在,这个数字已经变成了三万,根据政府公布的数字,这还不是全部的人口:其中并没有将本属于该镇的比尔特本、卢恩湾、比弗山、森塞特帕克威等十几个地方的人口算进去……如果把所有的郊区人口都算进去,那么我们的常住人口至少有四万人……”
“我认为快接近五万了。”另一位爱国人士插了一句。
“不出十年,小镇的人口将会达到七万五千,或许会达到十万……嗨,这个镇子的发展还没有开始呢!”他边说边热情满怀地躬着矮小的身体,并用手拍了一下肥厚的膝盖,“我们成立公民银行及信托公司还不到八年时间,当时的资本总额只有两万五千美元,每股的资本额为一百美元……可是现在,”他停顿了一下,然后环顾了一下周围,浅黑的脸上透出深信不疑的神色,“现在,我们的资本总额为两百万——存款总额为一千八百万元——至于股票——”矮子浅黑的脸上露出了一丝得意的微笑,然后沾沾自喜地说:“我不清楚各位绅士到底持有多少股票,不过,各位要是想出售手中的股票,我愿意每股出价一千元收购——当场兑现,”他肥厚的小手又拍了一下肥厚的小膝盖,“当场兑现!把你们手头拥有的全部买下来。”
他坚定地望着在场的人,显出一种挑战的神态。
“别盘算我的股票!”面色红润、身体笨重的男子劲头十足地说,“不卖,先生!我只有十股,艾米特,不过,你出多高的价钱也甭想买去!我不卖!”
他的回答使这位面容浅黑的矮个子感到很开心,他得意地笑了笑,然后又开口说道:“没错,先生!”他说,“就应该如此,家乡所发生的情况在各地都发生了——全国都如此。从现在起,你们即将迎来一段价格上涨、高工资的时期——生产力大大增加,房地产走向繁荣,股票、投资、各种商务活动——到处都在升值,形势好得难以想象。”
“将会在何时停止下来?”
“停止!”黑脸矮子猛地说道,然后大声吼叫起来,“不会停止的!反正在我们这一代是不会停止的!你听我说,伙计,我们才刚刚开始!在没有起步的情况下何谈停止呢?……以前从未有过这样的势头,”他兴致勃勃、一本正经地嚷嚷着,“有史以来从未有过这样的发展势头。我们经历过‘战争—繁荣—盛世—艰难时期—经济低迷—繁荣时期’——但是,听我说,各位!”说到这里,他猛地拍了一下膝盖,声音中透出坚定、深信不疑的语气来,“这次大发展与以往有所不同!我们已经到了有史以来其他国家从未经历过的发展阶段——以前连做梦都没有想到过——这一次会摆脱以往‘繁荣—萧条—盛世—艰难时期’的循环——”
“你的意思是这次繁荣之后,我们就再也碰不到那些不利问题了?”
“没错,先生!”他强调似的大声说,“完全正确!我的意思是我们已经掌握了导致每种不利情况的诱因。我的意思是我们已经知道了如何阻止这些不利情况的发生,知道如何控制它们。我的意思是,据我们所知,这些问题已经不存在了!”
他的声音在劝说和阐述的过程中几乎变成了尖叫,他突然从衣服的内部口袋里掏出一沓用橡皮筋绑着的信封,粗短的手中握着一根铅笔头,猛地将粗短的大腿交叉起来,接着弯下腰,做好了在信封上写字的准备,然后平静却急切地说:“现在,注意了!我想让你们看一些数字!你们都知道,我的业务就是替别人管好钱财——你的钱,小镇的钱,大家的钱——每天我都会触摸业务发展的脉搏——我的业务就是了解——了解——你们听着,”他平静地说着,一边直盯着他们的眼睛,“我很清楚,——所以你们在看这些数字的时候一定要专心。”
他语气平静、循循善诱地讲了一会儿,浅黑的脸上透出一种力量和坚定,然后在一沓脏兮兮的信封上快速地写起数字来,其他几位全都弯下腰围着他——这位写下神奇数字的巫师——神态恭敬而专注。他写完的时候,周围一片沉默,只听见车轮富有节奏的咔嗒声和巨大列车呼啸前进的声音。这时候,其中一位若有所思地摸着自己的干瘦下巴,郑重其事地说:“我明白……那么,你的意思是,考虑到这些情况,如果哈丁当选将对美国的前途更加有利。”
矮个子的态度马上变得谨慎、暧昧、“保守”起来。
“这话我可没说,”他边说边否定地摇了摇头,“我只是说,不管谁当选我们都将迎来一段空前发展的时期……这两位候选人都很优秀——正如我所说,我可能会投考克斯的票——不过你们大可放心,”他从容地说,然后气定神闲地环视了一圈,“你们大可放心,不管谁当选,这个国家都会落入可靠者之手。这一点确定无疑。”
“没错,先生,”这位面色红润的政治家亲切、衷心地说,“我同意你的看法……我本人就是民主党人,从行动和原则上都是如此。我会投考克斯的票,但是如果哈丁当选,我决不会因他获选而难过流泪。这一次,我们要信任共和党人,相信他们能做出不错的功绩——他们能做出最睿智、最佳的决策。哈丁本人已经光荣地为这个国家效力多年了,”他讲到这里,声音里不经意地流露出政治家特有的那种精辟、轻快的语调来,“他的名字从未沾染上任何丑闻:不管在公开场合还是在私底下,他一如当初——是一个忠诚于祖国的政治家、一个忠诚于家庭生活的丈夫、一个像深爱自己一样深爱自己邻居的普通美国人。他对小镇平静的生活、前沿的民主的喜爱胜于国会大厦的大理石拱廊——所以,不管选举结果如何,”这位演讲家总结道,“这个国家根本不用担心什么,两种情况都是明智的选择,未来是有保障的。”
在整个热情洋溢的旅行途中,弗勒德先生一直沉重地坐在那里,没有挪动。
在随后的沉默中,他神情冷峻地坐着,他的下巴粗糙而肥大,向外突出的黄眼睛紧盯着这位说话者。脸上流露出滑稽、麻木的表情。此刻,他一边嘶哑、呼呼地喘着气一边使劲地咳嗽着,有些透不过气来,他用手帕捂住嘴,咔嗒咔嗒地咳着,然后专注地凝视着手帕,过了一会儿他声音嘶哑地说:“见鬼!你们嘴上都说要投考克斯的票,但心里却希望哈丁获胜。”
“不,听着,吉姆!”政治家坎德勒用反对的语调说,“我从没这么说过!”
“不,你说过!”弗勒德先生喘着粗气直言道,“你们的真实意思是,至少你们每个人都说威尔逊历来是个民主党人,如何如何伟大,同时还说要投考克斯的票——你们这些该死的全都祈求另一位当选……为什么?我来告诉你们原因吧,”他喘着气粗鲁地说,“这是因为我们厌倦了伍德罗,我们所有人都一样——我们都希望他能下台!噢,是的,我们都厌倦了,”他恶狠狠地说,这时有人开始抗议了:“我们厌倦了伍德罗华丽的演讲,我们对他所讲的战争、理想、民主以及我们如何了不起、如何崇高,‘你们对此表示赞同吗?’之类的话感到厌倦,我们厌倦了那些无法兑现的胡言乱语,我们想听一些能带来实惠的话,哪个家伙能给我带来实惠我们就投他的票……你知道我们想要什么吗——知道我们在期待什么吗?”他边问边恶狠狠地看了看周围。我们想得到真正的实惠,谁给我们的承诺最多,我们就投谁的票!考克斯!见鬼去吧!你们都知道考克斯获胜的概率远不如失败的概率。他一旦大选失利,可能还不清楚到底是被五吨的卡车碾了过去还是被香肠压磨机磨碎了呢……什么都没有改变,世界并没有什么不同,我们一如既往——我已经见证过他们轮流坐桩四十年了——布莱恩,克里夫兰,塔夫脱,麦金利,罗斯福——一群该死的家伙——我们对他们的期待都一样:想尽办法多捞点好处,让别人见鬼去吧。”
“那么,你打算投谁的票,吉姆?”坎德勒先生微笑着说。
“谁?我吗?”弗勒德先生嘶哑地笑着问,“嗨,见鬼,你不用问都应该清楚。我——我是民主党人,对不对?——我不是发行了一份民主党的报纸吗?我当然会投票给考克斯了。”在随后爆发的笑声中,有一个人滑稽地说:“谁会赢得连任,杰姆?有人告诉我你要投布鲁克林的票!”
“布鲁克林!”弗勒德喘着气讥讽地说,“布鲁克林和考克斯的获胜概率都差不多——非常渺茫!布鲁克林!他们和民主党一样,面临着同样的困境——没多大希望。当斯皮克和克利夫兰那一伙人战胜他们的时候,布鲁克林在选举之后会和考克斯一个模样。布鲁克林,”他粗鲁、肯定地说,“没有赢的可能。”
他们之间的争论开始变得热烈、愉快、喧闹起来:他们时而大喊,时而大笑,时而否定,时而争辩,时而善意地讥笑。这列巨大的列车在黑暗中飞驰向前,永恒的大地寂静无声。
在漫长的历史和深渊中,从前的人、从前的声音、从前的话语,类似这样的时刻都会逝去,都会消失,都会被遗忘。美国许许多多的列车都将穿过黑暗飞奔在孤寂、永恒的大地上——我们的父辈、兄弟徘徊在亘古不变的大地上,他们的生命如此短暂、如此孤单、如此奇特——他们最终将与大地紧密地结合在一起。
许许多多列车永远飞奔在沉寂、永恒的大地上——永远固定在永恒寂静、不停变化的模式中。这些列车载着他们驶向众多的目的地——每列车都按他的希望朝财富、名誉、幸福驶去,不管他找寻的是什么——不管是否能够实现愿望、达到某个目的、找到追寻的东西——他会说什么呢?他只知道这些人,这些话,这个时刻将会消失、被遗忘——无数的车轮将永远飞奔向前。大地将会沉寂不变。
弗勒德先生身患痛风,他小心翼翼地活动了一下肥胖的胳膊,嘴里痛苦地哼哼着。在完成这个微妙的动作后,他再次严厉、专注地盯着尤金,然后直截了当地问:“你是甘特家的孩子吧,是不是?你是本恩的弟弟吗?”
“是的,先生,”尤金回答,“你说的没错。”
“你是哪一个孩子?”弗勒德用同样粗鲁、直率的口气问,“你不是那个患口吃的孩子吧?”
“不是,”另一个人笑着打断了他的话,但是语气却很肯定,“他不是那个孩子,你说的那个名叫卢克。”
“噢,”弗勒德先生有些迷惑地说,“口吃的那个叫卢克吗?”
“是的,”尤金说,“你说的是卢克,我叫尤金。”
“噢,”弗勒德先生沮丧地说,“我以为你是最小的那个。”
“是的,先生。”尤金回答。
“哦,”弗勒德先生肯定地说,“我分不清你们谁是谁,但我知道你就是甘特家的孩子。我记得在哪里见过你。”
“没错,先生,”尤金回答。他正欲开口,却又犹豫了一下,然后突然脱口而出:“我以前曾经送过《信使报》,当时您是老板。我想这就是您为何记得我的原因吧。”
“噢,”弗勒德先生有些迷惑地说,“你送过报吗?对,你送过,一点没错。现在我想起来了。”他向外突起的眼睛滑稽、僵硬地凝视着尤金。这时候四周一片寂静,只有火车车轮撞击铁轨的轰隆声。
“你们家共有几个孩子?”这个皮肤浅黑、有权有势的大人物好奇地问,人们以前叫他艾米特,“肯定有五六个吧。”
“没有,”尤金说,“现在只有三个了。卢克、史蒂夫和我。”
“噢,史蒂夫,史蒂夫,”矮个子男子活泼、肯定地说,好像这个名字早就在他的嘴边了,“史蒂夫是老大,对不对?”
“是的,先生,”尤金说。
“史蒂夫到底怎样了?”矮个子男子问,“我已经有十年或十五年没有见过他了。他不在家里住吧,对不对?”
“是的,先生,”尤金说,“他住在印第安纳。”
“真的吗?”矮个子男子说,好像这是一条罕见、好奇的消息,“史蒂夫在那里做什么?他在经商吗?”
过了一会儿,尤金说:“不,他经营一家桌球室,并和妻子、孩子住在那里,”但是说完后他觉得有些不好意思,于是说道:“我想他在那里经营一家雪茄店。”
“是吗?”那名男子饶有兴味地说,“嗯,”过了一会儿,他用安慰的语调说:“史蒂夫历来很精明。如果他努力,他的脑瓜子干什么都不成问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