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章 俄瑞斯忒斯:愤怒前的逃离(5)
一切都如此奇怪、如此接近、如此遥远、如此可怕、如此美丽,转瞬间,又是如此熟悉,所以在尤金看来,他肯定早就认识这些人了,所以他一定要从这节豪华的普氏卧铺车厢伸出手,同他们握手,他一定要同他们谈谈话才行。他似乎觉得所有奇怪、痛苦的生活奇迹——全部存在于见面、道别的这一瞬间——怎样、为什么、以何种方式,他并不知道;因为就在他看见它、然后消失的那个瞬间,它便永远定格在他的心中,永远不会被忘记。接着,这列缓慢、费力前行的列车经过所有这些生命和面孔,一路走远了,但是在他的内心却有某种难以说清的东西。
火车终于突破了高耸群山的最后一道屏障,开始绕着巨大的弯道和盘旋上升、闪光的铁轨(至此他已在上方看到七次转弯了)蜿蜒下坡,朝昏暗处驶去,终于来到了地势较低的山坡之下。太阳开始西沉,在火车后面留下一个橙色、模糊的世界,高耸的山脉迅速融化成烟雾迷蒙的形态和迷人的紫色。夜幕降临了——巨大的苍穹闪烁着点点星辰,夜色如天鹅绒般柔软而光滑——此刻,火车已经开始平稳、富有节奏地运行了,它穿过了彼德蒙高原和这个强大国度的丘陵地带。
快到晚上九点的时候,火车在一个交通枢纽临时停了下来,并在这里重新编组车厢、更换机车。尤金怀着巨大的不安、惊奇、莫名的兴奋、无言的期待走下了火车,在月台上来回走动着,疾步走进车站餐厅或者来到街上购买香烟、三明治——只想真实地体会一下另一个镇子的感受。他看见铁轨上巨大的机车里冒出的火花和喷出的蒸汽,看见巨大的机车车厢里司炉工满是皱纹、黑黝黝、孤独的面孔,稍后,他再次穿越古老的卡托巴地区广袤、黑暗、孤独的大地那粗鲁、神秘的表面。
快到午夜的时候,火车在另一个大型城镇停了下来——这是卡托巴地区的最后一站——先前的狂乱不安、莫名的欢乐伤悲再次涌上心头。尤金走出车厢,开始在月台上来回走动,他看见巨大的机车缓缓地冒着火焰和蒸汽,然后冲进车站,盯着那些他同样觉得很熟悉的人们的面孔,并同他们打招呼、同他们道别——这是孤独、奇怪、刺激、无言的感受,美国人对此非常了解。然后他再次登上普氏卧铺车厢,一路驶过该镇的最后一站。这列火车整个下午一直穿行在横跨半个州的群山之间,一路向东行驶。此刻,它首次朝北,朝着新世界,朝着弗吉尼亚神秘的边境,朝着他满怀希望的伟大城市驶去。那里是他童年传奇文学中的神话,是他的心灵,他的精神,他的生活中狂野而神秘的渴望。
大山深处他赖以成长的那个小镇,那些亲戚、朋友的面孔,那些最熟悉的声音,那些他知道的事物形态,此刻似乎已经和梦境一样遥远、奇怪了,消失在黑暗时间、无数面孔云集的海底深处,消失在奇特、苦涩的生活奇迹之中。他想不到自己曾经生活在那些遥远、消失的群山里,也想不到自己竟然离开了它们,自己的一生似乎比时间之梦还要奇怪。巨大的火车不停地穿行在美国广袤、孤寂的大地表面,响亮、单调的声音就像寂静与永恒的声音。在火车上,在成千上万个小镇上,人们在寂静的大地上沉睡。
他的喉咙里渐渐涌起痛苦的忧伤、孤独和快乐——难以平息的渴望从生活的密室里升腾起来,征服了他,在难以名状的盛怒中操纵了他的生命,他终于在黑暗的午夜来到了弗吉尼亚古老大地的边境。
有谁看见群山之上疯狂的飞驰?有谁知道风暴中疯狂的奔走?有谁因年少时的狂怒而发疯,因盛怒而无法平静、无法安宁、无法确信?有谁被怒火驱赶着穿越大地,直至心脏的巨大血管破裂,肌肉扭伤,怒火横行其间的骨骼、血液、骨髓、大脑、感受等因怒火而扭曲、痛苦、耗尽、磨损、枯竭?他无法摆脱、无法放弃这种怒火。有谁了解这种怒火,它缘何而来?
我们是如何呼吸它、喝下它,将它吞至腹中的呢?它依附在我们体内,不论走到何处都无法摆脱。它是一种奇怪、精巧的小虫,永远滋长在我们的心灵深处。
它是我们大脑的一种疯癫状态,是靠其摄入的养分而生长起来的一种渴望,它是运动在我们血管里的恶魔,是我们灵魂中不断长大、无法控制、狂野而神秘的幽灵。现在它开始拥有权力,控制了我们的生活,将其毫无厌足的渴望刺入我们裸露、毫无防备的身体一侧。我们的主人、统治者、疯狂而残忍的暴君不断驱赶我们朝纷繁日子里那个盲目、野蛮的通道走去,在其尽头除了隐蔽的陷阱开口以及黑暗之外,别无他物。
那么,怒火一旦离开我们,将在我们红色的生命通道上停止下来,它曾在那里横行一时。而另一种虫子将会在那条为其提供养分的巨大藤蔓上发挥作用。那么,的确,它一定要停下来,收起行囊,然后撤退。死者的大脑里没有疯狂的容身之地,死者的肉身上没有渴望的容身之地,死者的心脏里没有欲望的容身之地。
很久很久以前,在天鹅绒般柔软、光滑的夜里,在山区夏日树木葱茏、阴暗的街头,能听见情人在夜色里渐渐走来的脚步声,能听见人们低沉、平静、随意、深信不疑的声音,还能听见女人浑厚、惬意的笑声,在黑暗中显得温柔而性感,远去、消散、不见了,然后又是夜晚的万籁俱寂。在一日将尽之际,一抹余辉中,这种由忧伤、欢乐和狂喜带来的无言激情到底是什么呢——这种激情的出现会使他流露出愤怒之火吗?
或者,在某个被遗忘的、黑暗而阴沉的冬日清晨,这个风暴之子、黑暗之兄,在孤独、狂野、神秘的夜色中,顶着强风朝黑人区走去,一边走一边用折好的报纸挡着狂风,顺着大风干脆利落地把报纸扔向那些小屋的墙壁,黑人正在那里面沉睡。而独有他一人醒着,狂野、神秘、自由,性子急得就像狂野的劲风,风儿咆哮、怒号,他便随之疯狂地咆哮、怒号起来,他的喉咙里喷出魔鬼般的粗野和狂喜!哦,难道在这样的一个夜晚,他开始发怒了——他的怒火就是在这个时候,就是在这样的某个夜晚产生的吗?
他从来都不清楚;愤怒可能是一块岩石,一块石头,一片树叶,是在温暖而神奇的绿色中晃动的一点金黄色灯光,还可能是光秃秃的树枝上吼叫的狂风,是某个遗忘的夏日里消失的古老日光,是波涛般翻卷的夜晚展开的巨大奥秘。
哦,可能在春天某些被遗忘的早晨,天色如潮湿的丁香花一样昏暗,他看见东方的山脊处清晰地露出了清晨的轮廓。可能是第一抹曙光,第一声鸟啼,可能是劳动结束后返回家中、肩头的重量卸去之后的隐隐疼痛和筋疲力尽。他听见孤零零的马蹄声、瓶子的叮当声、大街上车轮的响声,闻到了清晨早餐的香味,闻到了冒着热气的小麦饼、刺鼻的香肠、牛排、饼干、粗燕麦粉、油煎青苹果、猪脑和鸡蛋的香味。可能是父亲的烟囱里升腾而起的刺鼻浓烟,是干净、芳香的花园,是桃花、苹果、被露水打湿的皱巴巴的莴苣等,鲜花和樱花就像神奇的白雪落在他父亲的果园里,而他父亲巨大的身影此刻已经醒来并且起了床,正周旋在他自己的屋子里呢!
哦,曾经在早晨醒来的时候,他知道父亲已经在那儿了!随着炉火熊熊燃起,他能感觉到呼呼作响的烟道在不停地颤抖,听到厨房里传来的第一声木柴的噼啪声,听到屋子里发出的各种声响,闻见早餐的香味和永不改变的安全感!哦,他听见父亲像醒狮一样在楼下踱步的声音,听见他因气愤而显得呼吸急促、声音嘶哑、脾气狂暴;他听见父亲恶狠狠的咕哝变成了高声的咆哮,同时狂怒、饶有兴致地为早晨即将进行的大声谩骂做好准备;他听见父亲低声的咕哝声,以及煤块哗啦啦落在火焰上的声音,听见父亲怒吼的声音,以及火焰猛地冲向颤抖的烟道的声音,听见父亲像发怒的野兽一般反复嘟哝的声音,最后听见父亲大步流星穿过屋子、做好了狂风暴雨般责骂的准备。父亲唤醒的愤怒所导致的怒吼至今记忆犹新,他一边大声怒吼一边跳到里屋楼梯的入口处,猛地打开门,大声地唤他们起床。
是不是在早晨醒来、听见父亲在楼下暴跳如雷时,怒火开始诞生的呢?他不知道,他只知道以后可以将自己伟大的生活之网与过去上万个野蛮、混乱、疯狂的日子交织在一起了,在一个全新开始的神奇天地里展开他巨大、苦恼的生活模式了,这使他变得沉默、平静而自信,不再回返。
他一直不清楚这么多年来,他内心的怒火是否处于休眠状态,是否像血液里的疯癫那样隐蔽、悄无声息地发挥作用。但是后来,他觉得这种怒火已经占据了他的生活,开始爆炸、征服、占有了他。多年以后的某个夜晚,尤金在穿越弗吉尼亚的火车上首次感到、明白了这一点,他也领略了这种力量的无限疯狂。
3
快到午夜的时候,尤金走进普氏卧铺车厢的吸烟室,尽管夜已经很深了,但仍然有几位乘客静静地坐在那里。就在这一刻,火车驶入了弗吉尼亚州境内,当然那几位坐着聊天的乘客并没有意识到这一点。
要是他们的兴趣和注意力集中在这些地理概念上,要是他们一直在期待这种地理的变化,他们中有些人就有可能意识到这一点。此刻,火车几乎在没有减速的情况下穿越了卡托巴地区的最后一个小镇,这时候一名正在同别人交谈的乘客突然仰起头来。他们的谈话内容大多围绕着房地产的诱惑人心、不断飞涨的地产价格,以及从家乡小镇的地产投机中必然获取的高额利润进行。那名乘客迅速、漫不经心地仰起头来,露出成功人士极度冷漠的态度。他就是那种经常乘坐长途火车的人,这种夜间穿越大陆、驶往辉煌之城的旅行在他们的生活中已经不再是重大的冒险经历,而只是一件平常、必需、甚至疲倦的经历,因此,他很少眺望窗外。
他观察着夜色中的大地,远处的几盏灯火和一个小镇,“这是哪里?”他快速地问,“哦,或许是梅斯威尔,没错,这里肯定是梅斯威尔。”说完后猛地回过了头,又开始回到人们津津乐道、畅谈数小时的主题上来了。
没有什么原因可以解释这位如此迅速、如此漠然地扫视窗外的旅客会比他实际表现得更加兴趣盎然。诚然,只要简单、随意地瞧一眼便会使观察者相信,按旅行指南上的时髦说法来讲,这里“没有什么值得旅行者逗留观光的”。在这几秒钟的扫视中,那个人看到的只是某个安静、布满灰尘、零星地亮着灯火的南方小镇。
大街上排列着巨大的树木,还有一些平整的草坪,在某些白色的木屋周围、宽阔的门廊和山形墙体周围,排列着更多的树木,偶尔还会出现乔治王时期富丽堂皇的木制立柱。
在一切物体——树木、房屋、叶子、停车场、大街之上——透出离别与十月里所特有的那种孤寂感,透出一种专注、有些悲哀的期待感。然而,这种参天大树屹立的大街上透出一种陌生而熟悉的惬意,这种感受一直萦绕在脑海里,显得那么古怪。人们的内心怀着极其古怪、突然萌发的渴望审视着这一切,这是一种友好与道别的感受,这种感受或许随着火车迅速、有力的运动有所加剧。火车几乎悄无声息地滑行着,车轮的转动没有发出任何摩擦和声音,在铁轨上也没有发出任何震动,只带给旅行者,尤其给这位首次前往神秘北方的年轻人带来一种无尽、欢快的力量,使他想起夜晚与黑暗的强大神秘,也使他想起整个北美大陆成千上万个这样的孤独小镇来。
接着,火车缓缓穿过黑乎乎、空荡荡的小站,旅客快速地瞥了一眼小镇的大型广场和商业中心。就在瞧的那一瞬间,他的内心再次涌起孤独和离别的感受。
这个广场就是那种不合常规、装修破旧、笨拙难看、无甚用处、矫饰做作的地方,在这样的小镇上很常见。可是一旦瞧见了这一切,哪怕只是透过车窗快速地瞥一眼,眼前的一幕也会永远难忘。
这种挥之不去、孤独的记忆可能归因于两个方面:对眼前熙熙攘攘的生活和都市的欢快气氛的惊人模仿,以及生活本身的彻底缺失。事实上,人们从这一短暂的景象中所得到的印象只是这个世界中的某种冰冷、僵硬的沉默状态,这个世界的全部生活近来已经被某种可怕的灾难摧毁了。华灯亮起,霓虹闪烁,这里凄凉、引人注目的崭新状态仍然原封不动,可是所有的人却死了、离开了、消失了。
这个地方成了冰冷沉默的坟墓,就跟人们以前在剧院里见到的那种广告背景一样空虚而凄凉,那里所有壮丽、辉煌的建筑物,商店,排列在大街两侧的店铺,都涂上了极其艳丽、花哨的色彩,但却见不到任何生命的迹象。
所以,除了这个沉闷世界的幻景在其荒凉、醒目、毫无掩饰的具体维度里具有的某种可怕的客观真实性以外,一切皆在这里体现。
这一眨眼的工夫,尤金看见了——或者更恰当来说——感受到了——某个尘土飞扬、狭窄街道的瞬间画面,向某个寂静的小型广场投去匆匆的一瞥,那里有几盏光线强烈的路灯,然后又是黑暗的大地——这些支离破碎的画面便是尤金在火车经过小镇的瞬间真正看到的全部了。然而,所有这些碎片式的景物全都属于他所了解的小镇生活,所以他看到的似乎并不是几个破碎的形象,更恰当来说,倒像是整个小镇的全部夜景在他的脑海里倏忽间变得完整而鲜活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