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4章 网与根(10)
阳光也照射在该地区那些邋遢、懒散的妇女身上,暴露出她们不讨人喜欢的形骸、她们令人厌恶和费解的生育力——朗妮、莉齐、洛蒂、莉娜,还有萨尔、莫尔、米莉、伯妮斯之流——也照在她们可怜的孽种身上,诸如艾拉、道克、里斯,以及阿萨、杰塔、格里利、泽布和罗伊之流。她们站在摇摇欲坠的门廊边,身材高大、憔悴而堕落,她们蓬头垢面、调皮捣蛋的孩子们围着她们脏兮兮的裙边跑来跑去。她们就站在那里,那些邋遢的、不讨人喜欢的女人用憔悴的眼神直勾勾地盯着你,她们的眼窝下陷,牙齿都掉光了,干瘪的嘴巴没有一点血色,嘴角堆满了浅褐色的沟纹。
她们站在那里,就像一些毫无希望、令人厌恶、可怜的苦工,浑身透露出她们毫不间断、旺盛的生育力。她们怀里抱着刚生下不久的可怜婴孩,用又脏又破的衣服包裹着,蓝色的眼睛专注地凝视着孩子又尖又脏的小脸,以及鼻孔和上唇之间两行胶水般黏稠的鼻涕。她们挺着大肚子,体态憔悴而令人厌恶,整个浮肿的身体在阳光下尽显其成熟与能产,用最令人厌恶的证据来表明她们为人之母、孕育生命的程序。这个程序在她们孕育生命的过程中令人恶心地展现出来了——从下垂的乳房到隆起的子宫,还有她们满身污秽、肮脏不堪、调皮捣蛋的孩子。他们在门廊里围着她们又脏又臭的裙子爬来爬去。当她们站在炙热、无情的阳光下,炫耀着自己肮脏、膨胀的大肚子时,这些可怜的荡妇、丑婆娘、老妇人将其愚蠢的天然生育力展现了出来。见此情景,蒙克感到一股强烈、难以名状的愤怒和厌恶感。这股强大的洪流驱走了所有怜悯、遗憾之类的自然情感。他对这些女人及其可怜孩子的反感情绪几乎变成了一种仇恨。
和其他情感相比,怜悯更是一种“学来的”情感。小孩最没有这种感觉。
怜悯来自人们积累起来的无数回忆,诸如痛苦、疼痛、生活中的苦难、经验的积淀、遗忘的面容、逝去的人们,以及时间那萦绕心头的、百万张奇特的面孔。
怜悯在瞬间出现,犹如一把尖刀刺向我们。它的面孔消瘦、黑暗、炽热,它会在我们浑然不觉时来到我们身边,在我们尚未捕捉到它时又悄然而去。它留下剧烈、深深的伤痛,那是一种痛苦、难以形容的伤痛。它总在微不足道的事情中极其敏锐地出现。
在我们远离并且遗忘掉怜悯产生的场景时,它却神不知鬼不觉、毫无缘由地来到我们身边;它是如何来的,为什么要来,又是从哪里而来,我们都无法说清。但是,在城市里——在数百万人到访过的大城市里——当又一个白昼在尘埃与喧嚣中逝去,当我们倚窗而立,感受着古老的生命时,怜悯就会在黑夜里突然而至。随着怜悯的到来,我们将回忆起很久以前孩子们的声音,回忆起我们曾经认识的某个孩子突然发出的自由自在的、欢快的笑声,还有充满了欢乐的天真之趣,回忆起很久以前在夏季的门廊里我们唱过的歌谣,回忆起母亲夸耀某件小事时自豪的语调和严肃而又疲倦的纯真眼神,以及这个我们曾经爱过的女性在某个已被遗忘的时刻离开我们、面对另一天时说过的简单话语。
怜悯就在那里,露着它黑暗的面孔、出人意料地把它的尖刀刺向我们,让我们感到难以言表的剧痛,它用强烈、无言的悔恨所带来的痛苦把我们撕裂,它在我们短暂的日子里纠缠着我们,它用痛苦、强烈的悲伤撕扯着我们的心脏。
但是为了什么?为了什么呢?为了我们想要却捕捉不到的东西,为了我们渴望拥有却永远找不到的东西。因为爱的花朵必定会枯萎并且永远地死去,因为一切骨骼、大脑、情感、骨髓、我们生命的精力、我们的心脏、我们的青春必定会衰老,折损,荒芜并且疲惫不堪!
哦!都是因为美,狂热、奇怪的魔力之歌,令人心痛之美,这个世界、这片土地与生命难以忍受、无以言说、不可捉摸的荣耀、力量和美。更确切地说,它存在于我们周围的任何一处地方,我们在生活中上千次见过它也了解它。当我们多年来在各种各样的怒火中匆忙、急切地寻找它的时候,它却使我们心碎,使我们疯狂,将我们的肌肉撕成碎片,我们在不安中,狂热地希望有朝一日我们终将发现它,抓住它,牢牢地控制住它,使它永远属于我们——现在,当我们在城市的夜色中倚在窗边的时候,它奇妙、悲伤地萦绕在我们的心头,带着它狂野的歌声与渴望的狂喜。我们感受着城市夜晚的悲伤和寂静,感受着人们宁静、漫不经心、孤独的声音,还有遥远的呼喊和破碎的声音,感受着大海和海港的气息,以及荒寂的码头发出的沉重、缓慢的呼吸,知道那些轮船就停泊在那里!美就像我们心中狂野的歌曲汹涌激荡,美就像我们喉咙里的一串巨大的葡萄骤然迸裂,美是令人心痛的、撕心裂肺的、难以言说的、难以理解的,美在我们心中,在我们周围,永远难以捕捉——我们知道自己会像流淌的河水轻轻逝去。哦,怜悯随之降临,奇异、出人意料的怜悯,就像奸诈的尖刀和时间的角蝰袭向我们,还有无数难言的、失去的、遗忘了的琐事!
它是如何来的,为什么要来,又是从哪里来的,我们无法说清。但是我们现在却怜悯所有曾经生活在大地上的人们,此刻是黑夜,黑夜,无数璀璨的星星在淡紫色的黑暗中闪耀,无数璀璨的星星在亿万美国人头顶闪耀;此刻是黑夜,黑夜,我们将在黑暗中生活,向往,恐惧,热爱,死亡;无数璀璨的星星照耀在我们身上,就和它们曾经照耀在地球上所有的死者和生者身上一样,也照耀在所有尚未出世、即将在我们身后诞生的人们身上!
然而,当蒙克在贫民窟般的小镇的谷地、山坳和洼地里看到这些污秽不堪、挺着大肚子的丑婆娘时,他没有怜悯的感觉,只有对肉体的厌恶和恶心,他感到一种强烈的反感、莫名的恐惧、害怕和憎恶,这种感受像潮水般向他涌来,他的身体因反感和憎恶而哆嗦着,眼睛注视着这些人的污秽与悲惨。年轻生命所知的快乐、信仰、希望,以及对荣耀、爱情和成功的自信,在那个污秽的地方枯萎、腐烂、消失了。从这些始终挺着大肚子的丑婆娘的冷漠、肮脏、不断丢弃的垃圾中,显然看不出热爱生命的迹象,只有对生活的鄙视和不负责任,因为她们如此卑劣而可耻,就像母狗产仔一样,随意地产下一窝命中注定虚弱的、可怜的、低贱的小家伙,在这种残忍的冷漠和野兽般的顺从中,人的价值尚不及粪土,这一切立刻就把人至上的价值、崇高的尊严、个体生命的神圣性摧毁掉了。
这些孩子是怎样怀上的?嗯,就在下列情形之中:在深夜的酣睡过后、欲望升起的某个时刻!在那些外观丑陋隐蔽、摇摇晃晃的木屋里,在门后某个脏兮兮的角落里,在匆忙和慌忙中,在紧张的窃窃私语中(为的是不让别的孩子听见)!当他们野兽般的欲望突然被唤醒、炉火上煮的芜菁冒着热气并散发出香味的时候!当他们暂时摆脱了肮脏、贫穷、疲倦、劳动,甚至像野兽一样大块吃着肉的偶然的、被遗忘的时刻!在某个欲火突然燃起,然后野蛮、猛烈地骑在对方身上强行交媾的时刻;在某个空闲的、发了薪水的礼拜六,经过一周以来难得的休憩之后,在粗野的调情中,在傍晚余晖的照耀下,他们猛然倒在零乱的床边时;在白痴般盲目的欲火中,在对肮脏、恶臭、污秽、妖妇般的丑陋毫无厌恶之感的时刻;这样的时刻没有爱意,没有美感,没有温存,没有触电般的神奇,也没有崇高的精神,他们要的只是一个能发泄自己性欲的工具。
这些念头简直难以忍受,少年突然伸长了脖子,用力地捏着自己的喉咙,就像某个动物被铁夹子夹住了一样扭动着身体,脸上露出痛苦的表情——就像人在溺水时那样痛苦难耐。他们肮脏、卑劣的名字——那些住在白人贫民窟里,名叫艾拉、多克、里斯、杰特、泽布、格里利的人——此刻重新浮现在脑海里,可怕而迅速地辨认了出来。为什么?因为他们都是山里人。他们都是群山深处那些穷苦白人中的垃圾。这些人——噢!简直难以忍受,不过这都是事实——这些人来自他母亲所在那个世界,来自她所处的那个生活环境!他听见了多年前消逝在大山深处的那些声音!他们又从某个无源无头的记忆深处出现了,从他从未见过的地方、从他从未经历过的情景中出现了——这是所有遗物的沉积,是几百年前群山深处故者的生命和声音。
他们都是和她母亲相似的那一类卓越出众、意志坚强的人,是一个古怪、有势力、体贴、诚实、精力充沛的群体——要比这个粗鲁、堕落的群体好得多。
他们居住在古老、荒凉的泽布伦地区的山坡上、河谷地带;他们在山里开采云母矿,在深山里剥鞣料树皮;他们居住在潺潺的山涧溪水边,在山脚的良田里耕种。他们和这个群体与众不同,他们的脸上露出坚定的自尊和自信,露出高傲、轻蔑的神色,显得自负而任性——不过和这一类人也有相似之处。
他听见了一百年前消失在群山深处的那些亲戚们的声音——听起来忧伤而模糊,就像从山谷中传来的遥远、模糊的声音,就像掠过荒野的云影,孤独而失落,就和奇怪、逝去的时间一样忧伤。这些声音孤寂地涌上心头,仿佛来自遥远的群山深处——是多年前不惧死亡的乔伊纳家族成员得意、慢吞吞的声音。
幻觉不断转换着,他又看见了杂乱、肮脏的白人贫民窟,看见了驼背进城的山里人——现在是深夜;从某间屋子的幽深、黑暗处传来一位悍妇的叫声,屋里只点着一盏昏暗、摇曳的油灯。叫声中带着刺耳的喊叫和骂声,还有醉酗酗的呼喊和跺脚声,以及腐臭的肉体、肥肉、烂白菜的气味,肮脏的、面黄肌瘦的荡妇的回忆:她牙缝宽大、形容憔悴,瘦得像个木棍——她站在那个破烂门廊的边沿,她稀疏、脏兮兮的头发打了一个结盘在头顶,不停地向前鼓着怀有身孕的大肚子。
窒息!窒息!无法忍受!在恐惧与厌恶的冰冷压抑中,这份可怕的记忆使他的心起皱、收缩、枯萎。少年感到喉咙发紧,把他青紫色的脸庞从脖领里伸了出来,猛地抬起一只手,然后抬起脚,仿佛腰部突然挨了重重的一击。他知道,和他母亲相比,这些人从感官、头脑、意志、体力、品格等方面都略逊一筹——然而,他们都来自相同的荒野、黑暗之地,来自相同的大自然——他身上具有他们的印记,永远都不会改变——他身上具有他们的污点,永远都无法清除。他的骨头、血液、肌肉都和他们的相同。然而,在这张多样、细密的网里,他就是他们其中的一员,他们和他在一起,他属于他们——已经见识、明白、感受到,并在他的血流里渗入了他们的每一丝狂野的激情、可耻的欲望、他们心知肚明的、想要撕裂一切的渴望。被谋杀者的血液,像河水一样的血液静静地浸润着荒野,将其百万个沉默、隐秘的舌头浸润成永恒大地无情、美丽、不屈的实质,这血液其实就是他自己的血液,已经玷污了他的生命、他的肌体、他的精神,进入了他的头脑,也进入了他们的头脑!
突然间,他像一个溺水者踩到了脚下的岩石;他像一个迷失的、垂死的、冷漠的、饥饿的人,在陌生荒野的黑暗、苍凉中几乎筋疲力尽,他突然看见一丝亮光从某个能给予庇护、温暖、救赎的地方透了出来,少年的精神马上捕捉了他父亲的那个形象。此刻,他父亲生活的画面,体面有序、憔悴、干净、利落的形象,温暖、富有、热情、活力、快乐的形象一齐浮现在脑海里,一切显得美好而适宜。这一切把他解救了出来,使他一下子恢复了正常,从那些几乎吞噬了他精神的恐惧、憎恶的记忆中摆脱出来了。
此刻,他看见了父亲的形象带来的巨大救赎,也看见了父亲的房子、父亲的生活,以及父亲以一己之力、独特的风格、自我的灵魂创造的整个世界。在这一瞬间,他也看见了他父亲生活的乡野,那是一片美丽、富足的地方,少年从未亲眼见过,但是他的心、思想、精神,以及继承而来、深埋在心底的古老记忆却曾上千次造访过那儿,直至那片乡野成为他自己的一部分,仿佛他出生在那儿。那是一片未知的土地,我们所有人在童年的时候就知道并渴望见到。
那是一片我们所见所知的隐蔽之地,是我们黑暗心灵的迷失部分,是我们血液中神秘的渴望、需要、神奇的力量;虽然我们没有见过它,但是刚一想起那片土地,我们就马上认出来了。
此刻,他看见了他父亲的土地,那一片自信、平静、欢乐、安全、富足的土地,这片土地使他摆脱了幻觉中那个肮脏、混乱的生活画面。他看见了巨大的红色谷仓、整洁有序的房舍、勤俭舒适和美丽,看见了天鹅绒般的牧场、草甸、田野、果园、红铜色的土壤,宾夕法尼亚南部肥沃的土地。此刻,他看见了它,他的精神脱离了粗犷的荒野,他的心灵再次变得完整、健康、充满了希望。那里有新的天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