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6章 网与根(12)
“噢,‘我是从利比亚希尔来的,’他回答。‘没错,不过你是怎么到这儿的?’她说——她在问他,你知道的,‘噢,我一路走来的,’他说,‘哎呀,这不可能!’母亲说,‘那么你的帽子和外套呢?’她问,‘噢,我走的时候没有穿外套,也没有戴帽子,’他说,‘我在外面的花园里干活,后来想过来看看你们,所以就直接来了,没有穿外套,也没有戴帽子,’他说,‘我只是一个劲地赶路!’他的确是步行走来的,”她特别强调了一下。“他只是一时兴起想来看看我们,于是便直接上路了,也没有稍停一下向别人打个招呼!”
说到这儿,她稍停了一下,思考着。然后,她轻轻地点了点头,肯定地总结道:“那个人就是比尔·乔伊纳!他就是那样一个人。”
“他是当天到那儿的吗?”乔治问。
“是的,他就站在我父亲身边。父亲是一名少校,你知道的,”她说,声音里透出自豪的语气,“不过,战争结束的时候他正好请了假待在家里。我认为,他身为少校肯定比那些普通士兵更加喜悦,”她自豪地说,“所以,他也在场,老比尔·乔伊纳就站在他身边。比尔,当然了——他之所以来是想看看兰斯,他知道他会和其他士兵一起返回的。当然了,孩子,”她边说边轻轻地摇了摇头,“开战之后我们谁也没有再见过你舅老爷兰斯。战争伊始,他就参军入伍了,你知道的,战争爆发后,他一去就是整整四个年头。噢,有人说!有人说!”她低声地咕哝着,同时轻轻地摇了摇头,“他所经历过的——那些事——啧啧!”她的声音猛地透出一丝告诫、嫌恶的口吻,“唉,他曾经被人抓去坐了牢,你知道的,后来他逃跑了,只能在晚上活动,只能在畜棚里睡觉,或者成天躲在树林里,我估计——过的那种日子——啧啧!‘走开吧,’我说,‘一想起那种处境我就浑身哆嗦!’——唉,他后来在路上发现了一具别人丢弃的骡子尸体——于是用刀子切了一块块排骨,生吃了下去——‘那是最好的肉了,’他说,‘是我吃过的最美味的肉了!’——从他说的话你可以想象出来他当时有多饿了吧!”
“嗯,当然,这些故事都是听别人说的,他上前线后谁也没有再见过他,虽然我们都很想知道他作战期间发生的事。嗯,他们都回来了,你知道,沿着河边的那条旧大路一路走来,人们都在欢呼,男人们都在大喊,女人们都在尖叫,鲍勃·帕腾也来了。嗯,当然,我们都向他打听兰斯的情况:‘他在哪儿?他在哪儿’‘噢,没错,他回来了,千真万确,’鲍勃说,‘他马上就到了。你们会看见他的——如果你们看不见他,’——他突然大笑起来——‘如果你们看不见他,’鲍勃说,‘哎呀,上帝啊,你们会闻见他的!’他就是那么说的,你知道,就那么直截了当地说出来了,当然,在场的人都大笑起来了……不过,孩子,孩子!”她极其厌恶地摇了摇了头——“那种难闻的——难闻的——难闻的,气味!可怜的人!我想他自己也无能为力!但是那种气味一直有……现在,他总算清除干净了!”她特别强烈地大声喊道,“兰斯经常把自己收拾得很干净,一点不比别人差。他也是一个善良、喜好干净的人,”她说,“一辈子从未沾过一滴酒,”她肯定地说,“没有——他父亲也没有。——噢,父亲!父亲!”
她自豪地大声喊道,“父亲绝不允许任何沾了酒的人接近他!我给你讲讲他的事吧!”她一本正经地说,“他要是事先知道你父亲喜欢喝酒,他永远也不会让你母亲嫁给他!——噢,他连家门都不会让他进的,你知道的——如果有谁和喝酒的人有往来,那简直就是家族的耻辱!”她自豪地说,“兰斯也一样——他滴酒不沾——但是,噢!”她气喘吁吁地说,“噢,那种难闻的,难闻的气味——谁的身上也不会有那种陈腐、恶臭的体味了!——难闻,太难闻了,”她低声说道,她又默默地缝了几针,“当然了,”她说,“这都是别人说的——别人都这么说他——”
“究竟是怎么回事,芒姨妈?”
“唉,”她说——然后又停顿了一下,明显不苟认同地摇了摇头,“难以置信——难以置信,他们都是为了顾全面子和尊严才那样说的!不过,你知道那都是怎样的一帮士兵——我认为他们都是一帮言语粗鲁的人,他们当然会说他的坏话——他们给他起了名字,并且直呼其名。”
“什么名字?”
她神情严肃、平静地看了看他,然后大声笑了起来。
“臭耶稣,”她不好意思地说,“嘿——!”她尖笑了一声。
“‘噢,你晓得他们是不会这样说的!’我大声说——但是他们正是这么说的,千真万确。真是难以置信!……当然了,那个可怜的人,他自己也清楚这个事实,而且也承认。他曾说过:‘只要能把这个味儿去掉让我干什么都行,’也曾说过,‘我想这是耶稣赐给我的十字架。’……但是那个味儿的确存在——那种——陈腐——恶臭——的味儿!——噢,难闻,太难闻了!”她低声说着,一边俯身盯着手中的针,“啊,没错!他撤兵返回的那一天不是给我们讲过吗?——噢!就是阿波马托克斯[18]地方政府纪念战争结束的那一天——就是我们所有人做好迎接重大变化的那一天!嗯,一点没错!我清楚地记得那个陈旧的亚麻布图——或者叫地图,我估计你们就是这么叫的——他一直挂在脖子上,卷成了一个球,用一根线吊着,难道我会忘记吗?你知道,《圣经》中有确切证据表明一八六五年是世界末日……你知道,他和其他士兵一起沿着大路走来,脖子上挂着那个破烂玩艺儿,那一天他们全都班师回来了。”
她结实的手指平静、灵巧地缝纫着,然后摇了摇头,忧伤地说:“可怜的兰斯!我需要讲一讲他!他是个地地道道的好人,”她说。
兰斯·乔伊纳是老比尔·乔伊纳所有孩子中最小的一个。兰斯比乔治·韦伯的外公拉斐特足足小十二岁。在他们二人之间还有两个孩子——一个叫约翰,在夏洛之战中牺牲了,另一个叫萨姆。兰斯小时候的故事大多是人们口口相传、道听途说得来的,是几个孩子中鲜见的传闻,不仅描述详细,而且大多数说法很有可能确有其事。
“那么,我来给你讲一讲吧,”姨妈芒说,“其他几个孩子经常捉弄、取笑于他。当然,他是一个呆头呆脑的人,我估计他对其他孩子说的话都确信不疑。唉,肯定是的!唉,没错!我父亲告诉我他们曾经对他说玛莎爱上他了,而他竟然相信了!——这个玛莎,嗯,她可是附近这一带的美人儿,年轻人个个都对她垂涎不已。他们假冒玛莎的名义给他写各种各样的情书,约他在各种地方见面——印第安山头、山谷里,或者在某个枯树桩、大树或十字路口见面——噢!各种各样的地方!”她大声说,“就想看看他能否上当!接下来,她是不会露面的,于是,他们就会再给他写信,说她父亲起了疑心,看管得很严!然后,他们告诉他玛莎更喜欢他蓄了胡须的模样!于是,他们就会告诉他,他们专门为他快速增长胡须做好了准备,如果他勤洗脸就能达到目的,并且劝他用染羊毛的深蓝色水洗脸。结果,他就像猴子一样一连几个星期顶着皮肤泛蓝的面孔到处转悠。”
“后来有一天,他做完礼拜后悄悄跟在她的身后,并附耳对她说:‘我会去那儿的。晃动三下灯光,然后尽快出来,我会在那儿等你的!’——哎呀,他的话把她吓得不知所措。‘噢!’她尖叫着,你知道的,她大声呼喊其他的孩子,要求把他带走,‘噢!让他走开!让他离远点!’——她以为他发疯了——当然,这样一来就泄露了秘密。他们只好把如何捉弄他的经历告诉了她。”她平静地微笑着,轻轻地摇了摇头,迷惘、失落的微笑背后隐隐透出一丝忧伤和不安。
“不过,我想告诉你,”她神情严肃地说,“人们对你的兰斯舅老爷众说纷纭,但他始终是个诚实正直的人。他的心肠很好,”她低声说着,言语中流露出赞赏的口吻。“他始终乐于帮助那些需要帮助的人。他不会等着别人开口请求相助,绝不会!嗯,有人说当他们从安提塔姆撤军的时候,实际上他的身上背着戴夫·英格拉姆,而不是置其不顾,任由敌人擒获!当然,他的身体很强壮——嗯,壮得就跟一头骡子似的!”她说,“他什么都能经受得住——还有人讲过他长途行军一整天,然后彻夜照顾病人和伤员的事迹。”
她稍停了一下,摇了摇头。“我想他肯定有过许多糟糕的经历,”她说,“我估计他一生都在跟一帮穷人打交道——他们返回的时候,也都承认这一点!嗯,他们可以尽情嘲笑他,但是他们不得不做出公允的评价!吉姆·亚历山大说,你知道,他坦言道,‘嗯,兰斯曾经宣扬过上帝的降临和美好世界的到来,我们有时候会对此嗤之以鼻——但是你听我说,嗯,’他说,‘他始终都在践行自己的说教。如果每个人的心肠都和他一样好,那么他所宣扬的美好世界已经到来了!’”
她又静静地缝了几针,用戴着顶针的手指把针顶了进去,然后手臂猛地一抬就把针拉出来了。
“听着,孩子,我要给你讲一讲,”她轻声说道,“这个世界上有很多人自以为很聪明——但是他们什么都搞不明白。嗯,我想这个世界上很多人都比兰斯更聪明——我想他们都觉得他长得呆头呆脑——但是你听我说!那些最聪明的人并非知道得最多——我想给你讲一些事情——一些我知道的事情!”她的声音里透出不祥的意味,然后又轻轻地摇了摇头,不祥地皱紧了眉头,“孩子!孩子……我不知道你是怎么称呼的……不知道你们是怎么解释这一点的——不过,一旦回想起来就会觉得非常奇怪,难道不是吗?”
“什么事?究竟怎么回事?芒姨妈?”他热切地问道。
她转过身一本正经地看着他。然后低声说:
“很多人都见过他的身影!……有一次我亲眼看见他了!……总会有人在某个地方离奇地见到他的身影,”她再次低声说道,“我知道就有十几个人看见过他。”她平静地补充道。她又默默地缝了几针。
“嗯,你听着,”她很快又开口说道,“他们第一次看见他时,他还是个孩子——噢!我估计他当时有八九岁。我曾听父亲讲过很多次,”她说,“母亲当时也在场,也知道怎么回事。他们就是在那一年结婚的,恰好就是那一年,”她得意地宣布,“嗯,父母亲当时还住在泽布伦,老比尔·乔伊纳也住在那儿。他还没有搬进城,你知道的。噢,几年以后比尔才搬到了利比亚希尔,直至战争结束,父亲才搬去……嗯,不管怎么说,”她说,“当时比尔还住在泽布伦,人们说,在一个礼拜六的早晨。吃过早餐后,全家人都出发前往教堂做礼拜——除了比尔以外,他们都去了,你知道的。我估计他有别的事要做,要么就是想待在家里等待家里人离开……嗯,不管怎么说,”她微笑着,“比尔没有去教堂,但他看着他们离开了,你知道!他看着他们离开了!”她大声说,“他站在门口注视着他们沿着大路走远了——父亲、母亲、萨姆,还有你的舅爷——嗯,不管怎么说,他们走了之后——我估计稍微过了一会儿——比尔走进了厨房。他进去的时候发现堆放羊毛的大盒子敞开着。当然,父亲是加工帽子的,他把厨房里制帽余下的羊毛全部装在那个盒子里——嗯,那个盒子很大,一个成年人伸展四肢躺下后还绰绰有余。当然,这个盒子是一个绝佳的睡觉之所。我记得父亲在礼拜六的中午想打盹时,或者想独自在某处思考时,就会来到这里伸展四肢,躺在羊毛堆里。”
“‘嗯,’比尔心想,‘有谁会来此摆弄这个玩艺儿呢?斐特[19]让他们别动那个盒子的,’他走过去把羊毛盒的盖子放了下来——发现他躺在那里!”她粗声大气地说,“他竟然四仰八叉地躺在羊毛盒子里睡着了——哎呀,兰斯,你知道的!兰斯!他就躺在那里!……‘啊哈!’比尔心想,‘这下让我逮着了,不是吗?我刚一转身他就溜掉了,结果爬进这里睡大觉了,而我们还以为他去教堂了。’比尔就是这么想的。‘哼,他想在我面前耍这样的把戏,那他就想错了。我们等着瞧瞧,’比尔心想,‘我们就等着瞧瞧。现在,我不想叫醒他,’比尔说,我会走开让他继续睡觉——不过,等其他人都回来后我会质问他去哪里了。如果他说了实话——如果他承认自己爬进羊毛盒子睡大觉,我就不惩罚他。但是,如果他撒了谎,比尔说,‘我就要痛揍他一番!’”
“所以他就离开了,就让兰斯躺在那里继续睡觉。嗯,然后他就等待其他人的到来,他们很快就从教堂返回了。当然,兰斯也和其他人一起没精打采地回家了。‘兰斯,’比尔说,‘你觉得布道怎么样?’‘噢,’兰斯回答,脸上露出了灿烂的笑容,‘很不错,爸爸,不错,’他说。‘不错,真的吗?’比尔问,‘你很喜欢,是不是?’‘噢,嗯,是的!’他说,‘我非常喜欢!’‘嗯,哼,那就好,’比尔说,‘听你这么说我很高兴,’他说,‘牧师讲了什么内容?’他问。‘那么,嗯,’兰斯开始向他讲述经过——他自始至终都待在教堂里,他把发生的一切都讲了出来,甚至把牧师布道时的神态和讲述的内容全都讲了出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