网与石(全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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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章 网与根(1)

真希望舌头能尽我所言!真希望大脑能尽我所想!真希望所有的隽言妙语能织成一张致密、不朽的网,从幽深之处采掘生活的源头,让百万神奇的文字传达我强烈的欲望,将这生活悉数倾泻在三百页纸稿上——死亡能带走我的生命,因为在此之前,我已经生活过了:我已经消灭了渴望,战胜了死亡!

【第一章】孩童卡力班

孩童卡力班[1]

利比亚希尔镇那些毫无慈悲心的人,直到乔治·韦伯的父亲去世,仍在说三道四,说他父亲不仅抛弃了老婆孩子,而且还和另外一个女人鬼混。这些说法大都站得住脚。至于对他们的评价如何,我宁愿把最后的决断权交给万能的上帝,或交给那些由他指定的众多代言人吧。在利比亚希尔镇,这样的人不在少数,我情愿让他们来讲述。就我而言,我只能说,约翰·韦伯抛妻弃子确有其事,而且他的朋友都不会否认这一点。除此之外,值得一提的是,韦伯先生确实有一些朋友。

约翰·韦伯是“北方人”,宾州德裔[2]血统,他于1881年来到老卡托巴州[3]。他是一位砖瓦匠,也是一位普通的建筑师,他来到利比亚希尔是负责一项新酒店的建造工作,科科伦家族的人打算将该酒店建在位于小镇中心的贝尔蒙特山上。科科伦家族的人都很有钱,他们来到此地,买下了许多块地皮,要加以规划并大展宏图,这个酒店就是他们宏伟事业的重要项目。当时,铁路正在修建,而且即将完工。就在一两年前,北方的百万富翁乔治·威利特购买了数千英亩的山野荒地,聘请了建筑师,打算建造全美无与伦比的庞大乡村庄园。

人们从外地纷至沓来,定居于此。大街上随处可见崭新的面孔。人们普遍认为重大事件即将发生,利比亚希尔即将迎来辉煌的前景。

这个地方正在蓄势待发。它正从一个只有数千人口、与世隔绝、不被外界所知的小山村变成一座欣欣向荣的现代化小镇。铁路网四通八达,越来越多的有钱人听说这里的美丽景色后蜂拥而至,并定居下来。

也就在这个时候,约翰·韦伯来到了利比亚希尔,并定居下来,慢慢地获得了成功。他在这片土地上留下了自己的印记。据说,他发现这个乡间村落到处都是木制房屋,于是逐渐使它发展成了砖房林立的繁荣小镇。他就是这么一个人,喜欢坚固、耐用的东西。每当有人就新建筑的最佳建筑材料向他征求意见时,他总会一成不变地回答:“砖。”

起初,用砖修建房屋的点子在利比亚希尔听起来十分新颖。韦伯先生不动声色地等待着,他的提问者也沉默不语;过了片刻,对方显得相当疑惑,仿佛不太肯定自己是否听错了,于是问道:“砖?”

“没错,先生,”韦伯先生坚定地回答,“用砖。等你完工的时候,你会发现用砖的成本要比用木材低得多。而且,”他的声音很轻,但十分确信,“这是建筑的绝佳材料。它不会腐烂,不会发出响声,也不会摇晃,你也踢不坏它。砖房冬暖夏凉,五十年甚至一百年以后,它仍然完好。我不喜欢木材,”韦伯先生继续固执地说,“我不喜欢木制房屋。我来自宾夕法尼亚州,那里的人都知道怎样盖房子。”他用并不常见的吹嘘口吻说,“嗯,我们那里都用石头修建屋舍,和你们这一带的房屋相比,既美观又耐用。依我之见,建造房屋只有两种材料最好——石头和砖块。如果由我来建造,”他郑重其事地补充说,“我就会用这两种材料。”

但是他并非总使用这两种材料。随着时间的推移,出于完工的迫切需要,他只好在砖石庭院里加上了木料,但那只是偶尔的迫不得已。他的真爱、他的首选、他永恒的钟爱仍然是砖块。

诚然,尽管约翰·韦伯的外表乍看上去使人觉得怪异,甚至会震惊不已,但是他的长相一如他所建造的房屋,给人一种坚实、可靠的感觉。虽然他的个子中等略高,但奇怪的是,人们往往觉得他长得比实际身高更矮一些。这有多方面的原因。最主要是因为他长得稍微有点驼背。他那两条短腿微微朝外弯曲着,他扁平的大脚、水桶般结实的躯干,还有大猩猩般来回舞动的长臂、几乎长过膝盖、在面前摆动的大手,都颇似猿猴。他的脖子粗而短,似乎塌在魁梧的双肩上。两侧棕红色的头发几乎盖住了整个颧骨,额前的头发快把眼睛遮住了。尽管如此,他的头发一直在脱落,头顶中央秃了一大块。他的眉毛又浓又密,他会透过眉毛向外窥视,脑袋仰得高高的,表现出一副凝神专注的神态。然而,一旦了解他以后,起初觉得他颇似猿猴的印象便会荡然无存。当约翰·韦伯走在大街上,身穿他那身厚重、裁剪合身的黑色棉布西服,衣服的下摆呈圆角,浆挺的白色衬衫上镶着浆硬的袖口,硬领下方打着一条黑色丝绸的大领结,头戴非凡的圆顶窄边礼帽,礼帽呈珍珠灰色,剪裁得有棱有角,人们都会觉得他是一位家境殷实、受人尊敬的中产阶级。

然而,令全镇人吃惊和难以置信的是,此人竟抛弃了自己的妻子。至于他的孩子,则有另外一番说法。整个事件的来龙去脉如下:

大约在1885年,约翰·韦伯遇上了利比亚希尔一位名叫阿梅莉亚·乔伊纳的女人。她的父亲叫拉斐特,全称为“拉斐特·乔伊纳”。就在内战后的一两年,拉斐特带着家眷走出了泽布伦县的群山。约翰·韦伯大约在1885—1886年间娶了阿梅莉亚·乔伊纳。他们一直都没有子女,直到婚后15年时才生了他们的儿子乔治。大约在1908年,也就是他们的婚姻持续了20多年以后,韦伯离开了自己的妻子。因为此前一两年,他认识了一位名叫巴特利特之人的妻子。

到1908年时,二人的关系越来越火热,流言蜚语开始传播开来。韦伯索性离开了妻子,此后也不再遮掩他的地下私情。当时他已经年逾花甲,而她却比他年轻20多岁,是一个大美人。在他1916年去世以前,他俩一直厮守在一起。

毋庸置疑,韦伯的婚姻是不幸的。我无意在此对他的妻子吹毛求疵,因为不管她有怎样的过错,她自己都是无能为力的。或许她最大的过错就是她本人来自一个宗族观念极强、狭隘固执的家庭,更具体一点来说,就是一个清教徒式的家庭。

她不仅继承了家庭早期灌输给她的所有这些特征和信仰,而且这些特征和信仰深深地根植在了她的一生中,任何经历和任何成长的过程都无法使之减弱。

她的父亲是这么一个人:他会严肃、不留情面地说他“宁愿看着自己的女儿死掉、躺在棺材里,也不会把她嫁给一个喝烂酒的人”。而约翰·韦伯恰好就是一个酒鬼。此外,谁要是胆敢向阿梅莉亚的父亲暗示这一点,他就会十分巧妙地补充一下基督教教义,说他宁愿看着女儿死掉、葬进坟墓,也不会把她嫁给离过婚的男人。而约翰·韦伯恰好就是一个离过婚的人。

诚然,这就是造成后来无数不幸的原因——或许是他们二人婚姻生活的主要障碍。另外似乎另有原因,那就是他没有把他来利比亚希尔之前的真实生活如实告诉她。在19世纪70年代初,他曾在巴尔的摩娶过一位姑娘,那时候他还只是个年轻的少年,几乎还不到投票的年龄。他只对自己的一位密友谈起过此事:说那个姑娘只有20岁,长得“花容月貌”,风情无限。这次婚姻来得迅速,结束得也很突然——持续了不足一年的时间。直到不可挽回的时候,他们才恍然明白自己犯了一个严重的错误。她返回了娘家,两人慢慢地就分道扬镳了。

在80年代,甚至更晚的时候,利比亚希尔地区的人们都把离婚看成一件很不光彩的事。乔治·韦伯后来谈到,即使在他自己的童年时期,这种观念仍然强烈,离过婚的人不敢在别人面前大声说话,若有人暗地耳语说哪个女人是“离过婚的女人”时,人们通常都会认为她不仅行为有失检点,而且或许比普通妓女好不到哪里去。

在80年代,人们根深蒂固地认为,离过婚的人就和犯过罪、判过刑的人一样,烙上了耻辱的印记。一桩谋杀案很容易被人们忘却,然而离婚的事却总被人们提起。事实上,暴力犯罪时有发生,有些人杀人后,要么逃之夭夭,要么按罪行轻重交钱了事,然后又成了受人尊重的公民。

以上这些就是约翰·韦伯当时所娶的女人的家庭和社会环境。在离开妻子并和巴特利特夫人生活以后,他开始和坚忍不拔、清教徒式的乔伊纳家族疏远了。此后不久,阿梅莉亚便离开了人世。在公众的流言蜚语和阿梅莉亚族人的愤慨中,韦伯和巴特利特夫人继续生活在一起。

阿梅莉亚的哥哥马克·乔伊纳,自小家境贫寒,年轻时一直过着苦日子,后来在五金生意上取得了成功,生活有了一定的改善。马克和妻子玛格住在大红色的砖房里,屋前是崭新、结实的水泥柱子——周围的一切和他们的财富一样,显得来之不易、崭新、丑陋、惹眼、新鲜。玛格是个虔诚的浸信会教友,她对约翰·韦伯丢人现眼的丑闻义愤填膺,愤恨得难以言表。于是她设法说服马克,并时常提醒他承担起照顾他妹妹孩子的责任来,终于,出于善良者应有的良知,他们把乔治从他父亲那里接了过来。

乔治本来是跟父亲过的,可如今乔伊纳夫妇让他成了他们家的一员。随着法院的批准,从此以后他们便收养了乔治。

尽管他性格开朗,但是乔治和山区的亲戚们共同度过的童年时光却是暗淡、忧郁的。他的地位在整个家族中微不足道,和待在慈善机构的孩子并无二致。

他和整个家族的关系并不融洽。他没有和舅舅马克同住在阔气的新房子里,而是被安排在一个只有一层楼的小木屋里,这个木屋是他的外祖父拉斐特·乔伊纳40年前刚来此地时亲手建造的。小木屋就在马克·乔伊纳的新砖房后面偏右一点的地方,在砖房富丽堂皇的对比下显得卑微而渺小。

就在这里,乔治在姨妈芒的监护下慢慢成长起来。姨妈芒是阿梅莉亚的大姐,也是老拉斐特的第一个孩子,她一直未婚,如今已成干瘪的老太太了。芒比阿梅莉亚年长30岁,已经70多岁了。像那些成天唠叨着末日即将来临,但自己却活得好好的女人一样。她好像要长生不老似的。在这位年迈、情绪阴沉的姨妈影响下,在这位乔伊纳家族成员冗长的语调中,他母亲昔日生活的画面、乔伊纳家族所有成员的世界,开始模模糊糊地在这个孩子的记忆、头脑、精神深处扎下根来,慢慢成形,既模糊不定又峥嵘可怖。及至冬天的夜晚,姨妈芒就会坐在小小的油灯下,用她沙哑、单调的声音讲述起来——他外祖父的小木屋里从未见过电灯——乔治听见了很久以前消逝在群山深处的声音,听见了旷野的风声,听见了100多年前某个三月逝去的日子里,在荒凉的山峦间,车辙遍布的泥土小道透出的孤寂和凄凉。

很久以前,有人死在深山小木屋里。三月的一天夜里,他听见狂风在屋檐下咆哮着,于是待在屋中。天然、赤裸的地板踩上去嘎吱作响。室内没有点灯,只有炉中木柴发出的摇曳的光芒和松脂燃烧时迅速、柔和的闪光,还有余下的灰烬。靠墙的床上停放着死者的躯体,身上盖着一条床单。100多年前乔伊纳家族的人围坐在闪动的炉火前,慢条斯理地说着话。乔伊纳们镇静自若的声音永远不会消逝,他们就像某种必然的宿命和预言一样守候在死者身边。屋内,松枝迅速、柔和的火光再次在乔伊纳们面前曳动起来,周围弥漫着樟脑和松脂的味道——男孩斑驳的记忆中慢慢涌起一丝阴沉的恐惧,这种恐惧难以言表。

以这种或者别的各种方式,从姨妈芒对生活和往事的讲述中,他听见了很久很久以前消逝在群山深处的声音,看着云影在旷野中飘过,倾听着春天来临之前,狂野、寒冷、孤寂的三月风吹过山间草地的枯草时发出的声音。冬天,在死气沉沉的炉火旁,夏天,在外祖父小木屋的门廊里,这一切被忆起。姨妈芒和她的亲戚中其他干瘪、年迈的老太太们坐在一起,没完没了地聊着死亡、厄运、恐怖和很久很久以前消逝在群山之中的人们。她们的所说所为被重新忆起。在她们生活的整个黑暗世界中,在很久很久以前,在群山深处,某种东西已经消逝、老去。

而且,她们总是对的,总是无可辩驳的正确。在死亡和她们所见所知的各种苦难面前,她们感到得意扬扬。他具有她们的血统,而且在她们无可辩驳的正确性、毫无瑕疵的善良、彻底的诚实面前,他绝望地感到自己就像生活的罪犯、社会的弃儿。在厌恶和无言的恐惧中,她们向他灌输的尽是那些早已忘却、消逝的古老时代和她们生活过的群山深处的莫名恐怖。

他的父亲是一个品行不佳的人,他知道这一点。关于他父亲臭名昭著的经历,他听过上千回了。他的恶行、他的罪责、他的好色、渎神,以及不道德的生活,全都镌刻在他的心头。然而他父亲的世界使人感到愉快而美好,使他充满了温暖和快乐。镇子上凡与他父亲的生活相关的地点、场所、土地和事情,都使他感到幸福和快乐。他明白这样并不好。他为自己身上流淌着父亲的血液而痛苦不已,他沮丧、难过地认为自己不配做一个蔑视死亡、无与伦比、能预知未来的乔伊纳成员。他们给予他的只是无尽的孤独和寂寞。他知道自己不配与他们为伍,他永远怀念着父亲的生活、负罪的温暖和他一生的光芒。

他会躺在舅舅新房子前的草地上,在午后金色的梦幻中,常常想起他的父亲,他想:“现在他就在这儿。每日的此刻他就会来这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