网与石(全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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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9章 网与根(5)

没错,你当然会遇到这种情况喽,因为你在周六的晚上没有给那个穷女人付清她的三美元报酬。那可是她一周七天、一天十四小时,辛辛苦苦挣来的血汗钱。因为“你记不起来了”,因为你无法忍受一次性付给她这么一大笔钱——对吗?——因为你想把这笔钱多拿一会儿,——把它从袜子里拿出来,多闻闻它宜人的气味——对吗?——在周六的晚上让那个幻想着油炸鱼肉、杜松子酒的可怜人感到伤心失望,他妈的,仅仅是因为你想把那三张揉成一团、脏兮兮的、弄皱的钞票再多捏一会儿——然后一次一美元地慢慢给她——今晚给她一美元,星期三晚上给她一美元,星期五晚上再给她一美元……这样,让她陷入身无分文、束手无策、孤立无助的境地。而我父亲不仅会付钱,而且会爽快地把钱付给她,这样不仅留住了为他效力的黑人,而且还能获得对方的忠诚。这一切都因为你是个女人,拥有女人对金钱的吝啬和小气、女人对下人的吝啬、女人的自私,以及对聋哑人,对受尽折磨、灵魂遭受创伤的人的无情冷漠——现在她感到恼怒、坐立不安、慌乱无助了,她对我这样喊道:

“喂,孩子!——哼,听着!——想一想她竟会耍这样的把戏!——嗯,我刚才说过了,你听着——孩子!孩子!——我不知道该怎么办——把我一个人丢在这儿——你得快去找找,看能不能找一个帮手。”

好吧!打发我走出阴凉的地方,走出令人愉快、清凉的草坪,在死气沉沉的下午大汗淋漓地跑到黑人区;汗流浃背地穿梭在没有草地、没有树荫,炎热的黏土路上;让我呼吸那里酸臭的气味,去闻黑人们洗衣盆和下水道污物臭气熏天的气味,还有黑人窝棚、厕所、肉摊上散发出的臭气;让那些满身粪便的小黑孩子玷污我的视野和灵魂,他们佝偻着身子往后退的时候,小小的双腿活像一对肥肉香肠或软橡皮;就这样寻觅,挨家挨户敲他们窝棚的门,哄骗、说服、劝诱,为的是再找一个绷着脸的女人,让她一周七天、每天十四小时地劳作——就为了那三美元的报酬!

要么会是这样一种情况:“哼,孩子!——唉,想一想他竟给我耍这样的花招!——哎呀,我忘了把牌子挂出去了——不过,我想他知道我需要二十磅的!——他要是张口问一下就好了!——但是他却从我身边一声不吭地开过去了。现在冰箱里一块冰都没了——也没有冰激凌和冰茶来做晚餐。——你去冰库给我买上一大块便宜的冰块。”

好的!一大块用麻线缠起来的冰块,就像剃刀从我冒汗的掌心切下一样;裤子从屁股到大腿全湿透了,它碰撞刮擦着我可怜的膝部,使我的肉体感到冰冷刺痛;冰块融化的水滴顺着我刺痛的光腿往下流,这样的生活失去了一切乐趣,使我开始诅咒自己的生长环境——这一切仅仅是因为你忘了“把牌子挂出去”,也仅仅是因为你没有想到20磅的冰块!

要么就是你立马需要的一个顶针、一盒缝衣针,或者一管缝纫线!像这样,我必须“赶到”某个地方去买发酵粉、食盐或糖,或者一磅奶油,一盒茶叶!

看在上帝的分上,别再让我买什么顶针和缝纫线了!如果真要打发我去跑腿的话,就给我男子汉干的活儿,我会像男人一样做得干脆利落,就像我父亲曾经干活时那样!打发我和他的黑人一起用马车拉香松,像君王一样骑在骡背上!打发我去沿河用马车拉沙子,在那里我可以闻见湿热的溪流,可以朝游泳的男孩们大喊大叫!打发我去父亲砖木结构的院子,去广场,去午后生机勃勃、交通繁忙的街道。打发我去市里的集市上干点什么,那里可以闻得到鱼、牡蛎,还有绿色清凉的蔬菜气味;还有冷藏的干牛肉;还可以看见戴着草帽、系着围裙的屠夫们剁肉、锯骨头的情景。打发我去体验生活、干点正经事,让我去林中的空地。看在上帝的分上,别让针啊线啊之类的东西,或者烤焦的黏土路,或黑人区有气无力、佝偻着脊背的家伙来折磨我!

“孩子,孩子!……这个笨蛋到哪儿去了呢!……哎呀,孩子,我刚才给你说过了,你得立刻赶到……”

他满怀怒气、若有所思地看着前面的房屋。亲爱的夫人,别给我废话了行不行;别让我赶到什么什么地方去。现在是午后三点,我想一个人待着。

他一边这样想着、感受着、说话的时候,他在地上打了个滚儿,躲在树侧的一个好位置,转眼就看不见了。他又把光脚趾舒舒服服地伸进凉凉的绿草之中,然后双手托着下巴,注视着午后三点属于他自己的小世界。

“一个小孩子,一个活泼的小精灵”——他现在12岁了,到了十月份就13岁了。现在是五月中旬,他刚好12岁半,面前有整个世界让他思索。就他的年龄而言,他长得既不高大,也不笨重,但是他的双臂却结实有力,胳膊特别长,生就一双大手,两条细腿稍微往外弓着,一双平足也长得长长的;他的小脸和相貌显得格外机灵,双眼深深下陷,眼神既敏捷又沉着;他的眉毛长得很低,生着一对宽大的、向外伸出的耳朵,浓密的头发剪得很短,大大的脑袋向前倾着,对于他又短又细的脖子来说,显得过于笨重——他的外表不怎么好看,像个丑小鸭,不过他还只是个孩子。

不过——他爬起树来像只猴子,跳起来像只猫;他可以爬到离他头顶四英尺高的枫树枝上——树皮已经磨得非常光滑,他的大手在上面感觉滑溜溜的;可他一闪眼就会爬到树上;他可以爬到别人爬不到的地方;没有什么东西他爬不上去,没有什么东西他抓不到手里,也没有什么东西他脚趾伸不进去;如果真要他去的话,他可以爬上悬崖峭壁,他几乎可以从玻璃表面爬上去;他可以用脚趾捡起东西,把它抓住;他也可以倒着用手走路,双脚从身后弯下来碰到地上,把头伸进双腿之间,或者把双腿缠在脖子上;他可以把身体绕成一个圈,像铁环一样滚动,他可以翻筋斗,做空翻——跳、爬、跃这些本事,镇子里没有哪个男孩能比得上他。他看上去像个丑陋的小动物,涉世不深、不谙世事,他的天性介于蜘蛛和猿猴之间(当然,男孩子们都叫他“蒙克”)——然而他具有观察事物的眼睛,具有能听又能记住各种声音的耳朵,具有能闻出各种刺鼻气味的鼻子,具有闪电般迅捷、活泼善变的气魄,他飞跳起来就像火箭,能够轻盈、欢快地翱翔;他时而完全陷入莫名的、黑暗的、无尽的沮丧之中;时而躺在枫树底下阴凉的草丛中,忘记了周围的时光,沉浸在自己午后三点的世界里;时而又像猫儿似的站起来——突然高兴得不得了——然后像猫儿一样跳起来抓住最矮的树枝,然后又像猴子一样爬到树上,又像猴子一样蹿下来,时而又把身体绕成一个圈,拼命地在地上翻滚着——最后,他又趴在地上,在午后三点钟昏昏欲睡、安谧地平静下来。

现在,他又把下巴托在双手里沉思着,他冥想着眼前的这个小世界,这个由一条小而适中的街道、街坊和他舅舅的房子构成的世界。很大程度上来说,那是个由谦逊的人们,体量较小、毫不张扬的房屋组成的世界。这里大多数的房子都已破旧不堪,但却非常熟悉:院子、门廊、秋千、栏杆,还有摇椅;枫树、栗树和橡树;还有大门半掩的样子、青草生长的样子、花儿排列的样子;还有栅栏、树篱和忍冬藤;还有小巷以及熟悉的鸡舍、马厩、仓房、果园的后院。

它们都各具特色,波特汉姆家整洁的后花园,内布拉斯加·克兰家的鸽子笼——这群善良的小人物们所在的、充分利用的小世界。

光线照在了东方的小山上,他看到了山峦隐约的轮廓,还有柔和、熟悉的大片绿色。而他的思绪飘到了西边,遐想着远处壮观的山脊。他的心随着思绪飘到了西方陌生的人和地方,他浮想联翩;但最终他的心又会回到他自己的世界,回到他最熟悉、最喜欢的世界。他模糊地感觉到,这是一个属于普通人的地方,属于像他父亲那样的人的地方。除了他舅舅刺眼的新房子(一看到它就会有一种凄凉的感觉),这里到处是简朴的房屋、古朴的街道,这里生活着砖瓦匠、泥水匠、石匠、木材商、雕刻匠、管道工、五金商人、屠夫、杂货商,还有和他母亲一样生活在山区的古老、普通的本地人。

这里有春天的果园,有肥沃的、洒满清晨露珠的花园,有盛开的桃花、樱花、苹果花,有香气溢满四月的清晨,其中还夹杂着刺鼻、芳香、宜人的早餐香味。

这里有蔷薇、百合和旱金莲,藤条挂满了各个门廊。八月熟透的葡萄发出奇特、芬芳的气味,还能听见附近人们陌生、孤独而又熟悉的声音——他们在夏夜坐在自家的门廊里,还有黑夜里人们互致“晚安”的声音。接下来孩子们就会听见开关纱门的声音。大地在夜晚巨大的沉思中趋于沉寂。接着,最后一辆街车绕过附近的小山驶了过来,随着一声刺耳的刹车声,猛地停了下来。孩子们待在黑暗中,脑海里尽是一些奇思异想,他们心想:“我出生在这里,这儿有我的父亲,这就是我自己!”

这是一个充满和煦阳光的世界,上午的时光在奇异中流逝,欢愉的母鸡咯咯地叫个不停,克兰家那头声音粗哑、性情温和而冷静的母牛正沿小巷走来;街头传来冰钳嚓嚓的响声,以及冰锯在滴水的冰块上发出的嗡嗡声。还有汗流浃背的黑人,刺鼻、霉臭、散发着异域气味的杂货店运货马车,以及一堆堆刚刚运来的新货箱子。这也是上午穿着蓬松的方格纹棉布连衣裙的家庭主妇们的世界,她们裸露着双腿,穿着拖鞋,头上包着头巾,瘦骨嶙峋的胳膊和双手由于常年的劳作显得格外粗糙,房屋清新、潮湿的气味漂浮在早晨的空气中。这也是正午丰盛午餐的世界,周围散发着烤牛肉的气味、玉米棒子的气味、大青豆浓郁的气味,还有煮了一个上午的五花肉的气味;尤其是中午时分清爽、吊人胃口、潮湿的气味,以及热气腾腾的萝卜的气味。

这也是充满魔力的四月和十月的世界;这是第一抹绿色和花香四溢的世界;是层层橡树叶和秋日青烟袅袅的世界,在十月天渐渐暗去的红色光线里,孩子们刚放学回家,穿着长衬衫的人们还在忙碌着。这是夏夜的世界,是八月梦境般奇异的世界,皓月当空,钟声阵阵;这也是冬夜的世界,寒风萧萧,炉烟腾起——这是个时光与静默的世界,成堆的煤块燃成了灰烬;这也是一个期待的世界,期待着,期待着欢乐的世界,期待着充满渴望的面孔,期待着满怀希望的脚步,期待着难以置信的、充满魔力的春天再一次来临。

这是一个温暖、亲密、自信的世界,这里有家乡的呼唤!这是个由普通面孔和爽朗的笑声构成的世界;是一个由那些并不杰出、并不高贵、并不傲慢的人士构成的世界;在这个世界里,从人类的卑鄙、庸俗、愤怒、血液、汗水、痛苦等诸多方面来看,所有的子孙都和他们的先辈一脉相承——他们在自己出生的这片土地上浮浮沉沉,沉沦或奋进,幸存或毁灭,出生入死,克服困难,自寻出路,感受困惑,经历失败,感受狂怒,体验沉醉、绝望和疯狂,在焦虑中横冲直撞、遍体鳞伤,想要寻找一条出路,寻找一个温暖、充满爱意和强烈安全感的容身之处,否则会陷入饥饿、情绪紧张之中、对这个世界怒不可遏,直至死去。

最后一点,这是一个真心朋友构成的世界。那些优秀、强壮的男孩们会打球,会爬树,而且经常想在冒险活动中寻求刺激和危险。他们都是一些勇敢、无拘无束、快乐、给人带来希望的小伙子。他们不矫揉造作、吹毛求疵。他们有像约翰、吉姆、罗伯特、乔、汤姆等美妙、响亮的名字。他们名叫威廉、亨利、乔治、本、爱德华、李、休、理查德、亚瑟、杰克!他们都是那些目光直率、冷静、诚恳之人的名字,这些名字就像投出的球、球拍的噼啪声、奋力的一击;这些名字也代表了狂野、欢快、隐秘、黑暗、沉思、徘徊的夜晚,代表了哀婉的口哨、河边隆隆驶过的车轮。

他们的名字代表了希望、爱情、友谊、自信和勇气;他们的名字代表了意气风发、精力充沛,这些名字将会广为流传,不会逊色于那些凄凉、绝望、嘲弄、嗜死的名字,也不会逊色于那些轻蔑、傲慢、厌世的名字——那是一些生活在镇子西边的男孩子们才有的令人憎恶、令人诅咒的名字。

至少,这些都是富贵、非同一般的名字,都是一些奇特却朴素、坚定的名字——乔治·乔赛亚·韦伯和内布拉斯加·克兰便是这种名字。

内布拉斯加·克兰正在街道的另一侧走着。他没戴帽子,一头浓密粗糙的印第安人头发格外引人注目。他的衬衣领敞开着,露出结实、清瘦的脖子。一张棕色的方脸在最近的劳作中晒得黝黑,泛着红光。又粗又黑的棒球手套手指从他宽大的裤兜里探了出来,他肩上扛着一只用旧了的梣木棒球拍,球拍的手柄用胶带缠得严严实实的。他肩扛球拍,迈着稳健的步伐,俨然一名泰然自若的士兵。行进间,他那张无畏的脸转向街道对面的男孩韦伯,用印第安人式的黑色眼睛望着他,他没有抬高嗓门,而是用平静、友好的语调说:

“你好,蒙克!”

那个少年趴在草地上,双手托着脸颊,一动不动地待在那里,只是用同样的语调答道:

“你好,布拉斯。”

内布拉斯加·克兰继续沿街往前走,拐进他家附近的小巷里,接着往前走,最后消失在他家房子的拐角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