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章
她从他怀里滚开,并站起身。随后,由于这场战争,由于他那张涨得红红的年轻面孔上苦苦请求的神色,也由于她内心里不肯褪去的激情,她以一个迅疾的动作脱下了她的泳衣,摘下泳帽,让她那头深棕红色的秀发披到肩上,然后跪到他面前,用双手捧起他的脸,引导着他的双唇到她的胸前。
她失去了她的童贞,毫无痛苦而且充满热情,只是稍显太快。
犯罪的滋味不但没有减少,反而增加了这些事情在回忆中的快感。假如那真是一次计划周详的引诱,那么她就可以被称为心甘情愿的牺牲了——尤其是在最后阶段。
那天下午在岛上,她让他吃惊了两次:一次是她要他亲吻她的乳房,之后是她用双手引导着他进入她体内。很显然,看来这种情况在他读过的书里没有出现。而露西则像她的大多数朋友一样,是从劳伦斯[12]的小说中获得性知识的。她相信劳伦斯的铺陈,但不相信他的渲染:他笔下人物之间所做的那回事,看起来挺美的,但应该没有美好到那种地步;她也并不预期在自己第一次的性经验中,会有电闪雷鸣似的震撼。
大卫比起她来对性要更无知一些;但他很绅士,而且能从她的愉快中感受到愉快,她相信这一点很重要。
自从那一次之后,他俩只又有过一次。就在他们举行婚礼刚好一星期之前,他们又做了一次爱,而且由此引起了他们之间第一次口角。
这次是在她父母的家中,在早晨大家都离开之后。他身穿晨衣来到她的卧室,上床躺倒她身边。这一次,大卫的表现差点改变了她对劳伦斯的看法,但完事之后,大卫却立刻起身下了床。
“别走。”她说。
“可能会有人进来的。”
“我宁可冒这个险。回到床上来吧。”她觉得暖暖和和、昏昏沉沉的挺舒服,她想要他躺在她身边,可他却穿上了晨衣。
“我感到紧张。”
“五分钟以前你可没紧张。”她伸手去拉他,“和我躺躺。我想熟悉一下你的身体。”
“我的天,你脸皮可真厚。”
她瞧着他,想弄清楚他是不是在开玩笑,等她明白过来他是当真的,就生气了。“你这话到底是什么意思?”
“你根本不像是……淑女!”
“你居然说这种蠢话——”
“你的行为像是个——个——妓女。”
她气呼呼地赤裸着身体猛地跳下床,那对可爱的乳房上下直颤:“你对妓女到底了解到什么程度?”
“一无所知。”
“你对女人又了解到什么程度?”
“我知道一个处女应该有什么举止!”
“我是……我原先是……直到我遇到你……”她坐到床边,一下子哭了起来。
口角当然到此就结束了。大卫伸出双臂拦住她,说:“对不起,对不起,对不起。你也是我的第一个,但我却不像你懂那么多,我感到有点困惑……我是说,没人给你讲这方面的任何事情,是吧?”
她抽泣着点点头,表示同意,她突然想到,真正让他心烦的是八天之后就要驾飞机去云层上拼命这件事;于是她便原谅了他,他也擦干了她的眼泪,重新回到床上,紧紧搂抱着互相鼓励。
露西告诉她的朋友乔安娜这次口角,但却把原因说成是大卫嫌她一件衣裙太过暴露。乔安娜说,婚礼前,通常在前一天夜里,小两口总会口角:这是考验他们爱情力量的最后一次机会。
她就要打扮好了,便在穿衣镜中检查了一下自己。她的裙装稍微有点像军装:肩头方方的,还带有着肩章条,不过下面的衬衫是女式的,以便协调。她在绺绺卷发上搭配了一顶扁圆无边的平顶女帽。在这年头,穿得太花枝招展是不恰当的;不过她觉得现在的装束已达到了活泼实用兼具动人的效果。目前,这种朝气蓬勃的样式正在迅速成为时尚。
大卫在大厅里等候着她。他亲吻了她,然后说:“你的样子棒极了,罗斯太太。”
他们登车返回招待会,向大家告别,之后要去伦敦,在克拉雷奇旅馆过夜;然后大卫将驱车前往比金山,而露西则回到家中,她将和她父母一起住。
又是半小时的握手和亲吻,然后他俩出门上了汽车。大卫的表兄弟已经把那辆MG敞篷小汽车打点妥当:他们在保险杠绑上了一堆空罐头和一只旧皮靴,在脚踏板上撒满了五彩纸屑,用鲜红的唇膏在车身上涂满了“新婚”字样。
他俩面带微笑,启动了汽车,向车后挤满街道的宾客频频挥手。等开出了一英里后,他们停了下来擦拭车身。
他们重新上路时,天已经暗了下来。大卫的车头灯装上了防控遮光罩,但他依然开得飞快。露西感到十分快乐。
大卫说:“手套箱里有一瓶香槟。”
露西打开箱盒,看到了那瓶香槟和用餐纸仔细包好的两只玻璃杯。天气还很冷,瓶塞随着“砰”的一响,射进夜空。露西倒着酒,大卫点燃了一支香烟。
“我们要赶不上晚饭了。”他说。
“管它呢!”她递给了他一杯酒。
她太累了,不想喝酒,真的。她有点困了。车子开得快得吓人。她让大卫喝了大半瓶香槟。他开始用口哨吹起《圣路易慢四步爵士舞曲》。
在灯光管制下在英格兰驰骋,实在不可思议。人们怀念战前的灯光:村舍前廊和农舍窗口的灯光,大教堂尖顶和小客店招牌上的闪光,以及——最大量的——附近城镇万盏灯火在远处低低的天际闪闪发光。即使一个人能够看得见路,他也瞧不见路标:它们早已全部被拆掉,好让跳伞而至的德国间谍不辨东西(仅仅几天之前,在米德兰,农民们发现了降落伞、无线电和地图;但由于这些东西四周有脚印,所以当局认定,并没有人真的在此降落,整个事件不过是纳粹故布疑阵,试图在居民中间造成恐慌罢了)。不过没有路标也没关系,反正大卫认得去伦敦的路。
他们爬上一道长山坡。小巧的汽车轻捷地上着坡。露西半睁着眼睛,盯着前面的漆黑一片。山的下坡陡峭曲折。露西听到远处一辆车正在接近的轰鸣声。
大卫快速弯来转去,敞篷车的轮胎在地上擦着,吱吱作响。“我看,你开得太快了。”露西温和地说。
车尾向左打滑。大卫换成低挡,却有些担心如果刹车,会造成再次打滑。避着光的车头灯勉强照出了两侧的隔离墩。前方的道路出现了向右的急转弯,大卫又控制不住后轮了。那条弯道似乎无穷无尽。小汽车滑向一边,转了个一百八十度,往回走了,然后在这个方向上继续打转。
露西尖叫:“大卫!”
月亮突然露出了头,他们看见了那辆卡车,正在蜗牛似的吃力爬上山坡,从鼻子状的引擎罩处喷出浓烟,在月色中一团银白。露西可以看得见司机的面孔,甚至他的布便帽和胡子;还能看到他踏住刹车,吓得大张着嘴。
这时,小车又向前走了。要是大卫能够重新控制住车子,刚好可以擦过卡车。但他猛打方向盘,踩下了油门,这就铸成了大错。
小车和卡车迎面撞在了一起。
4
外国有间谍,所以英国也要有个军事情报局。但似乎军事情报局这个名称太直接,所以人们都喜欢用它的简称MI[13]。一九四〇年,MI是陆军部的一部分。当年,这个机构的编制如杂草一样蔓延,变得愈来愈大——这是不足为奇的。MI的各单位以不同的序数来称呼:军情九处经营从战俘营通过欧洲沦陷区抵达中立国的逃亡路线;军情八处监听敌人电台的讯号,其价值抵得上六个团的兵力有余;军情六处则负责向法国派遣特工。
一九四〇年秋,珀西瓦尔·高德里曼教授加入的是军情五处。在一个寒冷的九月的上午,他来到了设在白厅内的陆军部。
在和平时期,军事情报局的人员清一色是军职人员,但这时高德里曼却发现,军事情报局里增加了许多非军职人员,而在军情五处,有一半人都是他的旧识,这使他感到很高兴。他第一天到那里就遇到了好几个熟人:和他同一个俱乐部的律师、和他是大学同学的历史学家、和他在同一所大学里工作的档案管理员以及他最喜爱的侦探小说家。
上午十时,他被带到特里上校的办公室。特里显然已经工作了好几小时:从他字纸篓里扔的两个香烟盒就可以知道。
高德里曼说:“现在我该叫你‘长官’了吧?”
“这里没那么多啰唆,珀西,叫‘安德鲁舅舅’就蛮好。坐下吧。”
特里身上那种精悍利落的劲头,是他们在萨伏伊进午餐时所没有的。高德里曼注意到,他毫无笑容,眼睛总是在办公桌上一叠没读过的电文上瞟来瞟去。
特里看了下他的表,说:“我要把情况简单地向你说明一遍,把那天午饭我开了头却没有讲完的事给讲完。”
高德里曼微微一笑:“这回我不会再那么趾高气昂了。”
特里又点燃了一支烟。接着,就滔滔不绝地讲了起来:卡纳里斯派到英国的间谍都是些废物(特里讲起这话来的样子,就像他上次跟高德里曼的谈话只是中断了五分钟而不是三个月),多萝西·奥格拉迪就是个例子:她在怀特岛上窃听军用电话时被我们抓住了,她往葡萄牙写信所用的隐形药水在玩具店里都买得到。
九月份卡纳里斯又派出了一批新间谍。他们的任务是侦查英国,为入侵作准备:把适于登陆的海滩、可供运载军队的滑翔机降落的机场,还有道路、坦克陷坑、路障和铁丝网设施等,一一标在地图上。
这批间谍是一些随便挑选、训练欠佳而又装备不良的无用之辈。最典型的例子是九月二、三日两夜到达的那四个人:迈尔、基布姆、庞斯和沃尔德伯格。基布姆和庞斯是黎明时分在海思附近着陆的,他们还在沙丘中拔不出腿、越陷越深时,就被萨玛赛特轻步兵团的二等兵托勒维抓住了。
沃尔德伯格倒是向汉堡发出过一份电文:
安全抵达。文件已毁。距海岸两百公尺处有英军巡逻。海岸上有褐色铁丝网,五十公尺外有铁路枕木。没有地雷。士兵很少。未完成的碉堡。新修的公路。沃尔德伯格。
显然,他根本不知道自己在什么地方,甚至连代号也没有一个。他这份情报质量之差,可以从他对英国法律规定的一无所知上得到佐证:他竟然在早上九点走进一家酒馆,要一夸脱的苹果酒[14]。
(高德里曼听到这里,不禁哈哈大笑,而特里却说:“等一等——更可笑的还在后边呢。”)
酒店老板叫他十点再来,还建议他利用这一小时去看看村里的教堂。令人不敢相信的是,他竟然真的在十点整的时候回来了,当场就被两名骑自行车的警察一下子给逮住了。
(“这简直像《又是那个人》的情节了。”高德里曼说。)
迈尔是几小时后被发现的。随后几周里,又有十一名间谍落网。他们大多是踏上英国的土地没出几小时就被捕的,几乎全部被处以绞刑。
(“几乎全部?”高德里曼问。特里说:“不错,有两个人被解送到我们的B-I(a)科。一会儿我还要谈到这件事。”)
剩下的在埃里着陆,其中一个是厄恩斯特·韦伯-德罗尔,是个知名的杂技演员,在爱尔兰有两个私生子(他曾以“世界最强壮的人”的称号在爱尔兰巡回演出过)。他被警备队逮捕,罚款三英镑,然后移交给了我们的B-I(a)科。
另一个叫赫尔曼·戈茨,他跳伞误入北爱尔兰,而没有落到埃里。他遭爱尔兰共和军劫掠之后,身穿皮内衣泅渡了博伊恩河,最后吞服了自杀药片而死。他有一个手电筒,上面标着“德勒斯登[15]制造”。
(“既然抓住这帮笨蛋这么易如反掌,”特里说,“我们又何必请像你这样足智多谋的人来抓他们呢?有两个原因:第一,我们无法知道还有多少间谍我们没抓到;第二,这和我们不处绞刑的那些人有关。B-I(a)科负责的就是这码事。但是为了解清楚,我得回到一九三六年。”)
阿尔弗雷德·乔治·欧文斯是个电子工程师,他任职的公司和政府有几项合约。二十世纪三十年代,他曾数次出访德国,并把在那里搜集的零零散散的技术情报自愿提供给海军部,后来,海军情报处把他介绍给军情六处,军情六处遂把他发展成一名特工。但后来,军情六处截获了他发给一个已知的德国伪装地址的一封信,发现他差不多在同一时间也被德国情报机构吸收。显然,他是毫无气节的人,一心想当间谍。我们给他的代号是“雪”,德方则叫他“约翰尼”。
一九三九年一月,“雪”收到了德方的一封信,内容有:(1)一台无线电发报机的使用说明;(2)一张维多利亚火车站行李寄存处的存单。
战争爆发的第二天,我们就逮捕了他,他和他的发报机(装在一只皮箱里,他向寄存处出示了存单,便取了出来)被扣在旺兹沃思监狱。我们要他继续用发报机和汉堡方面联系,但他发出的全部情报都是由B-I(a)科拟就的。
德国情报机构要他与潜伏在英国的两名德国间谍联系,我们立即逮捕了那两个人。他们还给了他一套密码和无线电通讯的详细程序,这些都是无价之宝。
继“雪”之后,德国又派遣了“查理”“彩虹”“夏天”“饼干”等一批间谍,他们都与卡纳里斯保持经常联系,并显然得到他的信赖,其实他们都在英国反谍报机构的完全掌握之下。
这时,军情五处依稀瞥见一个可畏又诱人的前景:如果走运的话,他们可以控制并操作德国人在英国的整个间谍网。
“把间谍变成双重间谍而不绞死他们,有两大好处,”特里回到要点上,“由于敌方认为他们的间谍还在活动,就不会派其他间谍来取代他们。透过他们向德方发回的假情报,我们就能蒙骗敌方并误导他们的战略家。”
“恐怕不那么容易。”高德里曼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