刀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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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章

“您是布拉巴宗先生?我太想见到您了。您为克莱门蒂娜·多默做的装潢我喜欢极了。这里房间太糟糕了不是么?我对妈妈不知说了多少年了要改一改,现在您到了芝加哥,这可是我们的机会呀。说实话吧,您对这屋子怎么看。”

我知道布拉巴宗绝不会这么做。他飞快瞥了一眼布拉德利夫人,但她无动于衷的表情什么也没透露。他明白了是伊莎贝尔说了算,继而哈哈大笑起来。

“住在这儿肯定是很舒适的,加上有很多别的好处,”他说,“可是如果要我直说,嗯,我觉得这里糟糕得很。”

伊莎贝尔个子高挑,鹅蛋脸,鼻梁挺直,眼眉清秀,嘴唇饱满,这看来是家族特色了。她称得上标致,尽管显得丰腴,我把这个归于她的年纪,想来再过几岁或会苗条一些。她有一双有力而好看的手,虽然有点偏胖;她的双腿在短裙的衬托下,同样略显丰满。她皮肤细腻,色泽红润,加上刚锻炼过身体,又坐敞篷车回来,那气色无疑更好看了。她那活力四射的体态像是要冒出气泡来。她容光焕发,十分健美。她那爱笑爱闹的愉悦、对生活乐趣的享受,以及发自内心的快乐,都是那么地讨人喜欢。她的清纯使得优雅如埃利奥特者也顿显俗不可耐。她的鲜活更让布拉德利夫人苍白而有皱纹的脸掩不住疲惫和老态。

我们走向里屋去吃饭。格雷戈里·布拉巴宗一瞧见餐厅便眨了眨眼。四壁贴的是暗红色仿呢绒墙纸,还挂着好些技法拙劣的肖像画,这些面色阴愠的人物都是已故的布拉德利先生的直系先祖。他自己也赫然在列,唇须浓重,穿着双排扣长礼服配上浆领,姿态显得十分僵硬。布拉德利夫人的画像由一位法国画家在九十年代所作,悬于壁炉架上方,她身穿浅蓝色缎质全套晚礼服,脖子上配珍珠项链,秀发间还有一颗闪亮的星钻。她一只手珠光宝气,手指拈着花边纱巾——这头巾绘制得极为精细,似能数出每个针脚;另一只手则漫不经心地握着鸵羽扇。满房间的黑橡木家具森然而立。

“您觉得这里怎样?”我们落座时伊莎贝尔问格雷戈里·布拉巴宗。

“肯定花了大价钱。”他答道。

“的确,”布拉德利夫人说,“是布拉德利先生的父亲送给我们的结婚礼物。我们走到哪儿都带着。里斯本,北京,罗马。亲爱的玛格丽塔王后很欣赏哪。”

“假如都是您的,您怎么处置?”伊莎贝尔问布拉巴宗,可是在他开口之前埃利奥特抢答了。

“烧了。”他说。

三个人开始讨论怎么改造房间。埃利奥特极力推荐路易十五的风格,伊莎贝尔想要一张长餐桌和意式餐椅。布拉巴宗认为齐本德尔风格与布拉德利夫人的个性更合拍。

“我向来很看重这个,”他说,“个性。”他转向埃利奥特,“你肯定认得奥利方公爵夫人?”

“玛丽?她是我最亲密的朋友之一。”

“她请我装饰餐厅,我在看见她的那一刻就说了乔治二世风格。”

“你说得非常正确。上回在那儿吃饭时我注意到了房间的摆设,太对她的品位了。”

于是谈话继续下去。布拉德利夫人听着,但谁也不知她在想什么。我说的话很少,而伊莎贝尔的男朋友拉里——我忘了他姓什么——更不言语。他坐餐桌对面,在布拉巴宗和埃利奥特中间,我不时地瞥眼看他。他非常年轻,与埃利奥特一般高,几近六英尺,颀长而柔韧。他面容愉悦,不算很俊美但也不平庸,有点儿羞涩,绝不是很张扬的那种。令我感兴趣的是,在我记忆中,他尽管自进来后没说几句话,但一副神闲气定的样子,而且似乎以一种很奇特的方式参与着谈话,虽然并没有张嘴。我注意到了他的手:修长,但与他身材相比不显过大,形态优美又十分有力,我想画家一定会很青睐。他身材偏向单薄而并不柔弱;其实我应该说,他属于那种瘦长结实,很有耐受力的类型。那脸庞在平静的时候颇为严肃,晒得很黑,不过即便没有晒也显得血色不足,而他虽五官端正,但并不引人注目。他颧骨很高,太阳穴则有些下凹。他深棕色的头发略带卷曲。他的眼眸显得比实际的大,因为他眼眶深陷且睫毛长而浓密。他的眼睛与众不同,不像伊莎贝尔与母亲及舅舅共有的那种明快的淡褐色,而是有极深的光泽,以至于几乎与瞳孔同色,呈现出特异的饱和度。他有一种与生俱来的优雅,这种魅力使我明白伊莎贝尔何以为之吸引。她的目光不时在他身上停留片刻,我能看得出她眼神里不仅有爱,还充溢着亲昵,两人四目相对时他更流露出迷人的柔情。没有什么比年轻人的爱恋更感人的了,我这个中年人在羡慕他们的同时——我不知道为什么——也为他们感到惋惜。这样的想法很愚蠢,因为据我所知,他们的幸福并未受到阻挠,他们境况顺利,没有任何理由不走向婚姻并从此快乐地生活在一起。

伊莎贝尔、埃利奥特和格雷戈里·布拉巴宗仍继续在谈房子的重装,试图从布拉德利夫人这里至少得到个许可,即总归该做些什么了,然而她只是和气地微笑着。

“你们可不能这么催我。我得有时间考虑。”她转向小伙子,“你怎么看,拉里?”

他环顾了一下餐桌,眼中带着笑意。

“我觉得无所谓。”他说。

“你这个坏蛋,拉里,”伊莎贝尔嚷道,“我特意跟你说要力挺我们。”

“假如路易莎姨妈对现状很满意,那大动干戈的目的又是什么?”

他的问题一语中的,让我不由笑起来。他看看我也笑了。

“别因为你说了蠢话就笑成那样。”伊莎贝尔说。

可是他的嘴咧得更大了,我注意到他长着细小洁白且整齐的牙。他的眼神里有某种让伊莎贝尔脸红心跳,并摄住她呼吸的东西。若我没有判断错误,她是疯狂地爱着他的,但我不明白是什么让我感到在她对他的爱情里,还有一些母性的成分。这在如此年轻的姑娘身上是有点儿出乎意料的。带着唇间轻柔的微笑她再次把注意力转向格雷戈里·布拉巴宗。

“别理他。他蠢得很,而且压根儿就没怎么读过书。他什么都不懂,就知道飞。”

“飞?”我说。

“他在大战中当过飞行员。”

“我原以为他年纪小,应该没打过仗。”

“他是还小。太小啦。表现很恶劣,逃学跑到了加拿大。说得头头是道让人相信他有十八岁了,于是进了空军。签停战协议时他正在法国服役呢。”

“你要让伯母的客人提不起劲儿来了,伊莎贝尔。”拉里说。

“我打小就认识他了,他回来时穿军装的样子可爱极了,束腰军装上挂了那么多绶带,于是我就坐在了他门口台阶上,这么说吧,他要一直到答应娶我,才能得到些消停。竞争激烈得很哪。”

“是吗,伊莎贝尔。”她母亲说。

拉里向我倾了倾身。

“我希望你别信她说的一个字儿。伊莎贝尔并不是坏姑娘,不过她会说瞎话。”

午餐用完,埃利奥特和我不久就告辞了。我跟他说过要去博物馆看画,他也说了会带我去。我不是特别喜欢结伴去画展,但也不好说更喜欢独自去,就由他陪着。在路上我们说起了伊莎贝尔和拉里。

“看见少男少女两情相悦可真愉快啊。”我说。

“他们现在谈婚论嫁,有点儿太早。”

“为什么?年纪轻轻就相爱,然后结婚,多好。”

“别逗了。姑娘十九岁,而小伙儿也才二十,还没找到工作。他收入可怜得很,一年三四千吧,这是路易莎告诉我的,而路易莎说到底也不宽裕。她的财产只够她自己用。”

“那他可以找个事儿做。”

“说到点子上了。他没打算找工作,他似乎很满足于无所事事。”

“我敢说他在战争中受够了,也许他想休整一下。”

“他休整了一年,肯定够长了吧。”

“我看他是个好小伙子。”

“噢,我丝毫没有要反对他的意思。他出身家世都挺不错。从前他父亲来自巴尔的摩,曾在耶鲁还是什么类似的大学做过罗曼斯语助理教授。母亲生在费城古老的贵格会教家庭。”

“你说了从前。他们都不在了?”

“是的,他母亲难产死的,父亲大概在十二年前也去世了。他由父亲在大学里的一个朋友抚养大,是位住在马文的医生。这也是路易莎和伊莎贝尔认识他的缘由。”

“马文在哪里?”

“就在布拉德利老宅的地界,路易莎到那儿过暑假。她很为这孩子难过。纳尔逊医生是单身汉,根本不知道怎么带孩子。是路易莎坚持要将他送到圣保罗教堂,并且每逢圣诞节把他接出来。”埃利奥特像法国人那样耸耸肩,“我想当初她就预见了这个不可避免的结果。”

此刻我们到了博物馆,把注意力转向画展。我又一次被埃利奥特的学识和品位折服了。他领着我在各展厅游走,仿佛我就是一个团的游客,而没有哪位艺术学教授能像他这么富有教益地侃侃而谈。我打定主意还要一个人来一次,可以随心逛逛优哉一下,于是此刻便不再多言语。过了片刻,他看了看表。

“走吧,”他说,“我从不在画廊待超过一个小时。这就是一个人的艺术鉴赏力所能延续的极限时间。改日再看完吧。”

分别时我说了好多感谢的话。或许艺术见识是增长了,可心里总也不痛快。

在跟布拉德利夫人道别时她告诉我,伊莎贝尔要请几个她的小朋友来吃晚饭,之后还要去跳舞,要是我能来的话,那埃利奥特和我可以在她们走后好好聊聊。

“这可是一件好事啊,”她补充道,“他在海外待太久,感觉跟这里脱了节。貌似在这儿找不到有共同语言的人了。”

我接受了邀请,而当我们在博物馆台阶上道别时埃利奥特告诉我他对此很欣慰。

“在这个大都市里我就像个迷失的幽魂,”他说,“我答应路易莎要陪她六个星期,自一九一二年后我们就没见过,但我直到回巴黎之前都度日如年。巴黎是这世上体面人唯一能住的地方。我亲爱的老弟,你知道在这儿他们怎么看我的么?他们把我看成是怪胎,野蛮人。”

我笑笑便离开了。

6

次日傍晚,我在电话里婉拒了埃利奥特的接车,独自安然抵达布拉德利夫人的宅邸。先前有人来拜访我,耽搁了一点儿时间,因而到得稍晚了些。上楼梯时,客厅传出阵阵喧哗让人觉得晚宴规模不小,于是当我发觉连自己在内仅十二个人时便大感意外。布拉德利夫人身着镶珠硬领的绿缎晚礼服,显得雍容华贵,而埃利奥特裁剪入时的装束也尽可能地显现着他个人的优雅。我同他握手时阿拉伯香水味扑面袭来。他把我介绍给一位高大偏胖的男子;那人红脸膛,穿着晚礼服显得有些忸怩。他就是纳尔逊医生,不过那时我并不以为意。其他人都是伊莎贝尔的朋友,但他们的名字我一听便忘。女孩子们都年轻俊俏,男孩子们也玉树临风。唯一给我留下印象的是个小伙子,也只因为他格外高大魁伟,长着宽阔的肩膀和足有六英尺三四英寸的个头。伊莎贝尔样子楚楚动人,身着一袭白色丝质窄底长裙,遮住了丰满的腿;衣裙的款型显露出她发育良好的胸部;裸露的胳膊胖乎乎的,但脖颈却很好看。她兴致勃勃,眉目左右顾盼。她无疑是个漂亮可人的女郎,然而也不难看出,若不加注意,她的体态也会因臃肿而走了形。

我的晚餐座位被安排在布拉德利夫人和一位不怎么起眼的害羞姑娘中间,她似乎比其他人年纪还要小。落座时善解人意的布拉德利夫人解释道,她祖父母住在马文,以前和伊莎贝尔一起上学的。

她的名字——我只听到人们这样提到她——叫索菲。餐桌上谈笑风生,每个人都扯足了嗓门,而且似乎彼此都很熟识。在我不用忙着跟女主人说话时,便试着与那位芳邻搭讪,但收效不大。她比其他人都安静。她不算漂亮,面孔很有意思,长着小巧的翘鼻子、宽嘴巴和碧蓝的眼睛;浅棕色的头发很简单地束着。她很瘦,胸脯几乎和男孩子一样平坦。有人打趣时她也跟着笑,但有些不得已的意思,于是你觉得她并没有像她装出来的那么乐不可支。我猜她是想勉力做个通情达理的人。我看不出她是有些傻还是腼腆得厉害,总之换了若干个话题都不了了之,只好请她跟我讲讲来吃饭的都是些什么人。

“噢,你知道纳尔逊医生的吧,”她边说边指指坐在布拉德利夫人正对面的中年男子,“他是拉里的监护人,是我们在马文的医生。他非常聪明,为飞机发明了好些个东西,谁也用不上。他不干活儿时就喝酒。”

她说这些时,浅色的眼睛里泛出些许光泽,使我怀疑我是不是一开始小瞧她了。她继续逐个向我介绍那些年轻人,姓甚名谁,父母何人,如果是男生还得交代一下上过哪所大学,做了什么工作。

可给我的收获不算很多。

“她很可爱。”或者,“他打高尔夫球很棒。”

“那个浓眉毛的大个子是谁?”

“哪个?噢,那是格雷·马图林。他父亲在马文的河边有一座好大的房子,是我们那儿的百万富翁。我们很为他感到骄傲呢。他教我们打球。马图林、霍布斯、雷纳还有史密斯这些都是富人。他是芝加哥的顶级富豪呢,格雷是他的独生子。”

她列数名字时有一种快活的揶揄口吻,让我好奇地瞥了她一眼。她瞧见了,脸红了起来。

“再跟我说说马图林先生吧。”

“没什么好说的。他很富有,德高望重。他在马文为我们建了新教堂,还为芝加哥大学捐了一百万美元。”

“他的儿子长得很英俊啊。”

“他很不错的。你怎么也想不到他祖父是住棚屋的爱尔兰人,而祖母是饭馆里的瑞典服务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