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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章湖州

“苏湖熟，天下足。”老天如此优待湖州，湖州的家底，比别的地方要来得厚。

湖州，跟杭州一样，是座彻头彻尾的女性化的城市，这座环太湖中唯一以湖命名的城市，有着从容、温润、厚实、雅致、恬淡、细腻的城市特质。

湖州人自豪地说，如果说上有天堂，下有苏杭，那么天堂中央就是湖州风光。湖州这个地方，清丽、温和，它让人静心，又让人回味，那些个吴侬软语，那些个舟楫咿呀，那些个白墙黛瓦，就像吴冠中画中的江南。

湖州很像丝绸——光滑、滋润、舒适、浪漫。粗糙、粗野、粗放、粗气这些词语与它无关，当然，豪迈、奔放这些词语与它也搭不大上边。

到湖州住上几天，任是铁石心肠的人，一颗心也会不知不觉柔软下来。

古代诗歌中，依依不舍的离别之地，在北方，是灞桥，在南方，则是白洲，这个白洲就在湖州。所以，湖州又是一座深情的城市。

一座城市既有浓情又有深情，就像一个人既有浓情又有深情，叫人如何不想它？

一个城市找出几样有价值的人文景观并不难，但是要找出像湖州这样丰富而厚重的人文景观则不容易。

一个城市找出几个有价值的人文观念并不难，但是要找出像湖州这样深邃而博大的人文思想体系则不容易。

更重要的是，一个城市要找出几样昨天的人文并不难，但是要找出一直延续到今天的人文，就十分不容易了。这就是湖州人文的价值。

——这是写在湖州博物馆里的几行字，口气有点大，说话有点绕，不过这几句话还真不是吹的。

湖州人说，我们以前可有钱了。这让我想起阿Q的话，我们祖先曾经阔过。

湖州的确阔过，而且阔得不同一般，“耕桑之富，甲于浙右”。明代人文地理学家王士性在《广志绎》中写到湖州，就说盛产蚕丝的湖州是浙江最富的地方：“浙十一郡惟湖最富，盖嘉、湖泽国，商贾舟航易通各省，而湖多一蚕，是每年两有秋也。闾阎既得过，则武断奇赢，收子母息者益易为力，故势家大者产百万，次者半之，亦埒封君。其俗皆乡居，大抵嘉禾俗近姑苏，湖俗近松江，缙绅家非奕叶科第，富贵难于长守，其俗盖难言之。”

没错，湖州一度是浙江首富，而现在，湖州的经济规模，在全省差不多也就排在中下游的位置。但湖州人挺满足的，中不溜秋就挺不错，在这里过过小日子，挺好。

湖州曾经富可敌国，它就像个富家子弟，在很长一段时间里，过的是“要风得风，要雨得雨”的日子，虽然后来千金散尽，家道中落，但骨子里的那份安耽，那份精细，那份自傲，还是在的。

富裕的地方一般少乖戾之气，湖州人一向和气，湖州人脑后无反骨，不爱跟人钻牛角尖，爱面子，饿死不讨饭，做起事来一板一眼，有规有矩。

湖州人性子平和，不容易气血冲顶。他们走路不慌不忙，说话不紧不慢，马可·波罗老早就说过：“这里的居民温文尔雅。”

说到湖州，丝绸是绕不过去的。湖州以蚕桑丝绸著名，一度拥有全国十分之一的丝绸产量，被誉为丝绸之府。有个叫米列斯库的罗马尼亚人，就是这么说的：湖州府位于太湖之滨，是中国富裕的大城市之一……这里丝绸的产量如此之多，以至一个小城镇每年缴纳的丝绸税就达500000两黄金。

那些年，靠着丝绸，湖州人的日子，过得相当惬意。

有丝绸不稀奇，江南哪个地方没有丝绸，但江南的丝绸中，以湖州丝绸为最，清代康熙时织造的九件皇袍，就是用湖州丝绸做的。道光皇帝的湖绉衣裤破了一个小洞洞，他舍不得扔，让内务府补补，结果这一补就补了3000两银子。当年英国的维多利亚女王过生日，大臣投其所好，把湖州的辑里丝献上，女王凤颜大悦，好生打赏了他。

湖州这个地方与欧洲隔了十万八千里，但湖州曾经让欧洲的财政出现赤字。当年欧洲人一见轻盈柔软、光彩夺目的湖州丝绸，眼睛就发亮，倾囊抢购。

湖州丝绸贵如黄金，导致大量进口丝绸的罗马帝国出现财政赤字。元老院为此还专门通过了一项禁令：禁止销售、穿着中国丝绸服装。

桑树是湖州人的摇钱树。湖州人用桑叶养蚕，蚕长大后吐丝，蚕丝织成华美的丝绸，换来真金白银。

与桑树、蚕儿有关的一切，湖州人都不肯放过。湖州人把桑葚做成桑葚酒。蚕儿就是死了，湖州人还要把它变成舌尖上的美食，他们吃蚕蛹，因为他们相信“七个蚕蛹一个鸡蛋”，吃蚕蛹约等于吃补品。甚至连蚕拉的屎，他们也要拿来做成枕头给小孩子用，说能明目、养脑，能祛暑退火，还能枕出宝宝健康周正的头型来。

湖州还是瓷之源，湖州的德清窑是“中国青瓷的发源地”，湖州的德清窑一发掘出来，把成熟青瓷出现的时间至少前移500年，“害得”《中国陶瓷史》都得重新修编。

喜欢湖州的书卷气。湖州老早就是个物质富裕精神富有的地方，整个城市有浓郁的书香。也不知为什么，书画家仿佛跟这个地方格外有缘，王羲之、王献之、颜真卿、米芾、苏轼、王十朋、曹不兴、张僧繇、贝义渊、朱审、释高闲、徐表仁、燕文贵等，要么在这里当过官，要么就寓居湖州，要不怎么说“一部书画史，半部在湖州”呢——湖州是中国书画家出得最多的地方，像什么中国二十四史最早立传的画家、中国士大夫画派和海上画派的创始人，都出在湖州，苏东坡老早就说了，“汉唐以来，簪冠之胜，敌天下三分之一”。

顺便说一句，苏东坡对湖州很有感情，为湖州留下七十多首诗，照湖州人的说法，那肥而不腻的东坡肉，也是苏东坡在湖州发明的。

湖州不但书画家出得多，进士也出得多，它是中国古代出进士最多的地方之一。这个地方跟嘉兴一样，出读书种子，湖州有“九里三阁老，十里二尚书”的说法，这话虽然有点夸张，不过不太离谱。湖州自古就是个书香之城。

说到湖州，除了丝绸，不能不提湖笔。笔、墨、纸、砚被誉为“文房四宝”，是古代文人书房中的标配。这“文房四宝”以浙江湖州的湖笔、安徽徽州的徽墨、安徽宣州的宣纸、广东肇庆（古称端州）的端砚最为有名。

古时候的文人，如果书房里不置齐这四宝，都不好意思称自己是文人。

大家都觉得湖州人很讲孝道，因为《游子吟》的作者孟郊就是湖州人，“谁言寸草心，报得三春晖”，而二十四孝中“孟宗哭竹冬出笋”的故事，也出自湖州。

湖州人才多，湖州人自称是“湖州人才半天下”。有人总结了湖州人才的特点：“湖州的古今英才，有三个特点是中国任何一个城市也没有具备的：一是人才品级高，许多都是开宗立派的一代宗师。二是传承性强，巨星的光芒，可以闪烁几千年。三是涵盖面广，在各个领域，湖州都是英才辈出的。”

湖州人在吹牛吗？听听有点在吹牛，但当他们把名人糖葫芦般一串一串搬出来时，听的人就心悦诚服了。

写湖州，三种人不能不写：墨客、诗人和商人。作为东南形胜之地，又是坐拥膏腴之城，湖州这个地方，风流才子出了一个又一个。风流才子多的地方，一般来说城市的脂粉气比较浓，桃红色的故事也会多一些。

中国文化界举足轻重的人物——赵孟頫就是湖州人。他是当时的文坛领袖，搁现在，赵孟頫就是中国文联主席兼中国书法家协会主席之类的角色。

赵孟頫字写得好，颜值也高，有一件事很能说明赵孟頫的帅气指数：一年春天，34岁的赵孟頫被引荐给73岁的元世祖忽必烈。忽必烈一见到“才气英迈，气宇不凡”的赵孟頫，就被他英俊帅气的外表、儒雅高贵的气质打动，称他为“神仙中人”，当即亲热地把这位“神仙哥哥”拉到自己身边，立马授官。

男人长得好看，也占尽便宜啊。

湖州还有一个叫曹不兴的画家，也是牛人一个。他为孙权画屏风时，落了一点笔墨在上面，他就顺手画成一只苍蝇。孙权来“指导工作”时，以为是苍蝇飞到了画上，伸手便拍。

湖州才子出得多，才女也多，湖州的女子兰心蕙质，满腹才气。嫁入豪门的湖州女子，不单拼颜值，还拼才气。那个吴兴才女沈珍珠，“貌如良玉，质比精金”，“十年诵读，万卷贯通”，唐玄宗把这个饱读诗书的大才女赐给最喜爱的长孙广平王李豫为妃，可惜才女生不逢时，荣华富贵的日子没过几天，逢上安史之乱，最后失踪，杳无音信。

同样，唐太宗的妃子徐惠，也是美女加才女，这个湖州女子出生五个月就能说话，四岁通《论语》会作诗，八岁能文。入宫后，因出口成诗，深得唐太宗宠爱。

湖州女人老早就知道，取悦男人，既要有美貌，还要有才华。

湖州的才女不仅有才，而且御夫有术，镇得住家里的那一位，比如管道升，这个大才女翰墨辞章，不学而能，尤善绘梅竹，笔意清绝，她曾给太后画过一幅墨竹，太后极为欣赏，封她为魏国夫人。

当年，28岁的大龄女文青管道升嫁给了36岁的赵孟頫，两人琴瑟相和，意趣相投，堪称神仙眷侣。后来赵孟頫见身边的同僚娶妾的娶妾，包二奶的包二奶，他也动了花心，想包个二奶回家，管道升不是一哭二闹三上吊，这位才女写了一首深情无比的诗——你侬我侬，忒煞情多：情多处，热如火。把一块泥，捻一个你，塑一个我，将咱两个，一齐打破，用水调和；再捻一个你，再塑一个我。我泥中有你，你泥中有我。我与你生同一个衾，死同一个椁。

一首诗唤回了一颗风流才子的心，也让人知道，这世间情为何物，就是一物降一物。

元代诗人戴表元，知道他的人不多，但他一句“行遍江南清丽地，人生只合住湖州”，让很多人记住了这座城，也记住了戴诗人。

从他身上，诗人们可以得到一些启发，一个人一辈子不要写很多诗，只要能写出一句好诗就够本了。

在湖州生活太滋润了，当年，想在湖州终老的，除了一帮吟诗作画的文人，还有很多阔佬，湖州的确是座宜居城市，自古皆然。

当官也要讲个官运，在湖州当官不要太舒服噢。苏轼在《墨妙亭记》中就说：“吴兴自东晋为善地，号为山水清远。其民足于鱼稻蒲莲之利，寡求而不争。宾客非特有事于其地者不至焉。故凡守郡者，率以风流啸咏投壶饮酒为事。”老苏的意思是说，吴兴自从东晋以来就是一块美好的地方，山水清丽广远。吴兴百姓享受丰足的鱼稻蒲莲物产，他们要求不高，与世无争。外地宾客不是有事非来不可，一般很少到这里，所以历任郡守，在这里为官都只是歌咏、酬唱、嬉戏、饮酒。

总之，在古代，在湖州当公务员，拿着公务员的工资，却啥事也不用干，整天吃喝玩乐唱歌吟诗，老百姓也不来找你的麻烦，在湖州当官简直爽死了。

画家张僧繇当过吴兴太守，平时也不太理政务的，因为湖州这地方，压根儿没多少政事需要他理，他一门心思画画，“画龙点睛”的故事即出自有关他的传说。

吴承恩官运不好，67岁才来湖州长兴当了个副县长。过了一年，觉得没劲，就拂袖而去。

老吴这人，性格有点拧巴，心态也不够好，难怪他看到美女都觉得是妖精变的，要让孙悟空一棍子打死她们。

“二杜”之一的杜牧在湖州有一段风流韵事。唐大和二年，小杜在宣州幕下任书记时，来湖州访友，湖州刺史崔君素知诗人都是骚人，便唤来本城所有歌伎，由着小杜来挑选。没想到，小杜一个也看不上，这位有着洛丽塔情结的浪漫诗人，看中了一老妪带来的十来岁的小姑娘。他给老妪一些财帛定聘，约定十年之内他必来当湖州刺史，到时再行迎娶。如十年不来，姑娘自可另嫁。

十四年之后，小杜果然当了湖州刺史，不过，他的“洛丽塔”三年前已嫁人，已经是两个孩子的妈了。

小杜惆怅万分，作《怅诗》一首：“自是寻春去较迟，不须惆怅怨芳时。狂风落尽深红色，绿叶成荫子满枝。”

“一树梨花压海棠”也与湖州的风流诗人有关。北宋湖州诗人张先，因“云破月来花弄影”“娇柔懒起，帘压卷花影”“柳径无人，堕飞絮无影”三得意句，被称呼为“张三影”。张先这人命好，不像别的诗人一样为生计奔波，他一生富贵，诗酒风流，共有十子两女，年纪最大的大儿子和年纪最小的小女儿简直就是祖孙辈，相差了六十岁。

他跟苏东坡是哥们，苏东坡曾赠他一诗——“诗人老去莺莺在，公子归来燕燕忙”，他一辈子忙着儿女情长的事，八十岁时还娶了个十八岁的女子为妾，苏东坡打趣他，说他是“一树梨花压海棠”。

不管是诗人还是画家、书法家，在湖州总归有点风流韵事。

“湖商”不是湖南的商人，而是湖州的商人，湖州商人过去名头很响。江南第一巨富沈万三就是这里人，他有钱到什么地步呢，开国皇帝朱元璋定都南京，要搞基建，拓宽南京城，但国库没钱，是沈万三出资替朝廷修了三分之一的城墙，沈万三还出资造了苏州街，还要犒劳军队，结果沈万三热心过头，朱元璋认为他有谋反之心，把他流放到云南，后来老沈就死在那里。

我对沈万三靠什么发家做什么生意兴趣不大，不过我对以他名字命名的红烧蹄髈——万三蹄兴趣很大。

1876年前后，是湖州商人最有钱的时候，他们的腰包鼓到什么程度呢，当地人有“四象”“八牛”“七十二金黄狗”的说法，用动物的体积来表示他的财富。巨商富贾中，财富超过100万两的就是象，50到100万两的叫牛，30到50万两的叫狗。其中首富叫刘墉，其他三象为张氏家族、庞氏家族跟顾氏家族。这些有钱人都出在南浔，所以过去有“湖州一个城，不及南浔半个镇”的说法。

可惜的是，湖商从富可敌国到全面没落，只用了不到100年的时间。

没落是没落了，不过瘦死的骆驼还是比马大的。

天下爱喝茶的人，对湖州都是很推崇的，因为湖州这个地方，诞生了世界第一部茶文化专著《茶经》。

《茶经》是陆羽写的，光听名字以为陆羽是个风流倜傥的大帅哥，其实陆羽是个丑男，不过他不是湖州本地人，他漫游到湖州，觉得湖州这个地方是宜居城市，就住下不肯走了，一住就是三十年，直把湖州当故乡。

别以为湖州人只会吟吟诗写写字作作画，湖州也出过军事家的，可见湖州人不仅会风花雪月，也是很有谋略的。那个别姬的项羽，据说就是在湖州起兵反秦的，而死心塌地跟着他的八千江东子弟兵，多半也是湖州人。

湖州人还是有两把刷子的，文韬武略都有。不过不到迫不得已，他们一般不显山露水。

我一直想不明白，为什么西楚霸王筑就的军事堡垒，在悠悠的岁月中，会演变成这样一座柔情万种的城市。

湖州这地方容易出情种，大凡阴柔的城市都容易出情种。湖州的情种不仅有文人，还有官人，连帝王将相也是情种。

湖州人说起莲花庄、飞英塔，比自己家的后院子还熟悉。莲花庄，原是赵孟府地，而飞英塔，是陈武帝陈霸先为痴情的飞英姑娘而建。

陈霸先是个不折不扣的情种，毛泽东对他很感兴趣，他要求人们读《陈书》，了解陈霸先的身世经历。

到湖州，不能不去南浔，南浔的江南风味很浓。它不但是江南水乡六大古镇之一，还是历史文化名镇，是富甲一方的商贾重地。

叶圣陶写过故乡甪直，茅盾写过故乡乌镇，陈逸飞画过周庄，而湖州籍作家徐迟，索性用六十六个“水晶晶”的意象来描写他的故乡南浔：脚丫船、渔舟、烟波、野鸭、白鹭鸶、水风车、水车、池塘、水网、荇藻、春草、垂柳、荷叶珠子、竹径、桑树园、蚕虫、油菜花、稻田、紫云英、稻香村、积谷仓、小岛、宝塔、藤萝架、九曲桥、太湖石、雨巷、长街、绸缎店、歌榭、酒肆、野荸荠、水晶糕、橘红糕、灯火、纺车、织梭……

这六十六个词语中，有道不尽的江南风情。

莫干山是个好地方，现在小年轻度蜜月，跑到巴厘岛、普吉岛或马尔代夫去，当年中国最有权势的男人蒋介石，他和“达令”宋美龄的蜜月，就是在湖州的莫干山上度过的。

懂历史的人都知道，清初开国以来的第一宗文字狱——庄氏明史案就发生在南浔，“清风不识字，何必乱翻书”就是其中一典。

康熙二年，湖州富商庄廷龙请人增编《明书》。他脑袋有点不开窍，如实地写了明末天启、崇祯两朝的一段历史，被认为是有意反清，以致惹来大祸，庄氏全族和为此书写序、校对以及买书、卖书、刻字、印刷的人等，一共有七十余人被杀，还有几百人充军边疆。

唉，湖州此地文风太盛，富人也有文化情结，要是别地方，这些个土豪，有了钱只管吃喝嫖赌抽大烟玩女人，而不是去印劳什子的什么书，就不会把命弄丢了。

湖州人有钱的名声在外。溥仪被冯玉祥赶出故宫，迁居天津的日本租界，这个逊帝想恢复大清祖业，到处搞“众筹”，以招兵买马东山再起，他亲自跑到湖州，找来四象之一的庞莱臣，赐了一块匾给他，希望老庞捐几十万银子给他，可老庞这人讲政治，拎得清，没有站错队，一个子儿都没给他，搞得溥仪很没面子。

孙中山也找南浔人张静江要钱，张静江出手很大方，有求必应，当然他也看出孙中山是只潜力股。孙中山也不忘投桃报李，就任民国大总统后，把湖州南浔这个只有五万人的江南小镇升格为南浔市。

这个张静江是国民党四大元老之一，还担任过浙江省主席。

别地方是穷人闹革命，流传的都是“两把菜刀闹革命”的血腥暴力故事，而湖州，是腰缠万贯的二世祖闹革命。

别地方的人闹革命为了填饱肚子，或者为了睡睡地主家的宁式床和小老婆，湖州人闹革命，个个都是为了主义真。

富裕之地的人闹起革命来，境界要比穷地方的人高。

湖州人都说，要是没有湖州人的资金支持，辛亥革命根本不可能成功。辛亥革命不成功的话，哪有中华民国？

听湖州人绕了一大圈，终于听明白了：要是没有他们湖州人，中国的近代史就不是这个写法。湖州人认为，他们湖州人是影响中国历史进程的人。

三国有桃园三结义，民国也有四结义，这四个把兄弟是张静江、陈其美、蒋介石和戴季陶，除了老蒋是宁波人，其他三个都是湖州人。

国民党建党初期，湖州人很是风光，那时一半多的中常委是湖州人，湖州人一开口，那基本上事就成定局了。

湖州的大街小巷都很干净，湖州人爱干净，南浔的爱国卫生运动尤其出名。20世纪50年代末，南浔消灭了苍蝇蚊子，毛主席亲自批示《人民日报》要好好宣传，于是《人民日报》记者深入基层采访，刊发南浔成为无蝇镇的长篇通讯，题目起得像黑板报那般平实——《人人动手家家扑打，一年四季坚持不懈，无蝇镇——吴兴南浔》，还配发了一篇社论。

湖州是不折不扣的温柔乡。所谓温柔乡，意味着柔情、慵懒、甜腻、奢靡。因为是温柔乡，所以湖州人给外人的印象就是拼劲不足，他们做人喜欢做安耽人，吃饭喜欢吃安耽饭，苏轼说他们“寡求而不争”，一点没错。往好里说，这叫淡泊名利，往差里说，湖州人缺点危机意识和进取精神。

当然，湖州也有不少充满激情与干劲的能人，但这个城市太安逸了，没办法，给外人留下的整体印象就是这样。

湖州，是浙江最北的城市，它和浙江最南的城市温州，有着迥然不同的气质。如果说温州的气质是散漫的，放达的，像腰缠万贯、财大气粗的商人，那么湖州的气质，则是儒雅的、内敛的，犹如月下吹箫的书生。

连湖州人自己都说，湖州人挺懒的，这种懒，不是说湖州人在生活中慵懒散漫，而是指湖州人精神上的慵懒。

湖州人即使碰到泰山压顶和火烧眉毛的事，也是不慌不忙，不急不躁的。湖州人做人做事真沉得住气啊。

太湖周边地区和苏南的迅速崛起，让曾经风光的湖州不再风光，但湖州人想得开，一点也不怨天尤人。

湖州人的腰包虽然不如这些地方的人鼓，但湖州人生活滋润着呢，你看他们小日子过得多惬意呀，他们办婚宴连摆个酒席都要摆两次。

湖州人恋家得很，他们觉得，金窝银窝不如自家的被窝。

湖州人喜欢用实力说话，他们有一句歇后语：石头上掼乌龟——硬碰硬。

湖州人不啃老，他们啃竹，湖州人靠竹吃竹，他们还有百笋宴呢。

湖州竹子很多，据说全国十分之一的竹子都长在这里，《卧虎藏龙》中章子怡与周润发在竹林中斗剑的场景便是在安吉的竹林中拍的。

靠竹吃竹的湖州人，做竹席、竹扇、竹碗，甚至还用竹子做出了手表带。靠竹吃竹到这个分上，让人叹服。

湖州人在吃上很富有创新精神，湖州有长条四角形的粽子，有豆腐皮包的素馅、荤馅的千张包子，甚至有三棱柱形的包子，还有炒出来的馄饨。

甚至湖州人做青团的青，也跟别的地方不一样，是把南瓜绿叶在水中煮熟，捞出熟南瓜叶滤干水分，冷却后，洒上生石灰，然后放入坛子中，挤压紧实，再灌入冷水，密封坛子口做成的。

我觉得湖州的这个“青”，简直可以申请世界级非物质文化遗产。

有“碧波三千顷”的太湖环绕，湖州人的口福真好啊，秋天到湖州，最美的一件事就是，到太湖上大啖大闸蟹。

有一年到湖州出差，湖州朋友请我到太湖上坐游船吃蟹，我吃了太湖的大闸蟹后，对别地方的大闸蟹从此就看不上眼。

什么叫“除却巫山不是云”，嗯，就是这感觉。

中国有四大美女，湖州有四大家鱼——青鱼、草鱼、鲢鱼和鳙鱼，还有四大河鲜——鳝、鳖、龟、鳅，太湖三白——银鱼、白虾、白鱼。

到了湖州，“太湖三白”怎么能不尝呢？记住啊，吃“太湖三白”一定要在湖边的饭店里尝，这样才能吃出“三白”至鲜至美的好味道。

湖州人喜欢吃鱼，湖州人说，“正月鲈，二月鳑，卖田卖地也要尝”，湖州人做人多么想得开啊，为了这一口，连田地都舍得卖，这跟绍兴人舍不得吃，只知道从牙缝里省钱形成了鲜明的对比。

总之，从这句顺口溜就可以看得出，湖州人做人想得开，绍兴人做人想不大开。湖州人会花钱，绍兴人会存钱。

湖州人吃过的好东西多，他们的嘴巴刁，吃鱼可挑剔了，什么季节吃什么鱼都有讲究，不能乱了分寸的：“正月鲈，二月鳑，菜花鲤鱼桃花鳜，黄梅季节吃鲌川，夏食黑鱼抱籽虾，秋尝鳗鲡冬食鲢，除夕夜宴辣鱼头，逢年过节青草鳊。”

至于鱼的哪个部位最肥美呢，湖州人也知道得一清二楚：“鳙鱼头，青鱼尾，草鱼肚档鲫鱼背。”

他们还把鱼分为三六九等，“白鱼为上，鲈其次，鳜再次”——要知道，这鳜鱼是张志和的最爱，他念念不忘“西塞山前白鹭飞，桃花流水鳜鱼肥”。可是湖州人只把它排在老三，这让张志和情何以堪啊。

据说，全国十分之一的淡水鱼都在湖州，这个地方不做百鱼宴还真的讲不过去。湖州人的百鱼宴不止一百道，他们用鱼啊虾啊蟹啊，做出了五百多道菜，其中有五环鱼丝、蟹黄鱼脑、蟹粉鳜鱼羹、藏心鱼圆、雪梅鱼卷等。

吃鱼的人脑子都好用、聪明，难怪湖州出了那么多名人。

湖州是个清淡清雅的城市，但湖州人的口味蛮重的，他们烧菜喜欢放酱油。湖州菜中的红烧头尾、烂糊鳝丝、炒甲鱼，都是“浓油赤酱”的。

湖州人在生活中是出了名的精细。湖州人的生活精细到什么程度呢，你看他们吃个咸鸭蛋吧，一定是挑青皮、黄白相间、流油的那种咸鸭蛋，别的咸鸭蛋他们看不上眼，而且吃时一定是认认真真对半剖开的。

不像别地方的人，吃个咸鸭蛋，把鸭蛋随随便便往桌上一磕剥皮了事。

湖州四大名点，是周生记的馄饨、丁莲芳的千张包子、震远同的酥糖、诸老大的粽子。其中的千张包子，皮子是用豆制品千张做的，它的馅，是咸肉开洋。

湖州人很推崇千张包子，湖州朋友说，到了湖州，不吃千张包子等于没到过湖州。

我慕名而去，吃了一碗。咸，实在是咸。湖州人是卖盐出身的吗，咋个千张包子都这么咸？

湖州有两个一品，一个叫张一品，一个叫王一品，一个以酱羊肉著称，一个以湖笔出名，一个是物质文明，一个是精神文明。

这两个一品我都喜欢，不过我还是喜欢张一品多一点。因为湖笔有一支就够了，而湖州的羊肉，光吃一次显然是不够的。

此地狐狸精很多，古书就记载，“吴兴多狐而畏敬之”，蒲松龄没把湖州当作文艺创作基地实在有点可惜。

湖州人信狐仙，把狐仙尊称为大仙、大仙公公，甚至叫大仙菩萨，他们供给大仙吃的馒头，比自己家里吃的馒头大多了。

如果你吃过湖州的特色菜百鱼宴、长兴板栗、丁莲芳千张包子、周生记馄饨、诸老大粽子、双林子孙糕、野荸荠桔红糕、震远同“茶食三珍”（玫瑰酥糖、椒盐桃片和牛皮糖），却没吃过湖州的熏豆茶，那也算不得吃遍湖州。

湖州有一种熏豆茶，据说是丈母娘招待女婿用的。湖州熏豆茶除了茶外，还有茶里果，茶里果中有青毛豆熟后烘干而成的熏豆、炒熟后的芝麻、腌制后晒干的丁香萝卜干、橘黄色橙皮和金黄色的桂花，还有青橄榄，有绿有青，有白有红，有黑有黄，煞是好看。

我觉得这熏豆比名气老大的绍兴茴香豆好吃多了。

到湖州出差，坐在出租车上，一指示牌上写着，咸菜大街。我纳闷地问出租车司机，湖州还有咸菜大街？

的哥大笑，说：什么咸菜大街，那是威莱大街！

湖州人是蛮低调的，比如“诸老大”是百年老店，以粽子出名。连国民党元老陈果夫都说，诸老大就是湖州的粽子状元。在台湾，大凡粽子，大多打的是湖州粽子的牌子。

但是现在，嘉兴粽子名扬天下，五芳斋进入浙江省内所有的高速服务站，唯不见湖州粽子的影子。

湖州的大学生毕业后，都愿意回湖州。为什么呢？亲不亲家乡人是一个原因，最主要的还是这地方安逸。

湖州人安逸到什么地步？湖州人说自己：我们湖州人啥都可以“百坦”。他们不发急，吃饭，百坦吃；喝酒，百坦喝；他们喜欢“百坦”这个词，慢慢来，不着急。他们喜欢的另一个词是，安耽——安闲而自在。

湖州人觉得，“工作是老板的，钞票是儿孙的，身体是自己的”，做人做事犯不着那么拼命的。要走了，他们也是百坦走。就算天塌下来了，估计他们也不会发足狂奔，顶多也就快步走。

湖州人喜欢打牌搓麻将，不过他们觉得搓麻将档次低，打牌档次高。

在湖州，那些退休的老头老太爱搓麻将，而层次高一点的湖州人，更喜欢打牌。

太湖边的月亮酒店，号称中国第一家七星级酒店。因其外形像马桶盖，被湖州人调侃成马桶盖酒店。

到湖州，马桶盖是不能不去看的。看了马桶盖酒店后，有点小兴奋有点小郁闷，兴奋的是看到了这么美的太湖夜景，郁闷的是这个酒店太贵了，住不起。

湖州人很要面子，在吃上，不能亏待自己，在穿上，更不能亏待自己。别的，可以稍微亏待自己。

湖州的文人出名，湖州的文盲也出名。嘉兴有个出名的企业家叫步鑫生，湖州也有个很有名的文盲企业家，叫潘阿祥，大字不识一个，不过，他却以看图说话的方式记下该记的人和事，比如，他的通讯录上，管工业的副市长，就在他电话号码下画根烟囱，管农业的就画个粮垛，管园林的就画朵花，公安局长画支长枪，派出所所长画支短枪。

如果碰到一个网站老板，估计他会画个蜘蛛网。

湖州人说一个人老实，是这么说的：老实到肚脐眼都没有。——意指这个人没有心眼，没有花花肠子。

湖州的公务员，虽然钱不多，但很少有人舍得放弃这个铁饭碗，他们换个工作，总是三思后又三思，纠结得不得了。不像温台地区的人，说跳槽就跳槽，说下海扑通一声就跳下海。

湖州人的幸福感很强，在中国最难赚钱城市排行榜中，湖州排倒数第五，但是湖州人的生活满意度却遥遥领先，湖州人知足常乐，自得其乐。

第4章 湖州

第4章湖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