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里书外:张元济与现代中国出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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张元济与《节本康熙字典》

你知道常用汉字有多少吗?1986年国家文字改革委员会利用计算机对1100万字书报语料进行检索,得出结论为7745个单字。殊不知,在此三十多年前,著名出版家张元济通过《节本康熙字典》昭示世人,只要掌握8600个汉字,便可得心应手阅读古今册籍;至于日常应用,则更无论矣。前者统计以现代汉语为主,只包括少量文言成分,如果考虑古籍所用单字,其结果将会接近张元济所得出的数据。“只此一端,后人不得不惊叹这位学人功力之深厚了”。这是著名语言学家陈原先生在《重刊〈节本康熙字典〉小识》中阐述的重要观点。

《节本康熙字典》内封

张元济早年以“开启民智”“扶助教育”为宗旨,投身商务印书馆。他十分重视辞书的作用,主持并亲自参加编纂《新字典》《辞源》和《中国人名大辞典》等。晚年他曾独立编纂《成语辞典》,从各种辞书和《红楼梦》《鲁迅全集》等古今文学作品中收集词汇,积累卡片达数抽屉,可惜未印出。这部《节本康熙字典》使用殿本《康熙字典》剪裁影印而成,于1949年3月由商务印书馆出版。其时张元济83岁。张撰写的《小引》说:

余自束发受书,案头置一《康熙字典》,遇有疑义,辄翻阅之。其于点画之厘正,音切之辨析,足以裨益写读者殊非浅鲜。后出诸书,陈义多所增益,然于形声二事,终不能出其范围。且搜罗之备,征引之富,尤可谓集字书之大成。然求全务博,亦即其美中之憾。全书凡四万二百余字,益以备考、补遗,又得六千四百有奇。每检一字,必遇有不能识亦不必识者参错其间,耗有限之光阴,糜可贵之纸墨。时至今日,穷当思变,不揣冒昧,尝于翻阅之际,汰去其奇诡生僻、无裨实用者,凡三万八千余字,留者仅得十之二弱。非敢谓披沙拣金,抑聊谋艺林之乐利。原序云“部分班列,一目了然”,亦犹是此意而已。古盐官涉园主人识。

《小引》对《康熙字典》作了肯定的评价,同时指出书中掺杂了大量“不能识亦不必识”的字,让读书人“耗有限之光阴,糜可贵之纸墨”,需要有人做“披沙拣金”的工作,以方便学人。张元济凭他精深的学识和数十年阅读的经验,从48400余字里删去39000余字,只保留8600余字,这真是“披沙拣金”的大胆尝试。

《康熙字典》历来以“全”与“博”著称,但张元济认为,这正是“其美中之憾”。他在《节本康熙字典》的《凡例》中阐明其“编旨在节要”,“故凡非常人日用必需之字,概不录存”;“所谓考之古而无征,行之今而多骇者,固已削而不登”;“凡见于经史之字,虽极典雅,非常人所能解者,概从割爱”;原书“备考”“补遗”,“其字几于全属罕见,固多屏除”。但是,俗字、已通用的伪字,“世人沿用已久”,“虽与古义不合”,张元济却一概采录。彼删此存,反映了编者注重实用、方便使用者的编辑思想。对于原书有些字分部标准的不统一,或难以确定偏旁而勉强配合的字,张元济在《凡例》中专门列有两条说明,加以探讨,提请检索者特别注意。

张元济关注《康熙字典》的简化问题,由来已久。1941年,他收到时任中国大字典编纂处负责人的汪怡(一庵)寄来的《中国大辞典》样本,对其指出《康熙字典》分部上的问题,甚为赞同。笔者见到一通张元济1941年6月26日复汪怡函的底稿(未刊)云:“鄙见部首既可增改,似亦不妨减省。”“如‘高’‘齐’二部取收之字无多,似亦可移隶‘亠’部。”《康熙字典》以形分部,过于繁琐,“初学之子欲检一字,首须知其字之属于某部;次须定某部之为几划;既知为几划矣,再就此同划之字求其所属之集;既得其集,又数其欲检之字之划数,而同部同划之字,多者至二百有余……欲求得某字之列于某页某行,实非易易。有时目眩,甚易遗失。且笔划多寡,又无确例,如其字不见于所认划数之中,则必须再向前后划数之内反复搜寻。所耗光阴,奚止分寸?吾辈以数十年之经验,尚属难免,何有于初学?何有于后来不能攻华文之辈?”张元济认为,以偏旁排列,或以注音符排列,都有同样检索费时费力的毛病。惟王云五发明的四角号码检字法,“虽亦不免繁琐,同码之字仍不能免,然比类以观,似为彼善于此。”现已收入《张元济全集》第2卷,第128—129页,商务印书馆2007年9月。四角号码检字法胜于部首或偏旁检字法的说法,是有道理的。实际经验告诉我们,一旦熟悉四角号码规律,检索汉字确实比其他方法快捷。这封信对于我们研究《节本康熙字典》和张元济的汉字辞书检索改革思想,很有参考价值。

简化辞书,方便学人,一向是张元济的主张。1947年商务筹编《辞源简编》,他多次参加审稿会议。原定词语二万条,其中新名词只占五分之一。张审阅选目后,以为“有的太古,有的太专门,总以普通常识为主”。一些较通俗的词目,选编者以为可不选。张元济则坚持要选入。这与后来他编选《节本康熙字典》的宗旨是一脉相承的。

当年《节本康熙字典》出版时,正值上海解放前夕,社会动荡,加上印数不多,没有引起读书界的注意,以致50年来很少有人提及这部书。2001年,商务印书馆为纪念建馆105周年,特将此书重印问世。正如陈原先生所说:“这不仅有纪念的意义,而且会给汉字研究和辞书编纂事业很多启发。”

新版《节本康熙字典》与旧版都是精装一厚册,当然现在的纸张要好得多,而且用茶色纸印行,古意盎然,颇为别致。由此,笔者想到了商务印书馆的另一创举。古人为保护纸张使其不受虫蛀损害,同时增加纸张的美观功能,常常把纸染上颜色,称为“染潢”。上一世纪初,张元济主持商务编译所编印新式教科书,专用略呈微黄的毛边纸印刷,因为“洁白有光之纸易伤儿童目力。本编用纸,只求结实耐用,不事外观之美”(《最初高等小学国文教科书》第一册“编辑大意”)。这与“染潢”目的不同,却符合现代科学要求。今天的教科书编印者们,也许从中可受到某些启示吧。

(原载《清泉》2003年第2期,2003年9月1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