叁 王勉三·龙场生活
初至龙场
龙场(今修文县),在贵州西北万山中。蛇虺群居,魍魉昼见,实在是西南最荒莽的地方。至明始设郡县,地均夷人(即今之苗民),舌不可辨其言语,兼之万山丛莽,瘴疠特多。除却夷人,或则中土亡命之徒,来至该处。但夷人居此,倒也甚为安舒;而自中土来的亡命,率多不胜疫瘴,或被夷人所杀而死,其存者不过十之二三。阳明未到此地之前,早知此种情形,所以在未来以前,便把生死置之度外了。
阳明初到龙场,哪晓得夷人却有一种怪俗习,凡是自中土来的人,先就卜问蛊神,对于来者,可否留居。如卜吉,则不杀,而任其留居;否则便殴杀之。幸亏一卜而吉,方始安然无事。但初至时连居住的房屋都没有一间,只好暂栖于蔓荆丛棘里面,后乃迁到东峰以一石穴,结个草庵,权作安身之所。曾有诗以纪其事道:
草庵不及肩,旅倦体方适。
开棘自成篱,土阶漫无级。
迎风亦萧疏,漏雨易补葺。
灵濑响朝湍,深林凝暮色。
群僚环聚讯,语庞意颇质。
鹿豕且同游,兹属犹人类。
污樽映瓦豆,尽醉不知夕。
缅怀黄唐化,略称茅茨迹。
这个草庵,虽然是高不及肩,然较之在荆棘之中,总要强出百倍。幸亏阳明还带来几个仆从,方得将这草庵合力筑成。居住地方,虽已弄好,可是饱腹的米粮,又将告罄。于是仿夷人火耕之法,来从事于农了。
在东峰得一洞,改名为阳明小洞天。他诗中有“童仆自相语,洞居颇不恶。人力免结构,天巧谢雕凿”语。足见此洞不恶。他的草庵,也就筑在这洞中。
夷人性本好杀,但因阳明和蔼,故反争相亲敬。见阳明食物告罄,互为贡赠。感化不数月,俨然如骨肉一样。阳明又教给他们,削木为梁柱,刈草为盖,建造房舍之法。由是四方模效,穴居野处的夷人,均有屋宇住了。
夷人因有屋住,非常感激,又见阳明所居的洞穴草庵,非常阴湿卑污。大家便合力经营,替阳明伐木砍树,搬石排泥,不到一月,做了一所很好的屋子。阳明自然也很感谢这些朴质忠实的夷人,肯如此为他尽力。这间屋做得很为讲究,轩、亭、堂等都有。阳明把它一一题个名:轩名为何陋轩,亭名为君子亭,堂名为宾阳堂,又名其窝曰玩易窝,并且还做几篇文章纪述此事。
新构既成,阳明的学生闻之,也渐渐从远方来集了。均请名阳明之新构为龙冈书院,阳明有诗云:
谪居聊假息,荒秽亦须治。
凿巘薤林条,小构自成趣。
开窗入远峰,架扉出深树。
墟寨俯逶迤,竹木互蒙翳。
畦蔬稍溉锄,花药颇杂莳。
宴适岂专予,来者得同憩。
轮奂非致美,毋令易倾敝。
营茅乘田隙,洽旬始苟完。
初心待风雨,落成还美观。
锄荒既开径,拓樊亦理园。
低檐避松偃,蔬土行竹根。
勿翦墙下棘,束列因可藩。
莫撷林间萝,蒙笼覆云轩。
素缺农圃学,因兹得深论。
毋为轻鄙事,吾道固斯存。
又《诸生来》云:
简滞动罹咎,废幽得幸免。
夷居虽异俗,野朴意所眷。
思亲独疚心,疾忧庸自遣。
门生颇群集,樽舜亦时展。
讲习性所乐,记问复怀腼。
林行或沿涧,洞游还陟巘。
月榭坐鸣琴,云窗卧披卷。
澹泊生道真,旷达匪荒宴。
岂必鹿门栖,自得乃高践。
在新屋之侧,又辟一园,名为西园。园虽不大,却宜种蔬。阳明有首《西园》诗,就是他享受愉乐生活的供状。诗道:
方园不盈亩,蔬卉颇成列。
分溪免瓮灌,补篱防豕躏。
芜草稍焚薤,清雨夜来歇。
濯濯新叶敷,荧荧夜花发。
放锄息重阴,旧书漫披阅。
倦枕竹下石,醒望松间月。
起来步闲谣,晚酌檐下设。
尽醉即草铺,忘与邻翁别。
他又生平最好泉石,恰遇龙场四面,都是丛山幽洞,所以每逢晴日暇时,他总在四山去寻幽探胜。但在山巅看见行云驰逐,又免不了勾起他的思家慕亲之念。有时因为思念太切,竟辗转不能成寐。生活上虽然愉乐,而精神上依旧苦痛、烦闷与不安。兼以他的门生,来了不几天,又都走了,剩下的还是孤孤独独的一个老师。他的门生来此,是特意来省视先生的,不是来从学的,所以住了三宿便去了。阳明却很想他们能留住这里,从事求学,但是谁个又愿舍去家乡,而流恋于瘴疠之远域呢?阳明有《诸生去》的诗道:
人生多离别,佳会难再遇。
如何百里来,三宿便辞去?
有琴不肯弹,有酒不肯御。
远陟见深情,宁予有弗顾?
洞云还自栖,溪月谁同步?
不念南寺时,寒江雪将暮?
不记西园日,桃花夹川路?
相去倏几月,秋风落高树。
富贵犹尘沙,浮名亦飞絮。
嗟我二三子,吾道有真趣。
胡不携书来,茅堂好同住!
在上面已曾说过,龙场乃是瘴疫最盛之地,凡是中土来的人,什九都会被这瘴疫染死,纵不死也得要害一场病。能够不死不病的人,却是极少。这一次阳明所带的三个仆人,不约而同地一齐染了瘴疫病。三个人呻吟床褥,都不能起来做事。阳明只好自己去析薪取水来造饭,造好还要送给仆人吃,阳明这时是多么苦啊。
仆人的病,固然是大半受了瘴疠所致,但也有一小半的是中怀抑郁,思乡忆家。阳明也已知道,于是要想设个法子来安慰他们,借以排遣他们的愁闷。最后想出用古诗歌及越调曲,又杂以诙笑,来安慰他的仆人。果然有效,仆人的病,日有起色,不久也都愈了。
有一天,从京师来了一个吏目,是个老人,携着一子、一仆,来赴任的。经过龙场,阳明很想同他谈谈中原近时的事情,不料第二天,他们已动了身。后来,有人来说这三个人走到蜈蚣坡都死了。阳明闻着,心里却异常凄惋难受。又念他们死在异乡,尸骨无人瘗葬,便带了两个童子,持畚、锸前去掩埋。并又做了一篇文,来祭死者。这篇文章,就是在中国文学史上极著名的《瘗旅文》,情意沉痛怛恻,文词感喟苍凉,在在都有千古不朽的价值。其一种由同情心发出来如泣、如诉、如怨、如慕的哀音,几乎令人不忍卒读。阳明其余文章,均可无有,只要有这一篇《瘗旅文》,也就足可高据文坛一席了。
维正德四年,秋月三日,有吏目云自京来者,不知其名氏,携一子一仆,将之任,过龙场,投宿土苗家。予从篱落间望见之,阴雨昏黑,欲就问讯北来事,不果。明早遣人觇之,已行矣。薄午,有人自蜈蚣坡来云:“一老人死坡下,傍两人哭之哀。”予曰:“此必吏目死矣。伤哉!”薄暮,复有人来云:“坡下死者二人,傍一人坐叹。”询其状,则其子又死矣。明日,复有人来云:“见坡下积尸三焉。”则其仆又死矣。呜呼伤-哉!念其暴骨无主,将二童子持畚、锸往,瘗之。二童子有难色然,予曰:“嘻!吾与尔犹彼也!”二童悯然涕下,请往。就其傍山麓为三坟,埋之,又以只鸡、饭三盂,嗟吁,涕洟而告之,曰:“呜呼伤哉!繄何人?繄何人?吾龙场驿丞余姚王守仁也。吾与尔皆中土之产,吾不知尔郡邑,尔乌为乎来为兹山之鬼乎?古者重去其乡,游宦不逾千里,吾以窜逐而来此,宜也。尔亦何辜乎?闻尔官吏目耳,俸不能五斗,尔率妻子,躬耕可有也。乌为乎?以五斗而易尔七尺之躯,又不足,而益以尔子与仆乎?呜呼伤哉!尔诚恋兹五斗而来,则宜欣然就道。乌为乎?吾昨望见尔容蹙然,盖不任其忧者。夫冲冒雾露,扳援崖壁,行万峰之顶,饥渴劳顿,筋骨疲惫,而又瘴疠侵其外,忧郁攻其中,其能以无死乎?吾固知尔之必死,然不谓若是其速,又不谓尔子、尔仆亦遽尔奄忽也!皆尔自取,谓之何哉!吾念尔三骨之无依而来瘗尔,乃使吾有无穷之怆也。呜呼痛哉!纵不尔瘗,幽崖之狐成群,阴壑之虺如车轮,亦必能葬尔于腹,不致久暴露尔。尔既已无知,然吾何能为心乎!自吾去父母乡国而来此三年矣,历瘴毒而苟能自全,以吾未尝一日之戚戚也。今悲伤若此,是吾为尔者重,而自为者轻也,吾不宜复为尔悲矣。吾为尔歌,尔听之。”歌曰:“连峰际天兮,飞鸟不通。游子怀乡兮,莫知西东。莫知西东兮,维天则同。异域殊方兮,环海之中。达观随寓兮,奚必予宫。魂兮魂兮,无悲以恫。”又歌以慰之曰:“与尔皆乡土之离兮,蛮之人言语不相知兮,性命不可期。吾苟死于兹兮,率尔子仆,来从予兮。吾与尔遨以嬉兮,骖紫彪而乘文螭兮,登望故乡而嘘唏兮。吾苟获生归兮,尔子尔仆,尚尔随兮,无以无侣悲兮。道旁之冢累累兮,多中土之流离兮。相与呼啸而徘徊兮,餐风饮露,无尔饥兮。朝友麋鹿,暮猿与栖兮,尔安尔居兮,无为厉于兹墟兮。”
时刘瑾闻阳明未死,且父子相见于南都,益大恚,矫旨解龙山公职致仕归乡。阳明得家书,俱知其状,自念一切得失荣辱之心,早已俱亡,惟是生死一念,尚不能释然于怀。故特制一石椁,预备等候死神降临。日夜端居静默,久之胸中洒洒,也毫不着念了。